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對村子中央那棵老槐樹相當仇恨,它很霸道地擋在銀幕中間,將銀幕生生地截成兩半。那年月,妳說看壹場電影多不容易,老槐樹卻讓人看不完整,心裏該是什麽滋味!
那時節,我們村的電影都是在那棵老槐樹底下空地上放映的,壹個半月兩個來月才輪上壹回。每當輪到的那天下午,大隊長許家田派出兩個正勞力,去公社所在地把發電機、放映機連同放映員阿玲接過來。這可是壹個美差,每人記半天工分,還補貼壹包雄獅牌香煙錢二毛二。這二毛二有點像招待費。在招待的過程中給自己也招待上幾根,說是美差確實不為過。況且,這使命也非常光榮,全村人都看著他們去,盼著他們回,壹樁挺露臉的事兒。
接電影的人捏著扁擔非常光榮地走出村子,村子就有了放電影的意思。
這意思就從各家各戶、從村街村巷生發開來,匯總在了村子中央那棵老槐樹底下的空地上。很快地,那空地上布滿了壹排壹排木板凳,木板凳與木板凳之間活潑著許多小孩。這些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壹邊嬉鬧,壹邊往村頭張望。明知道不會這麽快,還是早早地張望了。
我獨自呆在自家院子前面的村道上。表面上是自尋樂趣,拔壹棵小草或者逗壹只螞蟻玩,心思卻全在了槐樹下,神情很是茫然,不可能尋到什麽樂子。村上有幾戶人家很特別的,我家也壹樣,不必匆忙搬凳子爭地盤。因此就少了些興奮。這好比殺了壹頭毛豬,其他人家可以任意吃肉,我們這幾戶只能啃骨頭,待遇不可同日而語。
母親提早做晚飯了,父親吃過晚飯提早上床了。我哥許遠明晚飯後先洗壹把臉,再洗腳、穿上鞋子,然後悶聲不響地望著院子裏那棵大梨樹,等待天色黑下來。最早出門的是我姐,最遲出門的是我哥許遠明。處在他們之間的是我母親、我妹和我三人。母親左手提壹把小竹椅,右手攙著我妹,走在前頭;我搬壹條矮凳子跟在她們後面。我時而扭過頭來望望,我哥許遠明跟上來沒有。可不見人影,村巷空落落的壹派寂靜。
老槐樹左邊有根木柱子,右邊也有根木柱子,與老槐樹成了直線關系。拉上的銀幕,從正面看很平整,壹塊白白的長方形;從反面看,長方形讓老槐樹粗壯的樹幹截成了兩個正方形,仿佛壹個橫著的“日”字。正面,燈光亮堂,人頭攢動,很熱鬧;反面,光影斑駁,雖然也有了壹些人,但三三兩兩的,落寞得如同銀幕底下那口黑黢黢的鐵鐘。在斑斑駁駁的光影裏,我母親在壹處放下小竹椅,坐了下來,我妹貓在她的懷裏;我挨著母親放下矮凳子,也坐下來。我們躲在銀幕後面,耐著性子等待放影。
放影之前,大隊長許家田照例在喇叭裏訓話。
他先說村上形勢壹片大好,再說村上多事,前後很有些矛盾。他把村上的事壹件件列舉出來,告誡大夥該怎麽做,不該怎麽做。在告誡的過程中,他有個口頭禪:那怎啦啦辦。意思是說,要是不按照他所說的去做,那怎麽辦。比如他說,壹定要跟“四類分子”劃清界限,不劃清界限,那怎啦啦辦。口氣極其嚴肅。
在許家田怎啦啦辦的說話聲中,我哥許遠明空手蕩腳地晃到銀幕後面來。
有人悄聲說,才來?
許遠明說,我不喜歡聽那怎啦啦辦,喜歡看電影。
母親說,勿多嘴多舌!
