“詩仙”李白對古詩的創新
李白是個非常自負的詩人,在題為《古風》的組詩中,他有感於“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對“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提出批評。他說:“我誌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繼承漢魏樂府感於哀樂、緣事而發的優良傳統和詩歌風骨,成為李白振起詩道的手段,主要體現在他擬古樂府的創作實踐中。
李白的樂府詩大量地沿用樂府古題,或用其本意,或翻案另出新意,皆能曲盡擬古之妙。其創新意識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壹方面是借古題寫現實,具有鮮明的時代精神。如《上之回》、《丁都護歌》、《出自薊北門行》、《俠客行》等,均屬於緣事而發之作,與《古風》詩壹樣,表達的是作者對現實生活的感受,具有深刻的寓意和寄托;再壹方面,則是用古題寫己懷,因舊題樂府蘊含的主題和曲名本事,在某壹點引發了作者的感觸和聯想,用它來抒寫自己的情懷。這後壹方面的樂府詩,因偏重於主觀抒情,更能體現李白詩歌創作發興無端、氣勢壯大的個性特色。其妙處常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既可以說它有寄托,也可以說它只是抒寫感慨,想落天外,奇之又奇。
如《蜀道難》的樂府題目寓有功業難成之意,正是這壹點觸動了李白初入長安追求功業未成時的悲憤。他用這壹古題的寓意抒發自己的感嘆:
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巖不可攀。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雕朱顏。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劍閣崢嶸而崔嵬,壹夫當關,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咨嗟。
通過對“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反復詠嘆,渲染蜀道高峰絕壁、萬壑轉石的險難,蘊含著詩人對於世道艱險的萬端感慨。
再如《將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壹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壹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此詩的樂府舊題,含有以飲酒放歌為言之意。詩人據此進行聯想,抒發“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邁氣概,將及時行樂的狂飲寫得 *** 澎湃,具有大河奔流的氣勢和力量。不僅把原曲的主題發揮到淋漓盡致、無以復加的地步,還充分展示出詩人狂放自信的人格風采。李白把自己的個性氣質融入樂府詩的創作中,形成了行雲流水的抒情方式,有壹種奔騰回旋的動感。這種動感見之於字句音節時,表現為句式的參差錯落和韻律的跌宕舒展,在雜言體的樂府詩裏體現得尤為明顯。
李白的這壹類樂府詩,雖說是“擬古”,卻處處有“我”在,呈現出狂放率真的個性特色。如《梁甫吟》中的“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傍投壺多玉女,三時大笑開電光,倏爍晦冥起風雨。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閽者怒。”再如《行路難三首》其二: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狗賭梨栗。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淮陰市井笑韓信,漢朝公卿忌賈生。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擁篲折節無嫌猜。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臺?行路難,歸去來。
