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壹個人逐漸脫離嬰兒期完全蒙昧無知狀態,開始對周圍環境朦朧地有 所體察並能作出反應時候,他最早接觸到的人事生活肯定是至關重要的。 人這壹輩子,許多大事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淡忘以至完全喪失印象, 唯有童年時代的經歷終行難忘。
梁實秋在這個世界上,最早“認識”的,是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壹***生了十壹個孩子,梁實秋是家庭中的老四,上面還有壹個
哥哥和二個姐姐。父親給他取名梁治華,字實秋。孜子雖多,但父母的愛是 寬厚無邊的。小時候的梁實秋充分享受過其樂融融的天倫之樂。
父親梁鹹熙先生原籍河北大興縣,幼年時身世孤苦,幸被梁芝山領養為 子,得以上學讀書。啟畢業於京師同文館之後,即供職於京師警察廳。其人 有教養,不守舊,在舊時代知識分子中是比較難得的人物。在家庭中,父親 也很開明,對舊的傳統倫理道德中的精華及新時代的文明采取兼收並蓄的態 度。父親很溫和,對孩子很少疾言厲色過,但要求很嚴格,他強烈地期望自 己的孩子中有能幹成大事業者。
對待兒時的梁實秋,父親好象特別鐘愛,公余有暇,常帶他去廠甸遊玩, 那裏熱鬧繁華,百貨雲集,有數不清的舊書鋪、古玩鋪、玉器攤等。至則父 親如入寶山,每次總要買回壹批數目可觀的書籍、古董。壹年臨近春節時, 父親帶梁實秋到了廠甸,那天遊人特別多,“不少人故意起哄,因為裏面有 的是大姑娘、小媳婦。父親手裏抱了好幾包書,顧不了我。為了免於被人踐 踏,我由壹位身材高大的警察抱著擠了出來。”雖然有驚無險,但也足夠令 人心驚膽戰的了。梁實秋牢牢地記下了這壹幕,好長時期後,壹提起廠甸, 還不免談虎色變。
實具在,更勿庸詞費。梁實秋 胃口極好,在清華學校讀書時,曾創下過壹頓飯吃十二個饅頭、三大碗炸醬 面的記錄。他開玩笑說自己很羨慕長頸鹿,有那麽長的壹段脖頸,想象食物 通過長長的頸子慢慢咽下去時“壹定很舒服”。
按照正理,粱家雖非鐘鳴鼎食之家,可以錦衣玉食;但在北京總算是中 產階級,有固定產業和收入,遠非市井間啃窩窩頭之輩可比,在飲食上大可 以放開手腳。然而並不,中國舊時代持家過日子的傳統在他們這個家庭中也 被嚴格的遵循著。平時他們自奉極儉,幾乎永遠是早晨壹頓燒餅油條,中午 和晚上,則各來上壹頓面條,壹頓米飯,很少變化。為了表示不忘昔日的困 苦,每到春天榆樹上結滿榆錢時,還要以玉米面或小米面和以榆錢做糕,“全 家上下聚在院裏,站在階前分而食之。”
正因為這樣,梁實秋自小就培養起對燒餅油條的濃厚情趣。那時候,北 京人管油條叫油炸鬼。考證起來,和壹樁歷史公案還大有關系。鬼者,檜也, 壹音之轉。油炸鬼就是油炸秦檜。可見天日昭昭,千秋萬代自有公心。
北京的燒餅油條種類很多,燒餅有螺螄轉兒、芝麻醬燒餅、馬蹄兒、驢
