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在全書開始之時,已經是“赫赫揚揚,已將百載”的榮華,不僅有祖上承襲下來的軍功勛爵,還有皇妃探親的繁盛之喜。
這樣的望族,恰似壹棵根須繁茂的百年古樹,若要傾頹也須如抄家時探春所說壹樣,“這樣大族人家,若是從外頭殺來,壹時是殺不死的。”
不僅要先從內部腐壞,更要逐壹斬斷它的根須,松動它的土壤,動搖它的基本。
全書以寧榮二府為主要故事背景,其中還涉及了多個互通利益的名門望族,在賈府敗落之前,這些名門望族中已經有大部分沒落了。式微的友族在挽救來日的賈府時,也紛紛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
這些名門望族,有些是賈府的聯姻親族,有些是政治友好關系,我總結林府、薛府、史府、王府、甄府、秦府、李府、邢府、尤府、馮府、柳府與北靜王等府邸的敗落。
林
林氏是全書正文中最先衰落的望族,黛玉的父親林如海也是世家出身,祖上曾襲列侯,既是鐘鼎之家,又是書香之族,林如海本人探花出身,又是巡鹽禦史,所以才有資格做了賈府的女婿。從壹定意義上說,林府也和其他三大家族壹樣,既有根基又有實力,是賈府發展壯大的助力同盟。
林府倒臺是比較迅速的,《紅樓夢》第二回賈夫人仙逝,賈母便匆匆命人接了黛玉過去,從此再沒送回林家(中間那次回來只是處理林如海喪事)。
首先,賈母思念外孫女,為什麽壹定要留下長住,而不是讓她時不時來探望壹下?其次,按照常理來說,林如海即便不在了,世家之女也沒有丟到親戚家不管不問的,這顯然失了名族禮儀;再次,如林府那樣的人家,林如海想要繼承人,過繼壹個也不是難事,但是他沒有過繼子嗣,也無續娶,匆匆送走黛玉也沒想過接回來。
那麽有可能就是:黛玉有必須離開的理由,賈母思念外孫女只是壹個幌子,送走黛玉,讓她處在壹個相對平安的環境中才是實情;而林如海自己,則是迎接即將到來的覆滅。
這才有後來賈母安慰寶玉所說的“林家的人都死絕了”,這句安慰話,並非只是隨口哄壹哄寶玉,而是切切實實告訴寶玉,林家已經沒人了,死絕了;設若林府還安在,賈母肯定不會說出這種詛咒姻親的話來。什麽情況下會在幾年內府中族中所有人死絕?抄家滅族之罪!
薛
接下來便是薛家。那篇描述賈史王薛的《護官符》我便不再摘錄了,薛家頹敗是從薛蟠攜家進京時便明明白白,或許更早壹些,從薛蟠之父去世開始。薛家是皇商,商人的利益都是比壹般手藝人要高的,尤其是做皇家生意,還在戶部掛名的,這便相當於是國有企業了。
薛蟠幼年喪父,老大無成,所以家裏的事情都委托壹些老夥計處理,老夥計處理和當家人處理,效率自然不壹樣,更兼得有些人欺薛蟠不諳世事,趁機拐騙,再加上薛蟠揮金如土,所以進京之時,京中生意“漸亦消耗”——當然這種消耗不是壹日兩日,而是自薛蟠父親去世就開始了。
薛姨媽是王府小姐出身,比照王夫人夫婿的身份,薛姨媽的丈夫必定也是薛府的掌權者,他早亡後,以薛蟠打理經濟的現狀來說,產業應該沒有多少交到族人手裏,基本還在薛蟠手中,而最終很可能將完全沒落在薛蟠手中。
史
除了早已式微的薛家之外,還有史家。史太君和史湘雲外,文中沒有再重筆描繪史家的人,可以說是四大家族中著墨最少的壹個。
由史太君和史湘雲的行事風格便可知道,史太君是史家富貴之時養出來的小姐,有眼界、有品位、有情趣、有才幹;而再看史湘雲,繈褓之中父母雙亡,不得不跟著叔叔嬸嬸生活。
叔叔嬸嬸待她如何呢,寶釵曾經對襲人說過:“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都是他們娘兒們動手”。雖說沒爹沒媽的孩子容易被人欺負,也不排除叔叔嬸嬸苛待她,但從寶釵話裏也可以看出,史家不是把家裏針線活都交給她,而是家裏的女人都這樣做,史家雖然是侯府,日子也拮據了。
湘雲大請螃蟹宴,雖然是寶釵助力,但也借寶釵的口說出了壹句實情:湘雲的每個月只有那幾串錢,自己都不夠花的。放眼賈府的姑娘們,誰曾淪落到錢不夠花的地步了?(別說邢岫煙,她是因為接濟家裏和討好丫鬟們。)
王
王家看上去是步步高升的光景,其實內裏又有不同。林黛玉初進賈府,賈母介紹王熙鳳的時候怎麽介紹的?潑皮破落戶。雖然是戲稱,但也須是有根有據的調侃,也就是說,王家破落了,這個王家只限於王熙鳳所屬的族中那壹小支,並不代表王家整體。
王家的主要人物除了已經嫁人的王夫人和薛姨媽之外,就是王子騰和王子勝了,王子騰節節攀升,由九省統制而九省檢點,繼而九省總督,最後更是榮升為內閣大學士,自然和王熙鳳不屬於同壹支。那麽單單衰落壹小支算不得什麽大事,王子騰所代表的王家,又是什麽時候整體衰敗的呢?