從語調到氣勢,都是李白式的,其特點在於以第壹人稱的抒懷和議論表達主觀感受,完全打破了傳統樂府用賦體敘事的寫法。詩人在選擇樂府舊題抒寫己懷時,常根據這個題目在古辭中的寓意和情感傾向,進行創造性生發和聯想,運用大膽的誇張和巧妙的比喻突出主觀感受,以縱橫恣肆的文筆形成磅礴的氣勢。李白將自己的浪漫氣質帶進樂府題材,從而使古題樂府獲得了新的生命,把樂府詩創作推向了無與倫比的高峰。李白樂府的代表作,如《蜀道難》、《將進酒》、《梁甫吟》和《行路難》等,大都是以五、七言為主的雜言體。在體制和格調方面,這種雜言體樂府與唐代盛行的歌行體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差別,李白的樂府詩創作,實已完成了從漢魏古體到唐古歌行體的根本性轉變。
李白歌行的創作成就比樂府高,但兩者之間的界限不容易分清楚。壹般將李白古詩中以歌、行、吟、謠等為題的縱情長歌作為其歌行的代表作,諸如《襄陽歌》、《扶風豪士歌》、《西嶽雲臺歌送丹丘子》、《少年行》、《古朗月行》、《江上吟》、《玉壺吟》、《梁園吟》、《夢遊天姥吟留別》、《廬山謠寄盧侍禦虛舟》等。在這些作品裏,抒情的意味更濃,詩人以主觀情感和意向為軸心展開篇章,飛騰想象,虛實相間,筆勢大開大闔,有時順流直下,有時大跨度跳躍,既不講平仄,也不求對仗,想怎麽寫就怎麽寫。如《玉壺吟》:
烈士擊玉壺,壯心惜暮年。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鳳凰初下紫泥詔,謁帝稱觴登禦筵。揄揚九重萬乘主,謔浪赤墀青瑣賢。朝天數換飛龍馬,敕賜珊瑚白玉鞭。世人不識東方朔,大隱金門是謫仙。西施宜笑復宜顰,醜女效之徒累身。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
又如《夢遊天姥吟留別》:
海客談瀛州,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我欲因之夢吳越,壹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雲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這種李白式的抒情,似暴風急雨,驟起驟落,如行雲流水,壹瀉千裏,豪情從胸中直接奔湧噴吐出來。
李白《陪侍禦叔華登樓歌》雲: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裏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此詩作於李白二入長安而被以“賜金放還”的名義廢逐之後,高傲自負而不為世間所容,壹種難以抑制的悲憤之情如火山噴發。強烈的不平和憤懣,並未減弱其不可壹世的自命不凡,反而是“抽刀斷水水更流”,悲感之極而以豪逸出之,更加慷慨激昂。酒入愁腸,化作萬丈豪氣,詩人竟能將失意的哀感,也表現得如此酣暢淋漓,如此氣勢淩厲,悲中見豪,令人心醉神迷,又感到振奮。這是其超於常人的不可及之處。
李白的歌行完全打破詩歌創作的壹切固有格式,空無依傍,筆法多變,達到了任隨性情之所之而變幻莫測、搖曳多姿的神奇境界。不僅感情壹氣直下,而且還以句式的長短變化和音節的錯落,來顯示其回旋震蕩的節奏旋律,造成詩的氣勢,突出詩的力度,呈現出豪邁飄逸的詩歌風貌。李白獨特的藝術個性,及其非凡的氣魄和生命 *** ,在他的歌行中全都狂飆出來,充分體現了盛唐詩歌氣來、情來而蓬勃向上的時代精神,具有壯大奇偉的陽剛之美。唐文宗曾下詔:“以(李)白歌詩、裴旻劍舞、張旭草書為三絕”(《新唐書·李白傳》)。因這三者都是盛唐藝術追求浪漫個性的典型代表。
由於李白主要以樂府與歌行壹類的古體詩震動詩壇,人們遂以為他於近體並不擅長,這是不確切的。少年李白在蜀中所作的都是格律詩,表明他學寫詩從近體開始,從循格律入手,語句對偶工整;然後再加以突破,或以律入樂府,或以古詩氣勢入律,靈活運用,不拘壹格。他的《塞下曲》裏的“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等,雖用樂府舊題,實為五言律的成功之作。他的五律名作《夜泊牛渚懷古》則是以古入律,不用對偶而氣脈貫通,句斷而意不斷,壹片神行。李白詩歌的美是多樣的,除大氣磅礴、雄奇浪漫的壯美氣勢外,還有自然明快的優美情韻,這主要體現在他那些隨口而出、頗多神來之筆的近體絕句裏。
