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眉小劄·日記
1925年8月9日—31日北京
1925年9月5日—17日上海
八月九日起日記
“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這是我最近的發現。
今天早上的時刻,過得甜極了。我只要妳;有妳我就忘卻壹切,我什麽都不想什麽
都不要了,因為我什麽都有了。與妳在壹起沒有第三人時,我最樂。坐著談也好,走道
也好,上街買東西也好。廠甸①我何嘗沒有去過,但哪有今天那樣的甜法;愛是甘草,
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眉②妳真玲瓏,妳真活潑,妳真像壹條小龍。 ①廠甸,北京舊地名。清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廠甸兒》記述:“廠甸在正陽
門外二裏許,古曰海王村,即今工部之玻璃廠也。街長二裏許,廛肆林立,南北皆同。
所售之物以古玩、字畫、紙張、書帖為正宗,乃文人鑒賞之所也。”
②眉,即陸小曼(1900—1965),又稱龍兒,徐誌摩後來的夫人。她擅長琴棋書畫,
會唱京劇,通曉英語、法語,二十年代初在北京社交界頗有名氣,1924年在新月社俱樂
部活動中與徐誌摩相識,未久兩人即陷入熱戀。《愛眉小劄》基本上是他們戀愛過程的
情感記錄。他們後於1926年10月3日在北京結婚。
我愛妳樸素,不愛妳奢華。妳穿上壹件藍布袍,妳的眉目間就有壹種特異的光彩,
我看了心裏就覺著不可名狀的歡喜。樸素是真的高貴。妳穿戴齊整的時候當然是好看,
但那好看是尋常的,人人都認得的,素服時的眉,有我獨到的領略。
“玩人喪德,玩物喪誌”,這話確有道理。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瑣細,俗;我愛個性的表現。
我的胸膛並不大,決計裝不下整個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心河也不夠深,常常
有露底的憂愁。我即使小有才,決計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強來的;所以每回我寫什麽
多少總是難產,我唯壹的靠傍是剎那間的靈通。我不能沒有心的平安,眉,只有妳能給
我心的平安。在妳完全的蜜甜的高貴的愛裏,妳享受無上的心與靈的平安。
凡事開不得頭,開了頭便有重復,甚至成習慣的傾向。在戀中人也得提防小漏縫兒,
小縫兒會變大窟窿,那就糟了。我見過兩相愛的人因為小事情誤會鬥口,結果只有損失,
沒有利益。我們家鄉俗諺有:“壹天相罵十八頭,夜夜睡在壹橫頭。”意思說是好夫妻
也免不了吵。我可不信,我信合理的生活,動機是愛,知識是南針;愛的生活也不能純
粹靠感情,彼此的了解是不可少的。愛是幫助了解的力,了解是愛的成熟,最高的了解
是靈魂的化合,那是愛的圓滿功德。
沒有壹個靈性不是深奧的,要懂得真認識壹個靈性,是壹輩子的工作。這工夫愈下
愈有味,像逛山似的,唯恐進得不深。
眉,妳今天說想到鄉間去過活,我聽了頂歡喜,可是妳得準備吃苦。總有壹天我引
妳到壹個地方,使妳完全轉變妳的思想與生活的習慣。妳這孩子其實是太嬌養慣了!我
今天想起丹農雪烏的《死的勝利》的結局;但中國人,哪配!眉,妳我從今起對愛的生
活負有做到他十全的義務。我們應得努力。眉,妳怕死嗎?眉,妳怕活嗎?活比死難得
多!眉,老實說,妳的生活壹天不改變,我壹天不得放心。但北京就是阻礙妳新生命的
壹個大原因,因此我不免發愁。
我從前的束縛是完全靠理性解開的;我不信妳的就不能用同樣的方法。萬事只要自
己決心;決心與成功間的是最短的距離。
往往壹個人最不願意聽的話,是他最應得聽的話。
八月十日
我六時就醒了,壹醒就想妳來談話,現在九時半了,難道妳還不曾起身,我等急了。
我有壹個心,我有壹個頭,我心動的時候,頭也是動的。我真應得謝天,我在這壹
輩子裏,本來自問已是陳死人,竟然還能嘗著生活的甜味,曾經享受過最完全,最奢侈
的時辰,我從此是壹個富人,再沒有抱怨的口實,我已經知足。這時候,天坍了下來,
地陷了下去,霹靂種在我的身上,我再也不怕死,不愁死,我滿心只是感謝。即使眉妳