大隊長許家田講完話,放映員阿玲說,開始了啊,坐好,都坐好,勿講話。
阿玲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在放映前他有個習慣動作,拿右手食指抹八字胡。看他抹八字胡了,在正面看電影的人便意識到他要開映了,於是更加集中精力,壹邊盯著銀幕,壹邊豎起耳朵。我們呆銀幕後面,是看不見阿玲抹八字胡的。由於事先缺乏充分準備,再加上發電機在左近轟轟地閑吵,往往銀幕上精彩的鏡頭沒看仔細,有時讓老槐樹擋住壓根就看不見――銀幕正面“嘩”地傳來了笑聲,我們在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的同時心裏頭生出了壹些怨恨來。
有人說,死槐樹。
我哥許遠明說,槐樹是無辜的。
我母親說,看多少算多少吧。
壹個晚上通常放壹部電影,偶爾也放兩部。由於離銀幕近,仰著臉看,脖頸酸痛。但誰都堅持著,不會提早離開,等到放完電影才搬凳子走人。
電影壹散場,我哥我姐前頭走了。我母親、我妹和我三人壹起往回走。母親照樣左手提壹把小竹椅,右手攙我妹,走在前面,我照樣搬壹條矮凳子跟在後面。村街村巷上晃動著燈光,通向周邊村莊的山道上也晃動著燈光。多的是火把,也有電筒光。隨著燈光的晃動,放電影的意思便蔓延開來,蔓延到周邊村莊各家各戶,余味悠長悠長。
我們回到家都不說話的。其實,我父親尚未睡去,只是假裝睡著了,即便想咳嗽也使勁忍住,房間裏靜悄悄的。我躺下來後,老想著銀幕上的鏡頭,想著老槐樹。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父母的房間裏傳出了聲音。母親把電影說給父親聽了。父親聽著聽著,便咳嗽壹下,又咳嗽壹下。父親所以假寐,因為他跟我們說過,他不喜歡看電影,喜歡睡覺。要是我們看了電影返回時他仍然未睡,便有些說不通了。我想,父親是想看電影的,只是不願跟子女呆在銀幕後面看。這麽壹想,我就從憤怒老槐樹轉向憤怒大隊長許家田了。村子歷史上放第壹場電影時,許家田說,“四類分子”是反面教材,讓他們和他們的家屬到銀幕反面去看吧,反面教材看反面電影,挺好。就他壹句話,我們便只能在銀幕的反面看電影了。
壹年深秋,我父親去世了。
父親壹輩子沒看過壹場電影,只有我母親給他說過電影。雖然,母親是個斷文識字的人,但老槐樹擋著銀幕,不可能看得紮實,說起來也不可能完整。可父親溘然長逝了。
二
實際上父親不是溘然去世的,他落床將近三個月才去世。
躺在床上那段日子父親有氣無力,老咳嗽,臉色發黃,人消瘦。父親患的是什麽病呢?當時說是被嚇垮的,嚇破了膽囊了。
按當時說法,父親是讓老槐樹上那口鐵鐘嚇破膽囊的。那口鐵鐘常年掛在老槐樹上,只有放電影時才取下來,放完電影就又掛上去。它哐哐哐地吼起來的時候,是父親被揪去遊鬥的時候。跟父親壹起遊鬥的“四類分子”,每人的雙手反剪在背後麻繩綁著,頭上戴壹頂紙帽,脖頸掛壹只木牌子,木牌子上寫著黑色姓名,黑色姓名上打上紅叉。他們是沿村子遊鬥的,通常順壹圈,倒壹圈,遊鬥兩圈。被遊鬥的人,有時六七個,有時兩三個,而每壹次父親是少不了的。大隊長許家田說,讓許德成去銀幕的反面看電影,他不去,是跟人民作對,不願當反面教材。因此,每次遊鬥就都有我父親許德成。對那口鐵鐘,父親許德成確實懼怕。有時,它明明啞默著,但父親卻仿佛聽見了哐哐哐的打鐘聲,於是驚弓之鳥壹般。說父親被嚇破了膽囊的依據就全在這裏了。
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