在李白的近體詩裏,以絕句的藝術成就最高,也最膾炙人口。他的五絕能以簡潔明快的語言,表達出無盡的情思,隨口說出而趣味叢生,自然簡練而蘊涵豐富。如《獨坐敬亭山》: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這是壹首寫片刻超然意趣的絕句佳作。壹人獨坐時的寂寞心情與寂靜的山景忽然冥會,感受到與自然相親近的溫暖,人與山剎那間靈性相通、渾然壹體了。詩人將這種心領神會的感受信口說出,仿佛毫不費力,但在相看兩不厭的人與山的冥會中,似有未曾說出且不必說出的無限情思在其中,韻味無窮。再如《勞勞亭》: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
借春風有情來寫離別之苦,說春風吹過而柳色未青,似乎有意不讓人折柳枝送別。話語極為明白易曉,景物很簡單,情思也只是靈心壹閃的感悟,蘊涵卻委曲深長。絕句體制短小,適於寫壹地景色、壹時情調,可它離首即尾,易流於淺露,所以貴在簡練含蓄;但若刻意錘煉,又易流於斧鑿,故以自然天成為上。要求在極短的篇幅內,表達出盡可能多的情思意蘊。
李白的絕句境界清新,而內蘊飄逸瀟灑的風神。他的爽朗的性格、自由自適的氣質,反映到他的絕句裏,就形成清新俊逸的情思韻味。如《陪族叔刑部侍郎曄中書賈舍人至遊洞庭五首》其二:
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
把壹個水、月、白雲連成壹體的琉璃世界,和在這個世界裏產生的奇妙想象,寫得那樣明凈秀美,如入神仙境界。其五:
帝子瀟湘去不還,空余秋草洞庭間。淡掃明湖開玉鏡,丹青畫出是君山。
美的湖,美的傳說,空靈、明凈;如畫的境界,表現出壹種超脫於塵世之外的皎潔明凈的心境。李白的七絕,以山水詩和送別詩為多,也寫得最出色。他有壹種與天地自然融為壹體的氣質,以其天真純樸的童心與山水冥合,觸發出新奇靈感,無論寫景言情,都具有壹氣流貫的俊逸風神和爽朗情韻。如: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望廬山瀑布》)
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壹片日邊來。(《望天門山》)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壹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早發白帝城》)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山中問答》)
類似的七絕佳作,在李白詩中不勝枚舉。這些作品,多寫詩人在大自然懷抱和日常生活中獲得的審美感悟及片刻情思,屬興到神會、壹揮而就的自然天成之作。所表現的是自然的美和普通的人性、人情,平易真切,極富生活情趣,有壹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美。
李白的絕句,特別是七言絕句,帶有以古入律、自由發揮的特點,融入了樂府歌行開合隨意而以氣韻貫穿的表現手法。許學夷《詩源辯體》說:“太白七言絕句,多壹氣貫成者,最得歌行之體。”此外,李白絕句受樂府民歌的影響也極為明顯,在他壹百五十九首絕句(五絕七十九首,七絕八十首)裏,擬樂府民歌的作品約四十五首,占了近三分之壹。其中頗多膾炙人口之作。如《靜夜思》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壹時感悟,明快說出,道出了濃郁的思鄉之情中最動人的那壹點,遂引起千載之下人們的普遍***鳴。像《玉階怨》、《越女詞五首》、《巴女詞》、《襄陽曲四首》、《橫江詞六首》等,也都是李白擬樂府作品裏的絕句佳作,多具有清新純樸的民間氣息和活潑生動的民歌情調。如《越女詞五首》其三:“耶溪采蓮女,見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來。”像這種類於民歌出口成章、純賴興會或靈感的天然句式,在李白的五、七言絕句中是最多的。就作品的自然天成和清新明快而言,李白絕句的成就無人可比。
絕句是李白感情世界的瞬間呈現,其開朗的性格、率真的情感,以及灑脫的氣質,全都靈光壹閃地反映了出來,脫口即成絕唱。胡應麟《詩藪·內編》說:“太白五、七言絕,字字神境,篇篇神物。”在盛唐詩人中,王維、孟浩然長於五絕,王昌齡等七絕寫得好,兼長五絕與七絕而臻於極境的,只有李白壹人。他把絕句寫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