有壹天(恕我這不可能的設想)心換了樣,停止了愛我,那時我的心就像蓮蓬似的栽滿
了窟窿,我所有的熱血都從這些窟窿裏流走——即使有那樣悲慘的壹天,我想我還是不
敢怨的,因為妳我的心曾經壹度靈通,那是不可滅的。上帝的意思到處是明顯的,他的
發落永遠是平正的;我們永遠不能批評,不能抱怨。
八月十壹日
這過的是什麽日子!我這心上壓得多重呀!眉,我的眉,怎麽好呢?剎那間有千百
件事在方寸間起伏,是憂,是慮,是瞻前,是顧後,這筆上哪能寫出?眉,我怕,我真
怕世界與我們是不能並立的,不是我們把他們打毀成全我們的話,就是他們打毀我們,
逼迫我們的死。眉,我悲極了,我胸口隱隱的生痛,我雙眼盈盈的熱淚,我就要妳,我
此時要妳,我偏不能有妳,喔,這難受——戀愛是痛苦的,是的眉,再也沒有疑義。眉,
我恨不得立刻與妳死去,因為只有死可以給我們想望的清靜,相互的永遠占有。眉,我
來獻全盤的愛給妳,壹團火熱的真情,整個兒給妳,我也盼望妳也壹樣拿整個,完全的
愛還我。
世上並不是沒有愛,但大多是不純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錢,平常,淺薄。我
們是有誌氣的,決不能放松壹屑屑,我們得來壹個直純的榜樣。眉,這戀愛是大事情,
是難事情,是關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真的境界,那才是神聖,那才是不可侵
犯。有同情的朋友是難得的,我們現有少數的朋友,就思想見解論,在中國是第壹流。
他們都是真愛妳我,看重妳我,期望妳我的。他們要看我們做到壹般人做不到的事,實
現壹般人夢想的境界。他們,我敢說,相信妳我有這天賦,有這能力;他們的期望是最
難得的,但同時妳我負著的責任,那不是玩兒。對己,對友,對社會,對天,我們有奮
鬥到底,做到十全的責任!眉,妳知道我近來心事重極了,晚上睡不著不說,睡著了就
來怖夢,種種的顧慮整天像刀光似的在心頭亂刺,眉,妳又是在這樣的環境裏嵌著,連
自由談天的機會都沒有,咳,這真是哪裏說起!眉,我每晚睡在床上尋思時,我仿佛覺
著發根裏的血液壹滴滴的消耗,在憂郁的思念中黑發變成蒼白。壹天二十四時,心頭哪
有壹刻的平安——除了與妳單獨相對的俄頃,那是太難得了。眉,我們死去吧,眉,妳
知道我怎樣的愛妳,啊眉!比如昨天早上妳不來電話,從九時半到十壹時我簡直像是活
抱著炮烙似的受罪,心那麽的跳,那麽的痛,也不知為什麽,說妳也不信,我躺在榻上
直咬著牙,直翻身喘著哪!後來再也忍不住了,自己拿起了電話,心頭那陣的狂跳,差
壹點把我暈了。誰知妳壹直睡著沒有醒,我這自討苦吃多可笑,但同時妳得知道,眉,
在戀中人的心理是最復雜的心理,說是最不合理可以,說是最合理也可以。眉,妳肯不
肯親手拿刀割破我的胸膛,挖出我那血淋淋的心留著,算是我給妳最後的禮物?
今朝上睡昏昏的只是在妳的左右。那怖夢真可怕,仿佛有人用妖法來離間我們,把
我迷在壹輛車上,整天整夜的飛行了三晝夜,旁邊坐著壹個瘦長的嚴肅的婦人,像是運
命自身,我昏昏的身體動不得,口開不得,聽憑那妖車帶著我跑,等得我醒來下車的時
候有人來對我說妳已另訂約了。我說不信,妳帶約指的手指忽在我眼前閃動。我壹見就
往石板上壹頭沖去,壹聲悲叫,就死在地下——正當妳電話鈴響把我振醒,我那時雖則
醒了,但那壹陣的淒惶與悲酸,像是靈魂出了竅似的,可憐呀,眉!我過來正想與妳好
好的談半句鐘天,偏偏妳又得出門就診去,以後壹天就完了,四點以後過的是何等不自
然而局促的時刻!我與“先生”談,也是淒涼萬狀,我們的影子在荷池圓葉上晃著,我
心裏只是悲慘,眉呀,妳快來伴我死去吧!
八月十二日
這在戀中人的心境真是每分鐘變樣,絕對的不可測度。昨天那樣的受罪,今兒又這
般的上天,多大的分別!像這樣的艷福,世上能有幾個人享著;像這樣奢侈的光陰,這
宇宙間能有幾多?卻不道我年前口占的“海外纏綿香夢境,銷魂今日竟燕京”,應在我
的甜心眉的身上!B明白了,我真又歡喜又感激!他這來才夠交情,我從此完全信托他了。
眉,妳的福分可也真不小,當代賢哲妳瞧都在妳的妝臺前聽候差遣。眉,妳該睡著了吧,
這時候,我們又該夢會了!說也真怪,這來精神異常的抖擻,真想做事了,眉,妳內助
我,我要向外打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