蹄兒等,油條有麻花兒、甜油鬼、炸餅兒等。梁實秋小時候幾乎每天早上都 要吃上壹套燒餅油條,他說:“對於燒餅油條從無反感,天天吃也不厭。” 尤其是在吃螺螄轉兒夾麻花兒的時候興趣更濃。扳開螺螄轉兒,夾進麻花兒, 用手壹按,哢吱壹聲麻花碎了,“這壹聲響就很有意思,”他以為算得上是 “壹絕”。直到晚年在臺灣時,他和著名京劇研究家齊如山先生憶起故都的 燒餅油條,兩位老者猶為“再也聽不到這個聲音”而愴然若失。齊老先生為 了重新體驗壹下這往昔的情趣,曾於某日到當地壹炸油條攤前,請其特為加 工壹套,並且說:“我加倍給妳錢,”但得到的回答卻是:“妳有錢?我不 伺候!”使老人為之不怡者累日。
粱家又究竟是中產之家,到底還是可以講究壹番的。每隔壹段時間,就
要制做壹些特殊的食品,全家***同享用壹回。但,即使在這時候,除了不更 事的孩子,這裏的“講究”也不是狼吞虎咽的大肆饕餮壹頓完事,而是通過 制做和享用,慢慢從中體味那點樂趣。
粱實秋的母親是個烹飪高手,有好多拿手的絕技。壹般時候她是不下廚 房的,但如經父親“特煩”,也可以挽起袖子親操刀砧,“做出來的菜硬是 不同”。所以,每逢大家庭聚餐,也是母親最忙碌的時候。梁實秋記憶十分 清楚的,是壹次合家喝核桃酪。起因是這之前父親帶領全家人到以核桃酪聞 名的玉華臺吃午飯,祖孫三代,濟濟壹堂,臨了,上來壹體核桃酪,端的是 “色香味俱佳,大家叫絕”。大家俱狂喜不置,但母親卻淡淡地說:“好是 好,但是壹天要賣出多少缽,需大量生產,所以只能做到這個樣子,改天我 在家裏試用小鍋制作,給妳們嘗嘗。”言下大有不以玉華臺的手藝為然的樣 子。這壹來,立即激起了全家人的興趣。母親也不負前言,果然在壹天做了 壹頓令全家人經久難忘的“核桃酪”。在梁實秋的印象中,母親做的核桃酪, “微呈紫色,棗香、核桃香撲鼻,喝到嘴裏粘糊糊的、甜滋滋的,真舍不得
壹下子咽到喉嚨裏去。” 對於壹個真正精於飲膳之道的人來說,絕對不會僅僅去留意食品的原料
精粗、價值幾何、是否名貴;更重要的,是要通過某項食品的沿革、制做、 銷行去了解附著於其上的更為內在的文化含蘊。而要做到這壹點,就有必要 走出家門。到市井中間,到聯系著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的飯館酒肆中間,才會 更真切地品味到飲食文化的三昧。
而這,正是梁實秋的趣味所在。對北京飲食文化的研究,是他終生樂此 不疲的壹個課題。
他曾以極大的興趣,觀察過北京那林林總總、種類繁多、數也數不清的 零食小販,結果,從中獲得很多有趣的發現,他自己也從這些發現中享受到 高度的精神愉悅。
他註意到了最微不足道的北京的“豆汁”。所謂豆汁,不過是綠豆渣經 發酵後煮成稀湯,淡草綠色而又微黃,稠稠的,混混的,熱熱的,味微酸又 帶壹點黴味。喝時須佐以辣鹹菜。午後啜兩三碗,愈喝愈辣,愈辣愈喝,終 至大汗淋漓,舌尖麻木而後止。若在鄉下,豆渣只有餵豬的份,鄉下人從不 懂喝豆汁。但北京人沒有不嗜豆汁的。梁實秋並且十分肯定地說:“能喝豆 汁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平人。”
