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上我們可以說:壹切與愚民術相關的內容,包括禁絕真理、迫害知識分子、打擊異端並強行統壹思想,在韓非筆下都得到了清晰有力的系統闡述,在韓非身後都得到了歷代王朝統治者的貫徹:貫徹的程度或有深淺,貫徹的意誌則壹以貫之,不絕如縷。令人扼腕的是,這個本來有能力以自己的天才大幅提高漢語思辨水準的理智強人,偏偏明珠投暗,把自己的絕頂智力不是像古希臘哲人那樣用在熱愛智慧、探求真理上,而是將自己生生鑄造成壹個思想酷吏,僅僅為了滿足帝王的統治欲,不惜荼毒百代蒼生。對中國文化來說,這純屬無妄之災。我覺得,韓非制造的大量惡果,並未得到後人的系統清算,參照“無名英雄”的構詞法,韓非在更多時候仿佛壹個“無名惡棍”,壹邊播撒了無量罪孽,壹邊卻免去了千夫所指。今人慣把“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始作俑者歸於漢儒董仲舒,其實,董仲舒不過在追隨韓非的意見,在韓非筆下,類似意思層出而不窮,喋喋而再三。“罷百家,獨尊儒術”可以有很多變種或偽形,自打韓非出,中國人即被迫置身於各式變種和偽性裏。此法的本質只是壹條:為了最大程度地強化統治力,不惜把真理趕進死牢。論危害性,此法之惡無以復加,等於從源頭上杜絕了民族智力發展的向上空間,從精神上矮化了吾族吾民的靈魂。現代人已能普遍認識到,真理必須置諸美國大法官小奧利弗漸溫德爾瑣霍姆斯所謂“思想市場”上,通過自由的探討和辯駁,才能得到保障和捍衛。偉大的思想從來不是易碎的瓷器,需要小心輕放;也不是成捆成捆的金錢,需要有人荷槍實彈地加以保護。
古希臘的民主制,以今日眼光來看雖還遠未成熟,只能視如民主制的胚胎,但饒是如此,也能與古代中國的專制文化形成酷烈對照。民主與專制之別,在於前者以個體為本位,後者以統治者為本位;前者專註個體的權利,後者強化統治者的權力;前者沒有明確的統治與被統治之別,統治的合法性源於公民的授權,後者卻把統治者與人民置於無可調和的對立面上。反映在智慧態度上,以個體為本位,則會尊重個體的價值和尊嚴,因而必然會把培養、激發公民的智力放在首位,依民主制的理解,公民的智力發展與國家的安康是壹而二,二而壹的。反之,以統治者為本位,則難免得出韓非式結論,僅僅把百姓視為壹種工具,亦即帝國的耕戰者。事實上,將民智的開啟視為危及統治的禍因,壹直是專制統治的特色,愚民術恰是其邏輯結果。換言之,依封建專制的眼光,民眾的愚蠢才是國家穩定的可靠保障。用韓非的話就是:“民智之不可用,猶嬰兒之心也……故舉士而求賢聖,為政而期適民,皆亂之端,未可與為治也。”韓非的思想是如此有力,以至於他有資格把梁啟超兩千年後的那壹聲痛哭,視為對自己的遙遙致敬。在致徐佛蘇的信中,梁啟超寫道:“我國萬事不進步,而獨防民之術乃突過於先進國,此真可為痛哭也。”
中國的王朝史極為漫長,正如做慣奴隸的人可能培養出奴性品格,長期匍匐在愚民政策的高壓下,人們也會逐漸形成對智慧和真理的漠然。另外,文化傳統中的反智氣氛固然會妨害民眾追求真正的智慧和真理,但也會在另壹面助長智力的旁逸斜出。智力是個中性詞,智力可能體現在爾虞我詐的爭鬥中,但爾虞我詐從來不等於智慧。浸淫在反智氣氛中的人較易養成對黠慧的審美,而這份審美又會加劇社會的反智性。
宋正懷薦自《學習時報》2012年5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