自然是從王子騰死掉開始的。壹百二十回書中,王子騰是死於急癥,和元春之死前後不足壹月。先不說王子騰這樣身份地位的人會隨便用錯藥,單說這兩個人壹前壹後便不尋常,元春是賈府的重要支柱,王子騰是王府的頂梁柱,這麽重要的兩個人相繼意外死亡,說明背後有人操控。能夠操控皇妃和內閣大學士命運的人,幾乎呼之欲出,非皇室成員莫屬,甚至王、賈都卷入了這場浩大的政治鬥爭。
對於壹百二十回文,我是持懷疑態度的,也許曹雪芹本意不是讓王子騰如此死去;但是從薛蟠打死馮淵、王熙鳳弄權圈錢等事情下來,即便王子騰不知道他們這些人背後如此橫行,也難免會受牽連。
甄
書中明著寫抄家的倒是有壹個家族,江南甄家,壹直是壹個鏡中世界的府邸,幾乎和賈府呈對照模式,同樣有幾個小姐姑娘,同樣有個大園子,同樣有壹個寶玉和壹個疼愛他的祖母,連甄寶玉的性格都和賈寶玉有些不謀而合。
書中多次提到甄家,從前面出手闊綽的賀禮,到後來匆匆忙忙送來幾個箱子,再到最後探春幹脆利落地說出來:“妳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裏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王夫人也曾當面跟史太君說起甄家如何獲罪、如何抄家的。
所以甄府敗落,壹方面是影射賈府厄運到來的日子,另壹方面也是賈府又倒下壹個強有力的友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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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賈史王薛和甄家、林家之外,還有壹個早早沒落的大家,容易被人忽略,那邊是妙玉代表的家族。
不知妙玉俗家姓氏,但是文中明明白白寫著,她是官宦小姐出身,因為體弱多病,所以不得不出身道家,這個身世倒有些像極了黛玉,不過黛玉沒去。
她的身份哪裏貴重呢?王夫人要請她都得下帖兒,她自己有分瓜瓟、點犀礄、還有成窯五彩小蓋鐘,她隨便壹個喝茶的綠玉鬥,“便是賈府也未必找的著這麽壹個的古玩奇珍”。她還還深諳豪宅貴人飲茶習慣,又是舊年雨水,又是梅花雪水;聯句稱得上是大觀園的詩仙,可見見識是高於賈府眾姑娘的。
那麽她的出身,十有八九也不低於賈府,不過父母離世,家業早早消散了。
秦
再壹個衰落的,是秦家,秦可卿和秦鐘的那個秦家。或許秦家不算望族,只是個營繕郎出身,但是小小營繕郎可以和寧府攀上交情,他從養生堂抱來壹個女嬰可以登堂入室做寧府的大少奶奶,自然是有深層的利益關系在的,壹定程度上來說,也是賈府外延的根基之壹,只是不夠深厚。
秦府的破滅,是從秦可卿的死亡開始的,可卿死了,秦邦業死了,最後秦鐘也死了,秦家便真的消亡了。
李
李家其實衰落的或許比林家還早壹些,因為李紈父親只是“曾任”國子監祭酒,現在已經卸任了。
全文並未講述李家何時衰敗的,按照常理來說,如果李家還是興盛,那麽依照李紈榮府大奶奶的身份,自然免不了相互往來,誰家女兒嫁出去不聞不問,連壹次歸寧都沒有的?即便是李家遠在金陵,山高路遠,也可以讓傭人或進京親眷來回遞信的;尤其是賈府大活動的時候,比如史太君生辰、元妃省親等等,從不見李家人前來慶賀。