北京城裏有壹種賣“面筋”的小販很奇特。每到下午,就開始沿街叫賣,
高聲喊著:“面筋喲!”他口裏喊的是“面筋”,但顧主呼喚他時卻須喊“賣 薰魚兒的”,待到了面前,打開貨色壹看,壘壘然挑子上擺放的卻又都是“豬 頭肉”。有臉於、只皮、口條、腦子、肝、腸、苦腸、心尖、蹄筋等等。梁 實秋最欣賞的,是這種小販“刀口上手藝非凡”。有了顧客時,只見他“從 夾板縫裏抽出壹把飛薄的刀,橫著削切,把豬頭肉切得其薄如紙,塞在那火 燒裏食之,薰味撲鼻!”梁實秋給予的評價是:“這種鹵味好象不能登大雅 之堂,但是在煨煮薰制中有特殊的風咪,離開北京便嘗不到。”
與之可以媲比的,是薄暮之後出現在街頭的賣“羊頭肉”的,真象是壹
副對聯的絕妙的上下聯!賣羊頭肉的是回教徒,刀板器皿同樣刷洗得壹塵不 染,切羊臉子對片出的那壹片片薄肉同樣是壹手絕活。而後從壹只牛角裏灑 出壹撮特制的胡鹽,沾灑於肉片之上,包顧客滿意。梁實秋對此也有評論: “有濃厚的羊味,可又沒有濃厚到膻的地步。”
最普通的餛飩,在北京也別具風味。餛飩何處無之,但在梁實秋看來,
“北平挑擔賣餛飩的卻有他的特點”。“餛飩本身沒有什麽異樣,由筷子頭 撥壹點肉焰往三角皮子上壹抹就是壹個餛飩,特殊的是那壹鍋肉骨頭熬的湯 別有滋味,誰家裏也不會把那麽多的爛骨頭煮那麽久。”
還有零食小販的叫賣,又是北京的壹絕。藝林中的侯寶林、郭啟儒前輩 曾在他們著名的相聲小段中,對北京各種小販的叫賣進行過惟妙惟肖的模 仿。那是藝術家再創造後的藝術。而實際上許多零食小販的叫賣本身已經達 到了很高的藝術水平,只消照原樣搬上舞臺,便自然具有極高的欣賞價值。 梁實秋早註意及此,通過細心觀察,他發現北京零食小販的叫賣似乎與京劇 的流行還大有關系,並且能區分出不同小販的不同聲口、不同韻調、不同節 奏,“抑揚頓挫,變化頗多。”但大體而言,其主要類型不外以下三項:“有 的豪放如唱大花臉,有的沈悶如黑頭,又有的清脆如生旦。”
這裏更要緊的,是梁實秋把這種叫賣同平民百姓的生活及深層的心理活 動聯系了起來,以至視小販的叫賣聲為普通百姓不可或缺的壹項日常生活內
容,蘊含其中的那種微妙的文化——心理內涵因之而凸現出來。他生動地描 述說:小販的叫賣聲“在白晝給浩浩欲沸的市聲平添不少情趣,在夜晚又給 寂靜的夜帶來壹些淒涼。細聽小販的呼聲,則有直譬,有隱喻,有時竟象謎 語壹般的耐人尋味。而且他們的吆喝聲,數十年如壹日,不曾有過改變。” 為了說明小販們的叫賣聲對人們深層心理產生的微妙影響,染實秋舉了 賣“水蘿蔔”的小販為例。顏色鮮艷的紅綠蘿蔔,是北方的壹種特產,甘脆 而多汁,“對於北方偎在火爐旁邊的人特別有沁人脾胃之效。”幹這壹行買 賣的小販多是在冬季夜定後才出來。北方苦寒,冬夜特別寂靜,但聽得門外 壹陣陣北風呼嘯。這時,從街巷深處傳來的那壹聲聲悠長的“蘿蔔——賽梨
——辣了換”的呼喊聲,真如從地獄底層發出的呻喚,其聲清而厲,在卷子 裏長時間的回蕩,似包含了無限的淒涼。
梁實秋晚年回憶到北京零食小販的叫賣聲說:“我如今閉目沈思,北平 零食小販的呼聲儼然在耳,壹個個的如在目前。”對壹個高層次的“文化人” 的心理能產生如許影響,這壹現象本身就揭示了其中所具有的文化意義。
