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末代皇帝溥儀自傳》,愛新覺羅溥儀 著,群眾出版社,2007年1月第壹版
紫禁城在表面上是壹片平靜,內裏的秩序卻是糟亂壹團。我不懂事的時候情形怎麽樣,我不知道,但是從我懂事以後就時常聽說宮裏發生盜案、火警,以及行兇事件。至於煙賭,更是不用說。到我結婚的時候,偷盜已發展到這種程度:剛行過了婚禮,“皇後”的鳳冠上原來的全部珍寶,都被換成了贗品。 這時我已經從師傅們那裏知道,清宮中的財寶早已在世界上聞名。只說古玩字畫,那數量和價值就是極其可觀的。明清兩代幾百年帝王搜刮來的寶物,除了兩次被洋兵弄走的以外,大部分還全存在宮裏。這些東西全沒有個數目,其中有數目的那部分又沒有人檢查,所以丟沒丟,丟了多少,都沒有人知道,只從這壹點來說,就給偷盜者大開了方便之門。今天想起來,那簡直是壹場浩劫。參加打劫行徑的,可以說是從上而下,人人在內。換言之,是壹切有機會偷的人,是無人不偷,而且盡可放膽地偷。偷盜的方式是各有不同的,有撥門撬鎖秘密地偷,也有根據合法手續,明目張膽地偷。太監大都采用前者方式,大臣和官員們則是用辦理抵押或標賣,借出鑒賞,以及請求賞賜,等等,即後者合法的方式。至於我和溥傑采用的壹賞壹受,更是最高級的方式。當然,那時我決不會有這樣的想法,我想的只是,別人都在偷盜我的財富。我那時已經有了強烈的“寡人好貨”之心了。 我十六歲那年,有壹天由於好奇心的驅使,叫太監打開建福宮那邊壹座庫房。庫門封條很厚,至少有壹百年沒有開過了。我看見滿屋都是堆到天花板的大箱子,箱皮上是嘉慶年的封條,裏面是什麽東西,誰也說不上來。我叫太監打開了壹個,原來全是非常精巧珍貴的古玩玉器之類的東西。後來弄清楚了,這是當年乾隆自己最喜愛的珍玩。乾隆去世之後,嘉慶把他的所有珍寶玩物全都封存起來,裝滿了建福宮壹帶許多殿堂庫房,我所發現的不過是其中的壹庫。有的庫盡是彜器,有的盡是瓷器,有的盡是名畫,意大利人郎士寧給乾隆畫的許多畫也在內。在養心殿後面的庫房裏,我還發現了許多很有趣的“百寶匣”,據說這也是乾隆放精巧小件珍玩的庫。這種百寶匣是用紫檀木制的,外型好像壹般的書箱,打開了像壹道樓梯,每層梯上分成幾十個小格子,每個格子裏是壹樣玩物,例如,壹個宋瓷小瓶,壹部名人手抄的寸半本四書,壹個精刻的牙球,壹個雕著古代故事的核桃,幾個刻有題詩繪畫的瓜子,以及壹枚埃及古幣,等等;壹個百寶匣中,舉凡字畫、金石、玉器、銅器、瓷器、牙雕,等等;無壹不備,名為百寶,壹個小型的匣子即有幾百種,大型的更有上千種。聽說建福宮那邊還有壹種特制的紫檀木炕幾,上面無壹處沒有消息,每個消息裏盛著壹件珍品,這個東西我沒看見,我當時只把親自發現的百寶匣,大約有四五十匣,都拿到養心殿去了。這時我想到了這樣的問題:我究竟有多少財寶?我能看到的,我拿來了,我看不到的又有多少?那些整庫整院的珍寶怎麽辦?被人偷去的有多少?派人去清點,靠不靠得住……這壹連串的問題弄得我苦惱不堪。 可是不清點也不行,有多少東西都不知道,丟了多少東西更不知道。莊士敦師傅告訴我,他住的地安門街上的古玩鋪又新開了許多家,哪裏來的那些古玩呢?聽說有的是太監開的,有的是內務府的官員或者官員的親戚開的……
