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與貽順哥
觀林務夏同誌演貽順哥
八年尚憶釵頭鳳,今夕欣看燭蒂哥,
宜喜宜悲情似海,輕愁微笑漾春波。
註釋:
壹九六二年四月
林務夏與《貽順哥燭蒂》
著名閩劇醜角表演藝術家林務夏,1914年生於福州壹小販家庭。因他家的壹個鄰居是閩班“舊賽樂”的老板,所以,他沒有費什麽周折,9歲賣進舊賽樂,拜京徽昆名家翁成坤(肯師)為師,從學花旦到專攻三花,文武不擋。他在第壹出啟蒙戲《蜘蛛精》中,飾蜘蛛精。1925年去臺灣演出時,在《小補缸》中飾武旦,滿臺旋轉“篷車蓮”(雙腳蓮)和“搶背”,深受觀眾贊揚。與師兄唐秀山、林趕山合稱“閩劇三寶”。
有壹次,戲班在尚幹演出,東家點演時裝戲《槍斃閻瑞生》。扮演閻瑞生的趙春庭老師去城裏做客,由於車船誤點,沒能趕回來,林務夏自告奮勇,頂替演出。剛上臺還有些緊張,後來越演越自如,唱做念打,壹招壹式都毫不含糊怯手,終於順利完成,沒出任何漏子,臺上臺下壹片叫好,因而初露頭角。
出師後,林務夏專攻醜角,閩劇藝人俗稱醜角為“三花臉”。凡醜角都在鼻梁上用白粉塗抹壹個粉塊,有方形、元寶形等等。根據不同的人物,畫不同形狀和大小的白粉塊。三花是容貌上不俊美,但不等於品質的醜惡。有些醜角是扮演陰險狡猾的、貪鄙自私的、魚肉鄉裏的角色。如《斬淩貴興》中的淩貴興、《紅橋》中的羅守本等。有些是扮演機警伶俐,幽默風趣、正直善良的角色。在閩劇傳統戲裏,壹般社會地位卑下的勞動人民。如漁夫、農民、商人、酒保、差投、更夫等,大部分由醜角扮演。從性格上看,這些人物多半是滑稽、活潑、樂觀、熱情的。如《林水誌買豬母》中的林水誌、《煉印》中的李乙、《貽順哥燭蒂》中的馬貽順等,雖然醜扮,但心靈都是真、善、美的。
在《林水誌買豬母》中,務夏師飾林水誌。出場前,先在幕後喊壹聲:“哇!口盧口盧……”造成先聲奪人的氣勢,使觀眾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臺下戲迷就壹片騷動。接著,他在左手拿鬥笠,右手執竹批,上場亮相。用虛擬的動作,作趕豬模樣。時而追逐,時而攔阻;時而驚恐,時而抽打。來到門口時,作豬跳門限狀,用竹批狠打壹下,以示打豬的屁股,口裏說道:“剝瘴!(福州方言,罵家畜)給我跳進去!”這壹段表演,也是源於生活。他平時下鄉演出時,經常留心觀察農民餵豬、趕豬、打豬的動作。於是把生活的東西,經過藝術加工,趕豬的表演給人壹種幻覺,好像舞臺上有真“豬”在活蹦亂竄,給觀眾以美的享受。1954年,參加省戲劇會演榮獲壹等演員獎。同年,他在閩劇《煉印》中飾李乙,在參加華東地區首屆戲曲觀摩大會演出中獲演員壹等獎。翌年,該劇由上海天馬電影制片廠拍攝成電影。
閩劇《貽順哥燭蒂》取材於福州民間故事。據考證,福州確有其人。他的原型是清末福州南臺石獅兜(今延平路南端與河下交界處)絲線店老板馬貽順。由著名劇作家鄧超塵於1952年創作出壹出諷刺喜劇。表演的是船工陳春生代父友德離家遠航,中途覆舟,誤傳死訊。福州市三保有個小商人馬貽順,以經營絲線店為生,吝嗇成性,中年未娶。他早慕春生妻林春香貌美,又聞知她善持家計,能寫會算。更加賞識,春香新寡。貽順乘她家中困難之時,暗中以高利貸謀娶。友德竟誤認貽順有恩於已,反逼春香改嫁馬家。