梁實秋對北京飲食文化的觀察,遠不止以上這些。他在年齡稍長後,還 不斷走出家門,深入到具有更高生活濃度的飯館酒樓。在那裏,他看到的是 另壹番景象。憑著良好的悟性,他從中愈加深切地感受到許多較之其它民族 都不相同的本民族性格的特殊之處。
在北京,最有名的當然要推烤鴨(但梁實秋指出北京人並不叫烤鴨,而
叫燒鴨)。古詩人嚴辰有《北平風俗雜詠·憶京都詞》十壹首,其中第五首 為:
憶京都·填鴨冠寰中 爛煮登盤肥且美, 加之炮烙制尤工。 此間亦有呼名鴨, 骨瘦如柴空打殺。
限於詩體不便描述,詩人在這裏對烤鴨的制做過程只是概乎言之,語焉 不詳。梁實秋的敘述那就詳細多了,從他對這道名菜出籠過程的刻畫中,人 們準能領略到超越出品嘗佳肴本身以外的許多事理:
鴨自通州運到北平,仍需施以填肥手續。以高粱及其他飼料揉搓成圓殺
狀,較壹般香腸熱狗為粗,長約四寸許。通州的鴨子師傅抓過壹只鴨來,夾 在兩條腿間,使不得動,用手掰開鴨嘴,以粗長的壹根根的食料蘸著水硬行 塞入。鴨子要叫都叫不出聲,只有眨巴眼的分兒。塞進口中之後,用手緊緊 的往下捋鴨的脖子,硬把那壹根根的東西送到鴨的胃裏。填進兒根之後,眼 看著再填就要撐破肚皮,這才松手,把鴨關進壹問不見天日的小棚子裏。幾 十百只鴨關在壹起,象沙丁魚,絕無活動余地,只是盡量給予水喝。這樣關 了若幹天,天天扯出來填,非肥不可,故名填鴨。
中國古代仁者有“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的傳統,與 梁實秋在這裏敘述填鴨時所流露的心情正不無相同之處。
不過話說回來,在北京飯館裏吃飯、確是特別富有情趣,顧客花了錢不 僅可以飽口腹之欲,而且難得的是,最後還能落壹個良好的心境,在精神上 也得壹番享受。
在玉華臺吃湯包就具有這種效果。 比起別處的包子,玉華臺湯包的特別之處是扁、軟、多汁,因而吃法也
另有講究。包子連籠屜上桌,熱氣騰騰,下墊壹層蒸籠布。湯包便軟塔塔的 塌在蒸籠布上。取食時必須眼明手快,抓住包子的皺褶處猛然提起,包子皮 驟然下墜,“如同被嬰兒吮癟了的乳房。趁包子沒有破裂趕快放進自己的碟 中,輕輕咬破包子皮,把其中的湯汁吸吮下肚,然後再吃包子的空皮。初試 身手的人,往往是又怕燙手,又怕弄破包子皮,猶猶豫豫,不敢下手,而結 果必定是皮破湯流,壹塌糊塗。梁實秋認為吃這種湯包的樂趣,“壹大部分 就在那壹抓壹吸之間。”他給人講過壹個故事,說是兩個互不相識的人據向 壹張桌子吃湯包,其中壹位壹口咬下去,包子裏的湯汁照直飆過去,把對面 客人噴了個滿臉花。但肇事的這壹位毫未覺察,仍舊低頭猛吃。對面那壹位 也很沈得住氣,不動聲色。倒是飯館的夥計看不上眼,急忙擰了壹個熱手巾 把遞了過去,那位客人徐徐言道:“不忙,他還有兩個包子沒吃完哩!”雖 是笑話,卻也饒有深趣,從壹個側面說明了北京吃的學問之壹斑。