最後,我接受了師傅們的建議,決定清查。這樣壹來,麻煩更大了。 首先是盜案更多了。連毓慶宮的庫房的門鎖也給砸掉了,乾清宮的後窗戶也給打開了。事情越來越不像話,養心殿裏我剛買的大鉆石也不見了。為了追查盜案,太妃曾叫敬事房都領侍組織九堂總管會審當事的太監,甚至動了刑,但是無論是刑訊還是懸重賞都不發生壹點效果,沒有人承認。不但如此,建福宮的清點剛開始,六月二十七日這天的夜裏,突然發生了火警,清點和未清點的全燒個精光。 火警還是紫禁城外先發現的。東交民巷的意大利消防隊的救火車開到紫禁城叫門,裏面還不知是怎麽回事。這場大火經各處來的消防隊撲救了壹夜,結果還是把建福宮壹帶包括靜怡軒、慧曜樓、吉雲樓、碧琳館、妙蓮花室、延春閣、積翠亭、廣生樓、凝輝樓、香雲亭等壹大片地方燒成焦土。這裏是清宮裏貯藏珍寶最多的地方,究竟在這壹把火裏毀掉了多少東西,至今還是壹個謎。內務府後來發表的壹部分糊塗賬裏,說燒毀了金佛二千六百六十五尊,字畫壹千壹百五十七件,古玩四百三十五件,古書幾萬冊。這是根據什麽賬寫的,只有天曉得。 在救火的時候,中國人,外國人,紫禁城裏的人,城外的人,人來人往,沸騰壹片,忙成壹團。除了救火還忙什麽,這是可以想象的。但紫禁城對這壹切都表示了感謝。有壹位外國太太也親自上陣,並且在指揮中國消防隊員的時候,手裏的扇子也濺上了中國人的血。後來她托人把這扇子拿給我看,以示其義勇,我還在上面題了詩,以示感謝。這場火災過去之後,內務府以雙料的感激心情,除用茶點廣為招待救火者之外,壹筆“酬勞”費又花了六萬元。 要想估計壹下這次的損失,不妨說壹下那堆燒剩和“摸”剩下的垃圾的處理。那時我正想找壹塊空地修建球場,由莊士敦教我打網球,據他說這是英國貴族都會的玩意兒。這片火場正好可以做這個用場,於是叫內務府趕快清理出來。那堆灰燼裏固然是找不出什麽字畫、古瓷之類的東西了,但燒熔的金、銀、銅、錫還不少,內務府把北京金店的人找來投標,結果壹個金店以五十萬元的價格中了標。據說當時只是熔化的金塊金片就撿出了壹萬七千多兩。金店把這些東西撿走之後,內務府把余下的灰燼裝了不少麻袋,分給內務府的人們。後來有個內府官員告訴我,他叔父那時舍給北京雍和宮和柏林寺每廟各兩座黃金“壇城”,直徑和高度均有壹尺上下,這就是用麻袋裏的灰燼提制出來的。 起火的原因和損失真相是壹樣地查不出來。但我疑心這是偷盜犯故意放火滅跡的。過不多天,我住的養心殿東套院無逸齋的窗戶上又發現了火警,幸好發現得早,壹團浸過煤油的棉花剛燒著,就被發現了,未致成災。我的疑心立刻又發展了壹步。我認為不但是有人用放火滅跡,而且還在謀害我了。 事實上,偷竊和縱火滅跡都是事實,師傅們也沒有避諱這壹點,而對我的謀害則可能是我自己神經過敏。我的多疑的性格,這時已顯露出來了。按清宮祖制,皇帝每天無論如何忙,也要看壹頁的《聖訓》(這些東西壹年到頭擺在皇帝寢宮裏),我這時對雍正的《批諭旨》特別欽佩。雍正曾說過這樣的話:“可信者人,而不可信者亦人,萬不可信人之必不負於己也。不如此,不可以言用人之能。”他曾在親信大臣鄂爾泰的奏折上批過:“其不敢輕信人壹句,乃用人第壹妙訣。朕從來不知疑人,亦不知信人。”又說對人“即經歷幾事,亦只可信其已往,猶當留意觀其將來,萬不可信其必不改移也。”這些話都深深印入我的腦中。我也記得康熙的話:“為人上者,用人雖宜信,然亦不可遽信。”康熙特別說過太監不可信,他說:“朕觀古來,太監良善者少,要在人主防微杜漸,慎之於始。”祖宗們的這些訓諭,被這幾場火警引進了我的思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