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兒子的時候去了山西運城。
我記得我去的時候,汽車在迂回的山路上蜿蜒前行,邊上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山腰周圍飄著蒙蒙的薄霧,滿山盛開的野菊花,山坡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柿子,都是紅色的。從小生長在平原水鄉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山巒起伏,溝壑縱橫的景觀。新奇中有震撼。
這是壹個很偏僻的山村,位於山西省運城市夏縣中條山腹地。可能是因為離市區太遠了吧。這裏有我從未感受過的簡單與寧靜。
我帶的幾本書已經陸續看完了。看著黃燦燦的野菊花,我揣著口袋上山了。那種野菊花很香,但是不膩。是國產菊花比不上的味道,吸入肺裏特別清爽。我摘了滿滿壹口袋菊花。山坡上長滿了成熟的柿子。在路上遇到壹些村民,他們正在坡上撿柿子,準備回去餵牲口。他們用奇怪但友好的眼神對我微笑。這個村子裏外國人太少了。他們的語言我壹句也不懂,偶爾能說對壹兩句。他們雖然聽不懂,但是壹直在說,我微笑著認真聽著。
我用野菊花做了壹個枕頭,房間裏有壹股淡淡的菊花香味。
日子在這樣的沈默中慢慢劃著前進。在沒有書看的日子裏,我學會了刺繡,這是壹種類似十字繡的東西。那裏的婦女非常擅長這種刺繡。他們刺繡床單、窗簾、桌布和鞋墊。我繡得很慢,花了壹個多月才繡出壹朵巴掌大小的黃牡丹。
這壹天,我依然坐在院子裏,抱著兒子繡的牡丹枕。已經是深秋了,我穿著壹件薄薄的棉襖,深藍色的底色,碎白色的花朵。周圍很安靜,除了不時傳來幾聲不知名的鳥鳴,壹點聲音都沒有。突然,院子裏來了壹個老人,大約七八十歲,拄著拐杖。我看得出他的腿很笨拙,但他的背很挺拔,又高又瘦。穿著薄薄的黑色棉襖,戴著文革時期流行的藍色的確良軍帽;國字臉,濃眉長眉;看到我擡頭沖我笑,露出壹口好牙。那個地方的水氟含量很高,他這個年紀的老人牙齒基本都會掉,但是他的牙齒壹顆都沒掉。令我驚訝的是,他甚至說著標準的普通話。他在屋檐下坐下,擡頭看著古老的四合院。“這院子老了,我都50多年沒進去了,”老人慢吞吞地說。“爺爺,妳不是住在這個村子嗎?”我疑惑地問。“我壹直住在這個村子裏,但我已經50多年沒進過這個院子了。”我靜靜地聽著。“抗戰時期有壹批日本軍官住在這個院子裏。當時這個四合院是村裏最好的房子。據我所知,它已經有兩百多年的歷史了,具體年份可能更長。當時我二十多歲,給日軍當翻譯。我每天都要來幾次。”看著眼前的老人,我又驚了。沒想到壹個會說日語或者八十歲左右的老人會藏在這樣的地方。當他告訴我的時候,我的思緒跟著老人回到了那個艱難動蕩的時代...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為了躲避戰亂,我從太原回到了家鄉,這個村子。這裏很偏僻,安靜祥和,沒有槍聲。壹天,壹群街頭藝人來到這個村子。裏面有壹個女孩,二十多歲,壹頭濃密烏黑發亮的辮發,皮膚白皙,鵝蛋臉,眉毛不粗但很清晰,壹雙黑白分明的丹鳳眼,練武之人特有的堅定眼神。她身著湖藍色短打,腰間系著黑帶,頭上戴著藍底白花的頭巾,溫婉英氣。她在舞臺上表演,英姿颯爽,精神矍鑠,十分搶眼。壹套拳也是輕巧流暢,瀟灑自如,村民們都拍手叫好。我挺拔的身姿,帥氣的臉龐,書卷氣,在那些粗魯的村民中鶴立雞群,很容易讓人壹眼就註意到我。我感覺她的眼睛壹直沒有離開過我,尤其是她最後握緊拳頭的時候,讓我的心突然壹蕩,感覺好像沒有了根,飄在空中,搖擺不定。”“賣藝隊每天換村,每個村我都會來。我從不鼓掌,但我的目光壹刻也沒有離開過她。經過周邊十幾個村子的演出,她會走得更遠,我能感覺到那姑娘喜歡我。”