以爆雙脆聞名京華的致美齋,爆羊肚也是拿手絕活。他們講究“三爆”。 不勾芡粉,只加壹些芫荽梗和蔥花,清清爽爽,是為鹽爆;勾大量芡粉,粘 粘糊糊,可做油爆;清湯汆煮,完全本味,叫做湯爆。三種吃法,各極其妙。 梁實秋長大成人後到美國留學,說自己在海外“想吃的家鄉菜以爆肚幾為第 壹。”1926 年夏他留學三年回來,到北京車站下了車,沒有回家,卻壹徑步 行到煤市街致美齋,壹口氣把油爆鹽爆湯爆全都吃遍,酒足飯飽,誌得意滿, 這才“大搖大擺回家。”後來還自我招供是“生平快意之餐,隔五十余年猶 不能忘。”
信遠齋的酸梅湯在北京人的口碑中也極佳,是梁實秋最愛去的地方之
壹。關於酸梅湯,近人徐淩霄在《舊都百話》中有如下記載: 暑天之冰,以冰梅湯為最流行?昔年京朝大老,貴客雅流,有閑工夫,
常常要到琉璃廠逛逛書鋪,品品骨董,考考版本,消磨長晝。天熱口幹,輒
以信遠齋梅湯為解渴之需。 逛書鋪、品骨董、考版本之余,來上壹杯酸梅湯以消永晝,真是風雅的
要命,象是壹群活神仙。但梁實秋喜愛信遠齋的酸梅湯完全異於是,他愛的
是那份清潔,當然也還有味道:“上口冰涼,甜酸適度,含在嘴裏如品純醪。” 比起肥甜脆美的異羞珍錯,另是壹番風味。他說自己遠道去喝信美齋的酸梅 湯,每次都“不是為解渴,是為解饞。”後來,他竟異想天開地提出了這樣 壹個問題:“我不知道為什麽沒有人動腦筋把信遠齋的酸梅湯制為罐頭行銷 各地,而壹任‘可口可樂’到處猖狂。”
在北京,最有民族特色的食品,恐怕要數“滿漢細點”了。什麽薩其瑪、 蜂糕、花糕月餅,翻毛月餅,還有大八件、小八件等等,種類繁多,花色多 樣。但梁實秋對這類點心印象壹概不佳,以為無足稱者。只對其中壹種俗稱 “桌張”的滿州餑餑,由於其用途的特殊,曾經產生過較高的興趣。按滿族 人習俗,家裏有了喪事,便以“桌張”做祭品。所謂“桌張”,不過是壹些 半生不熟的白面餅子,稍加壹些糖,壹叠叠地碼在壹起,有好幾尺高,放在 靈前供臺上的兩旁,可壯觀瞻,但不堪食用。依照滿俗,凡本家姑奶奶之類 的親屬沒有不送這種祭品的。喪事過後,棄之可惜,照例分送親友以及傭人 的小孩。童言無忌,徑把這種食品稱作“死人餑餑”。梁實秋小時候曾多次 有幸分得數枚“死人餑餑”,放在火爐口邊烤熟,“啃起來也還不錯,比根
本沒有東西吃好壹些。”不過推想起來,這類食品原本不可講究味道,它之 引起兒童的興趣,完全在於蒙罩其上的壹種莫明其妙的神秘色彩。
北京那獨具地方傳統特色的飲食之道對梁實秋的影響是太深刻了,他是 那麽熟悉那裏的壹切,象致美齋的煎餛飩、鍋燒雞,厚德福的瓦塊魚、鐵鍋 蛋,東興樓的烏魚錢,正陽樓的蟹,以至六必居的醬菜——據說“六必居” 三個字還是嚴嵩的手筆呢!有哪壹處梁實秋談起來不是如數家珍!北京,在 他看來,並不是壹個抽象的地理名詞,而是壹個包含了無限豐富人文物理內 容的、暖融融、熱烘烘的實體!
五、書畫、篆刻、風箏、京戲
按照梁文事先生提供的資料看,梁實秋小時候的興趣特別廣泛。他之後 來能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隨時進行自我調節,保持精神狀態的平衡,大概與 這種水平相當高的綜合修養有壹定關系吧!