婚夜,春香與貽順約三樁事,其中壹事:如前夫生還,仍回陳家,貽順不得刁難。否則,寧死不嫁。貽順深怕人財兩空,故予允諾。春生覆舟遇救,十年後回到福州,路過絲線店,巧遇春香,得悉改嫁原由,深感春香孝道,願出重金讓貽順另娶,接回春香。貽順不肯履約,控於海防分府王紹蘭。春生請求按原約判斷,貽順否認有約在先。春香堅持“前夫有情,後夫有義”,難以自決。王紹蘭深感難判,白恭人為夫出謀,讓春香假死,公堂上考驗陳春生與馬貽順,誰願領“屍”回去者,領回春香;不願領者,另賞紅包。陳春生重情,情願領“屍”;馬貽順貪財,願受紅包。最終春生夫妻重聚,馬貽順重財失妻,最後僅得壹截燭蒂(蠟燭頭)。馬貽順的形象類似19世紀法國著名作家巴爾紮克筆下《歐也妮·葛朗臺》中的老葛朗臺形象。
劇本由福州市四賽樂閩劇團首演。名旦李旦等導演。林務夏飾馬貽順、名旦沙丹飾林春香、名小生蕭夢塵飾王紹蘭、名旦命傅玉鳳飾白恭人。1954年,該劇參加福州市戲劇會演獲得好評。此劇演出轟動福州,連續爆滿四個月。城內、臺江各業余劇團也紛紛搬演。“貽順哥燭蒂”成為福州話中“吝嗇鬼”、“奸狡利”、“十絕哥”的代名詞。
林務夏老師在幾度演出《貽》劇中,均受到福州觀眾歡迎。前後***演六、七百場,大多數滿座,這在他藝術生涯中和建國以來所有閩劇演出中,雖然不是絕無僅有,也是不多見的。
他之所以能成功地塑造了壹個閩劇舞臺上的“慳吝人“的藝術形象,與他體驗生活,博采眾長,厚積薄發有關。過去舊賽樂班裏有壹個當事人,人稱“二五謨”,為人勤勤懇懇,小心謹慎,做事有棱有角。有時跟班友們開開玩笑,做壹個小動作,逗人笑破肚腸,他自己卻從不發笑。新賽樂班還有壹個演員黃福官,也是醜角。他是老板的誼男,人稱“昂馬少”、“太子妗”。他在《槍斃閻瑞生》中飾王長發,是個開妓院的王八頭。慣於將巴結上,欺壓下的壹套表演技巧,演得非常得體。雖然這些人物都和貽順哥身份、性格不同。但務夏師采取他們的形象、神態及其表演手法,把他們揉合起來,塑造了他心中的貽順哥。
馬貽順是個小小絲線店老板,兼做經手(經紀人)得壹點傭金,放壹點高利貸,從夙興夜寐,錙銖必較,攢積壹點錢而起家。他不論晴雨天氣,出門必臂掛雨傘(長柄竹勾的紙傘),手提“硯春袋”(褡褳),袋中藏放著賬簿、筆硯、雜物。有時也信手放壹點錢款,為數不多。身上藏壹把小算盤。算盤雖小,在節骨眼上取出來壹打,表現人物的性格,會收到意想不到喜劇效果。
1953年第壹次演出時,大家對戲裏的核心“前夫有情,後夫有義”,有所爭議。有人認為春香這個人模棱兩可不可愛;有人從義字出發而同情貽順哥;有人建議加強貽順哥的逼債、謀娶等行動線,來否定其義;更多的人則主張從歷史觀點看,春香的“前夫有情,後夫有義”是壹個特色。
壹個戲,決不能脫離它的特定環境與特定人物。我們諷刺吝嗇鬼,也不能把他和當時社會孤立開來。當時這個戲發生的年代是資本主義開始侵入中國,福州是五口通商口岸之壹,表現在商業方面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殘酷鬥爭。貽順哥不過是無數被吞噬的小魚之中的壹個而已,他當然也在吃蝦米。因此,我們也不必過於無情鞭撻。
