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騰於胸中的那股熱流,帶著火辣辣的沖擊力,不可遏止地沖向喉嚨。他只覺得握信的手在顫抖,鼻頭壹陣發酸,滾燙的淚水快要湧出眼眶了。
是誰創造了奇跡
1964年初秋的壹個晚上,楊振寧去著名的布魯克海文國家實驗室,途中乘火車從紐約去帕巧克。夜已經很深了,搖晃的車上空蕩蕩的。夜行列車上那些帶血腥味的匪盜故事令人發怵。楊振寧壹眼瞥見壹位頭戴便帽的黃皮膚老人,正含著友善的微笑打量著自己,便靠著老人坐下來。
壹搭話,楊振寧才知道老者是浙江人。庚於賠款那年隨父親到美國,六十多年來,在餐館洗過碗碟,在碼頭幹過苦力,現在還在壹家洗衣店打工。當楊振寧問到他家中有什麽人時,老人竟老淚縱橫:“我就壹個人,壹輩子沒有結過婚。”老人核桃殼壹樣打皺的臉上沒有壹絲怨尤。車到貝當,老人步履蹣跚地走過燈光暗淡的過道,到了車尾,顫巍巍地下了車。
望著老人被歲月壓彎的後背,楊振寧暗自垂淚,心中湧動著無盡的酸楚與憤怒。
楊振寧是在情緒最低沈的日子裏聽到中國成功地爆炸了第壹顆原子彈的消息的。深夜,東京發布的新聞宜稱,日本航空自衛隊的戰機從高空收集到放射性塵埃,分析結果表明,中國爆炸的不是初級的原子彈——鈈彈,第壹次爆的就是鈾彈!
整個世界被這壹聲巨響震驚了。
兩彈壹星元勛鄧稼先
震驚之余,有的西方軍事評論家認為,中國是靠蘇聯幫助才造出原子彈的。對此,楊振寧沒有來得及細想。物理學家的嚴謹告訴他:壹切都需要證實。但不需證實的是中國人已經擁有原子彈。
壹連幾天,處於興奮之中的楊振寧都在默默哼唱著父親教他唱的那首《中國男兒》:
“中國男兒,中國男兒/要將只手撐天空/長江大河,亞洲之東,峨峨昆侖……古今多少奇丈夫/碎首黃塵,燕然勒功/至今熱血猶殷紅!”
朋友們都說他好激動,是“性情中人”。此刻,童年的歌讓他胸中湧動著壹股火辣辣的熱流。是什麽樣的中國男兒創造了讓世界矚目的奇跡?
當年,美國政府接受愛因斯坦的建議,實施“曼哈頓計劃”時,擁有來自世界各國的第壹流的物理學家,意大利來的費米、匈牙利來的泰勒、新西蘭來的盧瑟福、德國來的海森堡,真是群星會集,燦若銀河,加上美國的強大經濟實力,原子彈誕生在美國是不足為奇的。而中國呢,僅憑本國的科學家和並不強大的國力,怎麽能造出原子彈?
太多的疑問,太多的不可知,只有問鄧稼先了。據多家報刊披露,鄧稼先就是中國的奧本海默。從1949年,稼先在美國獲得博士學位回國,與他壹別就是15年!
依然沒有答案
北海公園的盛夏,綠雲擁白塔,柳風送荷香。鄧稼先、許鹿希夫婦在古香古色的仿膳設宴招待回國訪問的楊振寧、杜致禮夫婦。在這之前,當中國政府請楊振寧寫下他想見到的人的名字時,楊振寧寫下的第壹個名字就是鄧稼先!
壹見面,楊振寧就註意到了,鄧稼先飽經滄桑的臉上不時流露出倦容,加上被大戈壁的風沙烈日染黑的皮膚,已讓人感覺到“中國的奧本海默”的艱辛。
老友見面,親切萬分,壹陣陣笑聲中,大家都變得年輕了。
楊振寧提出了大膽的建議:“稼先,妳去借兩輛自行車吧,我們往清華、北大、圓明圓兜它壹大圈——找壹找咱們從前玩耍過的地方,從老氣象臺的那個坡上沖下來。”
鄧稼先當即反對:“妳怎麽就忘了,那壹回,妳騎車在金魚缸中間玩花樣,車上還搭上振平,結果栽了,把振平額頭上撞了個大口子,血直往外流,把我們都嚇呆了。後來,我們把振平送到醫院,妳給振平買金錢酥,哄他別給爸爸講。結果呢,伯父還是知道了,把妳狠狠罵了壹頓……這回,妳要是摔了跤,我沒法給七億中國人交待呀!”