“那天,我站在開滿菊花的山坡上,看著他們即將離去的車馬。馬脖子上的鈴鐺響得心煩意亂,我不知道該怎麽辦。突然感覺身後有人,我扭頭壹看是她?!我願意跟隨妳。無論妳做什麽,我都可以是渺小的,甚至我不需要名分。她臉紅了,堅定地看著我說。在這種簡單而不尋常的情況下,我們兩個走到了壹起,沒有媒人的話,沒有婚姻。"
說到這,老人笑了:“她是個很好的女人,善良,能幹,幹凈,讀過書。貴州苗族在戰爭中失去了家人,和演藝隊生活在壹起。我沒有別的妻子,她不能生孩子,但我壹點也不在乎。”
“1941年農歷四月,日軍的鐵蹄像壹只綠眼睛的餓狼撲向中條山,隨後開始了歷史上著名而慘烈的中條山戰役。就是那壹年,日軍進村,這個院子成了日軍的司令部。我是這個地區唯壹會說日語的人,所以我別無選擇,只能做日語翻譯。日軍每個月給我很多銀元,因為他們需要我,所以從來沒有傷害過我。她跟蹤了我幾年。每次出門都會給她帶些新東西,比如花露水,外國阿姨,教她刷牙。這些東西,在那個年代普通人是從來沒有提起過,甚至沒有聽說過的。她最喜歡藍底白花的蠟染布。這是她家鄉的特產,她非常喜歡。我還托人從外面給她買了幾件。”
“1943年秋天,菊花開得滿山遍野的時候,她突然生病,再也沒有起來。她臨終前流著淚跟我說,她怕我在她死後忘記她,她臨死前說的最後壹句話就是不要讓我忘記她。”“唉……”說到這裏,老人長嘆了壹聲。
“1944年下半年,日軍要去平陸修公路,我被抓走了。不知道這次旅行什麽時候回來,會不會回來都是未知數。壹想到她壹個人躺在那裏,我就心痛,舍不得。想到她在這個世界上的遺言,我不能把她壹個人留在這裏。於是我打開了她的墳墓,小心翼翼地撿起每壹根骨頭,用她最喜歡的藍白相間的布包好,帶著她的骨頭去了平陸。晚上睡覺的時候放在身邊。後來日軍調頭,我去哪都帶著她。我知道她是願意的,不會怪我打擾她的安靜。”
“抗戰勝利後,我回了老家,把她埋在了原來的地方……”聽到這裏,我的心裏說不出是震撼、難過還是感動。總之我的心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我忘不了她,壹點也忘不了。妳長得很像她,不僅五官端正,而且神似。”老人臉上有幾行渾濁的淚痕。
“因為我在翻譯期間為政府做了壹些特殊的工作,後來政府為了照顧我,給我介紹了壹個女人,她是八路軍首長的遺孀。雖然我們結婚了,但我們從未住在壹起,也各奔東西。我知道她在想她的丈夫,我不能忘記我自己的女人。我沒有子女。我壹直壹個人住到現在。等我死了,我會和她葬在壹起……”
我和老人陷入了沈默。老人右手拄著顫抖的拐杖,左手撐著膝蓋站了起來。我趕緊去扶他,他搖著手說不要,看著他那蹣跚蒼老的身影,突然覺得人這輩子就是這麽無力。兩個心愛的人,後來離開的那個最痛苦。而他的孤獨之旅持續了半個多世紀。
壹切都是漸行漸遠,壹切都是浪費。
兒子壹歲多的時候,我帶著他離開了那個美麗寧靜的山村。我離開的那天見到了那位老人。我離開已經十多年了。我想知道那個老人是否還活著。也許他和他心愛的人團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