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史書的紀傳篇,敘事和議論是分開的,總是記述史實在前,評論史實在後,壹分為二,合二而壹,構成壹篇紀傳。某些編年體史書和郡誌也有這種體例。敘事,是客觀的記述;議論,是著者發表的關於史事的思想、主張、見解。這些議論,也就是史評、史論。這種史評、史論有很多不同的標識、名目,《左傳》稱為“君子曰”,《史記》稱為“太史公曰”,《漢書》、《後漢書》、《明史》稱為“贊曰”,《三國誌》稱為“評曰”,《舊唐書》稱為“史臣曰”,《宋史》、《清史稿》稱為“論曰”,《資治通鑒》稱為“臣光曰”,等等。唐代史學家劉知幾在名著《史通》中曾列舉過許多此類名目,並統名之曰“論贊”。
壹般認為,論贊起源於《左傳》,但也有人認為《尚書》中的“曰:若稽古”是論贊的源頭。《左傳》在記述了重要人物的事跡之後,往往通過“君子曰”的口吻發表議論,內容主要是品評人物的行為是否合於“禮”的準則。《史記》“太史公曰”繼承了《左傳》“君子曰”的傳統,把論贊推向壹個嶄新的階段。中國的歷史傳記講究寓褒貶於行文用字之中,主要靠事實說話,但也不是沒有議論。司馬遷的“太史公曰”,就是對所記的人物史實的議論。以《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為例: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難也,處死者難。方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勢不過誅,然士或怯懦而不敢發。相如壹奮其氣,威信敵國;退而讓頗,名重泰山。其處智勇,可謂兼之矣!
“太史公曰”是《史記》的靈魂,是司馬遷的歷史批判。“太史公曰”使論贊壹體空前完備、精致,故對後世影響極大。可以這樣說,“太史公曰”是論贊壹體的代表作。
孫犁對“太史公曰”極為推崇,認為司馬遷創造了壹種形式,即客觀圓滿地記述了人物事跡以後,寫上“太史公曰”,再正面發表對人物事跡的議論。他評論說,這段文字,對於正文,既像是補充,又像是引申,言近而旨遠,充滿弦外之音,真正是達到了壹唱三嘆的藝術效果,真是高妙極了。孫犁在許多篇文章中說過諸如此類的話,可見他對“太史公曰”的看重和喜愛,也可知他寫“蕓齋主人曰”、“耕堂曰”,是以“太史公曰”為範本的。
史書的論贊體,對中國古代的文章、著述影響極大。許多仿史傳體的文章及某些議論體裁的著述,仿照著史傳的論贊發表議論。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用“贊曰”來評論五柳先生——實為自評;韓愈的《毛穎傳》以記傳形式寫毛筆的歷史,文末有“太史公曰”,實則是韓愈本人發表的議論;清代文章家李慈銘曾作《貓娘傳》,文末有標作“論曰”的議論;劉勰的《文心雕龍》是文學理論著作,每篇之末也有標作“贊曰”的議論。
中國古代的小說深受史書的影響,也繼承了史書論贊的傳統,常常以論贊的形式對所描寫的人物、故事加以評議。唐人小說的末尾常有壹段議論性的文字,如《謝小娥傳》的“君子曰”。明代話本、擬話本裏也有“論贊曰”、“詩雲”壹類韻文體的議論。如《警世通言》有“詩贊雲”,《拍案驚奇》有“詩贊曰”。清代文言小說中的論贊就更多,如《聊齋誌異》有“異史氏曰”,吳熾昌的《客窗閑話》有“薌厈曰”,李慶辰的《醉茶誌怪》有“醉茶子曰”,宣鼎的《夜雨秋燈錄》有“懊儂氏曰”,許奉恩的《裏乘》有“裏乘子曰”,沈起鳳的《諧鐸》有“鐸曰”,等等。
古代小說中的論贊,以《聊齋誌異》的“異史氏曰”最有代表性,以《畫皮》為例:
異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然愛人之色而漁之,妻亦將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孫犁對“異史氏曰”非常推崇,認為是得了“太史公曰”的真傳。的確,“太史公曰”而後,論贊眾多,大多是繼承和模仿“太史公曰”的,但又大多學得不很像,缺少“太史公曰”的神韻,而《聊齋》的“異史氏曰”卻學得極地道,可謂傳了司馬氏的衣缽。孫犁曾贊賞說,“異史氏曰”通過議論和發感慨,將所述故事中的許多微言大義之處明確地表達了出來,但並不生硬直白,而是韻味無窮。
《聊齋》而後,得了“太史公曰”的真傳,而又浸透著“異史氏曰”神髓的,應該說就是孫犁的論贊了。壹篇篇“蕓齋主人曰”、“耕堂曰”,包蘊著深邃的思想,卓越的見解,語言雋永,褒貶精當,極富滄桑之感,極耐咀嚼。我讀孫犁的小說和讀書隨筆,最看重的就是故事和敘述文字之後的這段論贊。
論贊,不論是史書中正牌的論贊,還是它的衍生物——其他作品中仿史書論贊體所作的論贊,都具有壹些鮮明的特點。壹是個性強。論贊發表的基本都是個人的見解,表達的是個人的印象,是壹家之言。二是言簡意賅,畫龍點睛,以少量的文字濃縮豐富的內容。三是感情色彩濃厚。論贊常作感慨之語,常發愛憎之言,其愛憎好惡之情流溢於字裏行間。四是富有雜文氣質。褒貶臧否是論贊的長技,幹預現實常為其文心所在,借題發揮、借古喻今是其常用的筆法。
以報人的眼光觀之,論贊很像是報刊上的“編者按”、“編後記”和某些評論文字。如此說來,“君子曰”、“太史公曰”便是“編者按”等報刊文字的祖先。揣摩乃至模仿壹下“太史公曰”、“蕓齋主人曰”,或許對報人寫好“編者按”壹類文字有好處。
我是很喜歡讀論贊的,覺得論贊不僅能幫助我加深認識它所評論的對象,更能幫助我了解論贊作者本人。通過“太史公曰”、“異史氏曰”和“蕓齋主人曰”等論贊,我看到了作為思想者、評論家的司馬遷、蒲松齡和孫犁,看到了許許多多史學家、文學家的史心、文心。我覺得,古來的論贊之文很值得加以整理、研究,自己也曾試著搜集、整理過壹些論贊,但深感簡陋單薄。我希望有專門的研究家出現,希望他們搞出有水平的研究作品來。 (李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