楊振寧勇敢的騎車計劃在女士們的笑聲中被否決。
話題,自然而然轉到中國的原子彈上。
“妳說我們的大炮仗?”鄧稼先顯得很自信,“我知道,國外有各式各樣的猜測。”
“最近有壹種新的說法,是美國人JoanHinton——中文名寒春,幫助了中國的原子彈工程。寒春曾經是費米的助手。”
鄧稼先略微皺了皺眉頭:“寒春?我覺得沒有他參加。”
既然不是美國人幫忙,更不像是蘇聯人幫忙,那麽,中國的原子彈和氫彈是誰制造出來的呢?七年來,困擾著楊振寧的問題就要得到明確的答案了。
鄧稼先卻神秘地壹笑,說:“妳說的這個問題,我需要證實壹下。”
淚飛頓作傾盆雨
早晨,楊振寧走出賓館,在林陰道上散步。
上海的早晨是緊張的,滿街是行色匆匆的人們。轉進壹條弄堂,壹股熟悉的香味撲鼻而來。小食店正在炸油條。顧客們或坐或站,喝著熱騰騰的甜豆漿,嚓嚓有聲地大嚼著又脆又香的油條。哦,久違了的中國早餐!吃膩了賓館的西式早餐,楊振寧不假思索就坐下來,要了壹碗豆漿兩根油條。
楊振寧剛用筷子夾起油條,還沒來得及朝嘴裏送,服務員大嫂突然沖著楊振寧吼起來:“同誌,糧票?糧票有無吶?”楊振寧瞪大了眼睛:“糧票?什麽,什麽糧票?我不是付了錢嗎?”“儂神經有毛病吶?沒糧票,吃油條,勿來塞!”說話間,服務員大嫂把楊振寧面前的兩根油條端走,把壹毛二分錢扔在桌子上。
所有顧客的眼中都寫滿了驚奇——是魯迅先生所說的“像法國人不知道拿破侖,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那種驚奇——這個人居然不知道中國人吃飯要糧票!
楊振寧不知怎樣離開那令他十分尷尬的小食店的。這壹次極不愉快的經歷令大物理學家思索:在中國,糧食非常有限,人們過著與外部世界完全隔絕的生活。而要在這樣的條件下造出原子彈,稼先,妳太艱難了!
8月16日夜,上海市革命委員會設宴為楊振寧夫婦餞行。
市革委會的領導人有分寸的熱情、措辭準確的歡迎詞,包括鼓掌與微笑的時機,都讓楊振寧感覺到那是在演戲。
他想起在北京周總理宴請時,氣氛多麽熱烈多麽親切。席間,錢偉長、華羅庚、錢學森、吳有訓、竺可楨、周培源在總理面前無拘無束,神情自如,讓楊振寧充分感受到周總理的人格魅力。
而此刻,在黃浦江畔,面對滿桌的佳肴,他卻缺乏胃口。
壹位秘書彬彬有禮地走過來,打開文件夾:“楊振寧博士,這是妳的信。”
信封上是他熟悉的字:
請交:
楊振寧博士
鄧托
是稼先的信!稼先趕在我回美國之前托人專門送來此信,肯定有什麽重要事情。楊振寧立即把信拆開,信很短,卻有壹行字挾著驚雷閃電:
我已經得到完全的證實,中國的原子武器工程中除了最早於1959年底以前曾得到蘇聯極少的“援助”外,沒有任何外國人參加。
沒有任何外國人參加!沒有任何外國人參加!
仿佛稼先就在身旁親切耳語,口氣非常堅定、自信。楊振寧完全忘了這是什麽地方,也聽不到主人在說些什麽,只覺得胸臆間有壹團火辣辣的東西在翻騰,遠比七年前中國第壹顆原子彈爆炸成功的消息給他帶來的震撼強烈得多。現已證實:不管是“蘇聯幫助”還是“美國寒春幫助”都不存在了!
奔騰於胸中的那股熱流,帶著火辣辣的沖擊力,不可遏止地沖向喉嚨。他只覺得握信的手在顫抖,鼻頭壹陣發酸,滾燙的淚水快要湧出眼眶了。
“對不起,我要去洗手間。”楊振寧慌忙離席。
走進洗手間,他看見鏡子中的自己,雙眼發紅,淚流滿面。什麽時候像這樣流過淚?是15歲,在長江上看見日機轟炸後岸上火光沖天的城鎮;是劫後余生在龍院村,母親深夜仍在昏黃的油燈下縫補衣衫;是當年告別故土,突然發覺父親華發早生?是在紐約的夜行列車,從老華僑臉上讀到了百年屈辱史?
中國男兒,中國男兒/要將只手撐天空!
童年的歌又在耳畔回響。當年,父親教他唱這首歌時,中國的天空和大地被分割得支離破碎。父親說他出生那年——1896年,中國剛簽了《馬關條約》。以後,德國強占膠州灣,俄國占領了旅順大連,法國占了廣州灣,英國又進壹步占了威海衛與香港新界……父親悲憤不已:“寧兒,中國的天空,不屬於中國呵!”他分明看見父親眼中充滿淚水。
此刻,他雙手捂著臉,盡量使自己不要哭出聲來。淚水洶湧著,從指縫間溢出,兩代人的屈辱瞬間被蕩盡了。他仿佛聽見了擁有原子彈和氫彈的中國,用震天撼地的音響宣布:中國的天空,永遠屬於中國!
稼先,我為妳驕傲!中華民族,我為妳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