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是《紅樓夢》裏的壹個特殊人物,也是金陵十二釵正冊中的重要人物。她自稱是“檻外人”,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始終靜靜地壹人獨守在櫳翠庵,想要在檻外地世界中尋找壹份超脫自得。但在我看來,妙玉仍未能邁出塵世骯臟地門檻。
“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妙玉出身官宦之家,自幼多病,狠心的父母竟把自己的親生女兒送人空門。如果長住蘇州玄墓山,雖然“人山不深”,也還是壹個隔離城市便於修行之地,師傅偏又帶著她進京,師傅圓寂前曾勸她留在京城,說道時候自然會有她的結果,而妙玉等來地結果又是什麽呢?還沒有廣求佛道,遍訪名山,卻夢壹般地住進了賈府的名園。從官宦之家投入空山古廟,又從空山古廟轉入了赫赫豪門,這是什麽“緣法”定下來的出家人的行徑?賈府的主人為了妙玉身世好,品貌佳,慨然賞賜了壹個破格的體面。“禮聘”入院,從此就被“攏”之在櫳翠庵之中了。可是來到這裏,既非主人,又非作客;既非小姐,又非丫鬟;原來自己竟和那些園中的花鳥魚蟲壹樣了,做了當今貴妃娘娘省親別墅中的高雅的點綴。
妙玉同黛玉壹樣,充滿了雅潔之氣。但其高潔孤僻,寡言少語的個性,卻又比黛玉勝三分。因此,她更難得到世人的認同。盡管大觀園中同齡的人比比皆是,但沒有人能與她成為知己。李紈說她“可厭”,岫煙與她相伴多年,也說她“僧不僧,俗不俗”,就連寬容大度的寶姐姐都說她“怪誕”。畢竟: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妙玉沏茶用的水是收集梅花上的清雪溶化而成的;劉姥姥用她的杯子品了口茶,她便嫌臟扔掉了;到惜春處閑坐,她竟然帶上自己的茶具……如此高潔,怎能融入世人的圈子?所以,正值青春妙齡的妙玉,在需要朋友的時刻,也仍是獨自壹人,心中的孤苦無人可訴。說她孤苦,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心內塵念未決。她對寶玉有著若有還無的壹星半點的感情。也許是由於封建禮教的條規,也許是由於自尊自傲的心理,她比寶釵還要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感。可見,妙玉的“檻外人”卻有幾分不可信的。青春年少的女孩,確實難以做到出家人應有的置身紅塵外,無情無欲,清靜無為。寶玉過生日,她送去賀帖;寶玉到她庵中吃茶,她遞過了自己的杯子;與寶玉閑談免不了面紅心跳;她庵裏的梅花,別人要不來,寶玉壹討即得……“雲空未必空”,妙玉到底做不到壹了百了。而寶玉對妙玉只是壹種敬重之情,前有姐姐,後有妹妹的他,對於妙玉,淡及世俗的兒女之情就算有,也只是壹閃而逝的罪過。這對妙玉來說,不能不算是壹種悲哀。“眺破秋眸只見愁,逍遙心跡不能遊。鐵檻內外無足境,歧路茫茫淚自流。”
在大觀園中住定的妙玉,心裏認為大觀園曲折回環的圍墻,對自己來說,就像金魚的玻璃缸和畫眉鳥的金鎖架。所謂“出家”原意是解脫作為壹個普通世人的苦惱,也就是說要通過“修行”而獲得高於“凡人”的境界。在庸俗汙濁的賈府,香羅艷粉的大觀園中,不是明槍暗箭,就是慘綠愁紅,比起普通人的處境,壓迫與反抗,享樂與哀愁,掙紮與誘惑,反而更為尖銳,復雜。對妙玉來說,在這個金魚缸與金鎖架裏所遭受的考驗比壹般社會還要嚴酷十倍甚至百倍。
命運的虐待使妙玉感受到大觀園中的小姐丫鬟們體會不到的痛苦和矛盾。別人生活在現實裏,她只能置身於現實之外。她的現實是什麽呢?是僅限於古佛,青燈蒲團,經卷嗎?又不是,在櫳翠庵裏,她還可以欣賞自己弄來的壹些名貴華美的古玩,她的足跡還可以“偶出禪關”去和惜春下棋,深夜月明去聽湘雲和黛玉聯詩,又還有意外的“來客”,寶玉來討紅梅;賈母率領大隊人馬闖入了她的“凈土”……盡管她念著“縱有千年鐵門檻,難逃壹個饅頭庵”這樣看空壹切的詩句,而現實生活的樂趣她又無法杜絕。那麽這個少女尼姑低眉打坐的時候,是在“因色悟空,因空見道”呢,還是苦苦地與自己“人”的感覺搏鬥呢?
妙玉在賈府無疑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大家都認為她孤僻了。作者在《紅樓夢》序曲中為她特撰的曲牌叫“世難容”,說她“氣質美如蘭,才華復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又說“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不但賈府許多人厭惡她的“好高”和“過潔”,連家境貧寒靠著寶釵周濟的岫煙姑娘也“嫌”她。這也許是因為她們過去相熟,而能從妙玉外邊的冷透視到她內心的熱才心生反感吧?可是妙玉的外冷內熱是受了非常沈重的抑制的結果,難道不值得同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