他終生喜歡書畫藝術。成年以後,能寫壹手漂亮流暢的字。在臺灣,他 寫的不少條幅,後來都成為墨寶被人珍藏起來。他欣賞水平也很高,常常嘆 息:“右軍的字實在無法學得到。”他的畫也饒有奇趣,壹如他膾炙人口的 文章,自然雋永,情理橫生。然而,應該說,不管是書法還是繪畫,他所達 到的水平都得益於小時候的良好功底。六七歲的時候,他就在父母督導下描 紅模子、念字號兒。描紅模子又叫描帖,就是以毛筆把紅色字帖描黑,帖上 的字不外什麽“上大人孔已己化三千”、“壹去二三裏煙村四五家”、以及 “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之類,文意似懂非懂,但在長時間的描模揣磨中, 卻也逐漸滋長起濃厚的興趣。以至壹日和兄弟姊妹圍坐在炕桌周圍做日課 時,壹時興起,壹拱腿把個炕桌整個地掀到了地上去。上小學時,有幸得列 於壹位名叫周士棻先生的門墻。周先生寫得壹首好柳體,對學生書法課要求 特嚴。就是在他手裏,梁實秋練出了壹手流利的行草,同時也能寫“墨大園 光”的大楷。小學畢業考試時,恰值京師學務局長親臨視察,看見梁實秋“寫 的好大個的草書,留下了特別的印象”。榜發之後,竟因此而赫然高居榜首。 得到的獎品也最多。汁有“壹張褒獎狀,壹部成親王的巾箱帖,壹個墨合, 壹副筆架以及筆墨之類”。
對於繪畫的興致,也在小時候就已培養起來。父親可能是記起了孔夫子
“因材施教”的遺訓,看梁實秋著迷般地喜愛繪畫,特意專為他買了壹部《芥 子園畫譜》。也是在那次小學畢業考試中,圖畫課讓學生自由命題,梁實秋 畫的是壹張《松鶴圖》,“斜著壹根松枝,上面立著壹只振翅欲飛的仙鶴”, 自以為“章法不錯”。成年以後,他畫梅,畫山水;七十多歲時與韓菁青從 熱戀到最後圓滿地結合,期間畫過不少幅《菁秋戲墨》,構思新穎,筆法老 到。這時當然已更進壹境,上升到了藝術創造的境界。但說起來,最基本的 功夫還是在小時候學到的。
梁實秋還學過治印,於金石壹道頗有造詣。年青時鐫刻了不少圖章,連
同他平日收集的壹些精品,都珍重地收藏於北京老家裏,但亂離中全都散佚 凈盡。只有幾枚為他特別嗜愛的,隨身帶了出來。其中有兩顆閑章,壹個是 “讀書樂”,壹個是“學古人”,他自稱“給了我很大的啟發,教我讀書, 教我作人”。他還保有壹顆鐫有顏延之“深心托毫素”詩句的閑章,也非常 珍愛,以為“與春韭秋松有同樣淡遠的趣味”。
說起梁實秋與圖章,有兩件事特別有趣。他有壹位出版家朋友,壹次與 人爭吵,對方譏諷他道:“汝何人,壹書賈耳!”這句話深深刺傷了這位出 版家的自尊心,他把這事告訴了梁實秋。梁實秋給他講了鄭板橋的故事,說 鄭板橋有壹方圖章,文曰“七品官耳”,那個耳字非常傳神,“建議他不必 生氣,大可刻壹個圖章‘壹書賈耳’。”並且梁實秋還自告奮勇,當即為他 寫好了印文,分朱布白,自以為“大致尚可”。
情之所系,聖賢難免。梁實秋勸別人隨遇而安,他自己有時候反倒未必 做得到。他六十三歲時在臺灣師範大學退了休,從此再不能“坐擁臯比”, 心頭頓時感到空落落的不是滋味。特別有壹年要換身份證,他在職業壹欄裏