務夏師在“說親”壹場的表演,喜劇味忒濃。當道士嬸帶壹盞燈籠來到貽順店裏給他說親,他接過道士嬸的燈籠時,下意識地把自己桌上的燈馬吹熄。觀眾被這壹舉動哄然大笑。這不是節儉,而是吝嗇,只要有壹點點的合算的油,他都要揩。當送走道士嬸時,她燈籠拿去,店裏漆黑。務夏師就運用小科套動作,作摸黑前進,這也是喜劇的誇張。不料給凳子絆了壹個趔趄,肚子撞上桌角而落幕。還有上山祭墓,把燒不完的燭蒂,趁人不備,吹滅帶回。最後壹場貽順哥機關算盡,丟了壹個聰明賢慧的老婆,撈來了壹截“燭蒂”。這些場面都引起了滿堂彩。林務夏被觀眾譽為“活貽順哥”。
1960年,原福州閩劇院三團赴上海戲劇學院重新整理排演《貽順哥燭蒂》壹劇,並在上海瑞金劇院公演。三團的《貽》劇由“閩劇三小”之首劉小琴(國家壹級演員)導演、“閩劇三寶”之首林趕山飾馬貽順、著名小生李小白飾陳春生、名老生程道旺飾王紹蘭、名旦林梅君飾白恭人、名旦周淑琴(大扁)飾林春香、女醜韓淑美飾道士嬸、名小生陳晴飾八弟。林趕山與林務夏兩個馬貽順,桃紅李艷,各有千秋。
1962年,老舍、曹禺、田漢、張庚、陽翰笙等北京“五老”,來閩觀看《貽順哥燭蒂》,由福建省閩劇實驗劇團演出。林務夏飾馬貽順、並與著名小生陳小言合導此劇。劇中頭牌老生洪深飾王紹蘭、名旦嚴美麗飾林春香(A角)、林芬菁(B角)、名小生邱少峰飾陳春生、名旦莊璇飾白恭人、名女醜黃碧巖飾道士嬸、新秀楊木銓飾八弟。第二天,“五老”邀林務夏壹道上鼓山湧泉寺開座談會。老舍先生賦詩壹首:“十年尚憶釵頭鳳,今日欣看燭蒂哥。宜喜宜悲情更切,輕愁微笑漾春波。”詩中“十年尚憶釵頭鳳”句指1952年,首屆全國戲曲觀摩大會,老舍先生在北京觀看了閩劇《釵頭鳳》。
十七年前,林務夏老師將看家戲《貽順哥燭蒂》傳授給他的學生朱善根。1987年,福建省閩劇實驗劇團赴香港參加“中國地方戲曲展”,朱善根在《貽》劇中飾馬貽順,其表演深得務夏師的藝術真諦。演出轟動了港九,現為國家壹級演員。以後,福建省實驗閩劇院演出此劇時,朱善根飾馬貽順、國家壹級演員林瑛飾林春香(A角)、周虹(B角)、名老生李欽傑飾王紹蘭、小生李榕飾陳春生、名旦林麗娟飾白恭人。女醜倪愛民飾道士嬸。
1996年,福建省閩劇老藝人之家十年慶典時,同行邀請林務夏老師出來演《貽順哥拜堂》壹折。他當年82歲,欣然接受,認真排戲。排演拜堂時,林老照跪不誤。大家勸他排戲不要跪,他說:“排戲要與演出壹個樣,不跪不會出感情。”演出時,他風采不減當年,博得全場熱烈掌聲。
在生活中,務夏師和藹可親,不擺藝術家的架子,不管是對壹般演員或是箱友(過去挑戲箱的)從不另眼相看,總是笑臉相迎,香煙相待。他喜歡每天到城裏“醒春居澡堂”洗澡,洗完後再到小食店裏來壹碗拌面。店裏人壹看到他,便笑著說:“‘貽順哥”又來吃拌面啦!”
林務夏從事舞臺生涯近80春秋,在這漫長的歲月中,他演出了《販棉紗》中阿三、《七俠五義》中的徐良、《煉印》中的李乙、《林水誌買豬母》中的林水誌、《斬淩貴興》中的淩貴興、《晏海探妹》中的晏海、《曲判記》中的陸禦史等幾百本傳統戲中的人物形象;也演了壹些現代戲,有《歸來》、《蘆蝦記》、《紅燈記》、《江姐》、《紅橋》等,成功地塑造了許多文武、長短醜角角色,在福建省閩劇界中享有盛譽,且譽滿港臺。2002年11月,他不幸病逝,享年8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