填的是“某校教授(退休)”字樣,但發下來壹看,卻光禿禿地變作了壹個 “無”字,更覺爽然若失。盡管他也明知教書這種職業並沒什麽風光,他自 己就曾兩次為此大觸黴頭(壹次是碰到壹位拐彎親戚,寒暄中對方問梁實秋 現在“在什麽地方得意?”梁告以在某校教書,對方登時臉色壹變,順口說 道:“啊,吃不飽,餓不死。”另壹次是在聚飲間,壹位剛剛平步青雲的權 門顯要,喝過幾杯酒後,按捺不住,歪頭睇視梁實秋說:“妳不過是壹個教 書匠,胡為廁身我輩間?”壹言即出,舉座皆驚,主人過意不去,急忙小聲 勸慰梁實秋道:“此公酒後,出言無狀”),不過壹想到自己從此成了“無 業之人”,雖《禮記》上明明寫著:“其少不諷誦,其壯不論議,其老不教 誨,亦可謂無業之人矣”。冠冕堂皇,煞是好聽,但仍不免恝然自傷。出於 這種心情,後來,他刻了壹方圖章,文曰“無業之人”!聊以解嘲,且以自 遣。
幼年間,梁實秋還對放風箏“有特殊的癖好”,他說自己“從孩提時起 直到三四十歲,遇有機會從沒有放棄過這壹有趣的遊戲”,為他的童年生活 又增加了壹份絢爛與光采。
離他家不遠,在壹個二郎廟旁側有壹爿風箏鋪,鋪主姓於,人稱“風箏 於”,在北京九城小有名氣。幼年時的梁實秋,是這爿鋪子的經常顧主,在 這裏他可以買到自己心愛的各種各樣的風箏,象肥沙雁、瘦沙雁、龍井魚、 蝴蝶、蜻蜒、鮎魚、燈籠、白菜,蜈蚣、美人兒、八卦、蛤蟆等等,真是應 有盡有。做工也極盡工巧,魚的眼睛是活動的,可以滴溜溜地轉;蝴蝶蜻蜒 的翅膀是軟的,能夠上下波動,隨風搖擺;還有的或裝上鑼鼓,或安置弦弓, 或二者兼備,放上天後,從遙遠的高空可以傳來陣陣悅耳的樂聲,真正做到 了詩人所描繪的那樣:
夜靜弦聲響碧空, 官商信任往來風, 依稀似曲才堪聽, 又被風吹別調中。
對於梁實秋,放風箏是難得的娛樂,但又不是單純的娛樂活動,他還同 時以他纖細敏銳的心靈從中感悟到另壹番情趣。當他手裏牽著長線,把壹只 蝴蝶或龍井魚放到高遠的碧空之際,尤其當夜晚把系有小紅燈籠的風箏放上 天空時,仰望紅光朦朧,猶如閃爍的星辰,這時候,他雙腳雖然站在大地上, 但壹顆心卻早已飛出軀殼,飛到了另壹個奇妙無比的世界。對此,他動情地 記述道:
放風箏時,手牽著壹根線,看風箏冉冉上升,然後停在高空,這時節仿 佛自己也跟著風箏飛起了,俯瞰塵寰,怡然自得。我想這也許是自己想飛而 不可得,壹種變相的自我滿足罷。春天的午後,看著天空飄著別人家放起的 風箏,雖然也覺得好玩,究不若自己手裏牽著線的較為親切,那風箏就好象 是載著自己的壹片心情上了天。真是的,在把風箏收回來的時候,心裏泛起 壹種異樣的感覺,好象是遊罷歸來,雖然不是掃興,至少也是盡興之後的那 種疲憊狀態,懶洋洋的,無話可說,從天上又回到了人間,從天上翺翔又回 到匍匐地上。
梁實秋的這番話對我們來說具有特殊意義,它給我們提供了壹個認識個
體心靈的信息,表明壹個個體生命正在逐步脫離懵然無知、混混沌沌的童稚 狀態。當他牽著風箏如癡如狂地在原野上奔跑的時候,從表象看,與從前那 個別出心裁地捉弄祖父給祖父買“狗屎橛、貓屎橛”吃、讀書時蹬翻小炕桌 的兒童原也沒有什麽區別。但實際上,區別正在產生。區別就在於,現在, 某種自覺意識正慢慢地在他身上蘇醒,壹種為人所獨有的能力——對世界對 自身的感知能力——正被神奇般地註入他的體力。壹旦當這種自覺意識和感 知能力完全成熟,那麽,作為人,他才將真正是充實的、完整的。
引導少年梁實秋真正進入藝術思維領域的,還有京劇。誠如他個人所說: “生長在北平的人幾乎沒有不愛聽戲的。我自然也非例外。”京劇,這壹最 具有民族傳統、民族特色的文化載體,也成為日後他在幾種異質文化的交匯、 撞擊中進行對比選擇的重要參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