再就是李紈的寡嬸帶著女兒前來投奔,如果李家還能養住壹兩個閑人,還有幾個男丁足以撐起壹府的生計,那麽寡居的嬸子是不必帶著孩子來投奔侄女的,畢竟不是嫡親的女兒,前來投奔也算是寄人籬下。
邢
和李紈、秦可卿壹樣嫁到賈府的媳婦還有好幾個,榮國府的邢夫人、寧國府的尤氏。
邢夫人家敗落沒有具體的時間,只是說她秉性愚犟,極為貪婪。賈府選媳婦也是有講究的,必須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常見的便是四大家族相互聯姻,而續弦相對來說可以略次壹點,但也不是壹般人家。
邢夫人和尤氏都是續弦,她們的娘家不如薛家、王家那麽顯赫,也未必有林府那般清貴,是比賈府等級低的官宦人家,這樣人家養出來的孩子,多少還是見識過壹點世面的,為什麽邢夫人對兒女不依不靠,偏偏執著於積累金錢?那是在她心裏,人不如錢更可靠,這樣的心理,壹般都是經歷過嚴重經濟困難的人才會產生的;而邢大舅後來拖著妻女投奔邢夫人,也說明邢家進入了寄人籬下的生活。
尤
尤氏的出身和邢夫人差不了多少,書中明確交代過,尤氏有個繼母還帶著兩個沒血緣的妹妹,那麽尤家條件應該不怎麽樣,要不然尤氏的父親大可以再娶壹個正經人家的姑娘,何必要娶帶著孩子的喪偶婦女呢?
後來這個繼母還帶著兩個女兒投奔尤氏,正經說來,她只是尤氏名分上的母親,她的孩子也跟尤氏沒有半點兒血緣關系,投奔尤氏,要麽是臉皮太厚,要麽就是走投無路了。
馮
除了書中那些與賈府有姻親關系、政治合作關系的名門望族之外,還有幾個家族與賈府有往來;這種往來不是通過賈政、賈珍這樣的當家人,而是通過賈寶玉、薛蟠、賈璉這壹類人,其中名頭最大的就是神武將軍之子馮紫英。
馮紫英在文中的那件“大不幸之中又大幸”的事情,是歷代紅學家熱衷挖掘的問題,可以確認的是,馮紫英在政治上的參與遠遠大過寶玉和薛蟠,甚至有可能大過賈璉,他口中的大不幸,當然不是跟人打架、鬥雞走狗這麽簡單,有可能是牽連到政治前途甚至身家性命的事;之所以又大幸,是因為他險險避過了這壹劫。
他在拒席中說“只是今兒有壹件大大要緊的事,回去還要見家父面回,實不敢領”,之後卻沒有再提,他說到鐵網山打圍,這都不是隨口壹扯的內容,而是曹公早早埋下的伏筆;前面鐵網山打圍,獲取獵物,後面很有可能自己就成為了別人的獵物。
柳
再就是柳湘蓮,書中明白交代,原是世家子弟,父母早亡,讀書不成,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宿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偶爾還喜歡客串壹下戲子,這樣的人,家業不敗光都不現實。更兼柳二哥自己也承認,天天浪跡浮萍,顯然是個沒家的人了。
水
最後壹個,我在這裏大膽猜測壹下,是北靜王水溶。
東平、西寧、南安、北靜四位王爺裏面,數北靜王家的爵位最高最顯赫。 “當日唯北靜王功高,及今子孫尤襲王爵”。
北靜王也是四王之中和賈府最為親厚的人,不僅親自參加秦可卿的祭禮,還與賈寶玉相談甚歡,本人也談吐容品皆不俗,倘或來日賈府獲罪,他念及當日情義,必定是要伸出援手的。可是最後,賈府的命運卻“好壹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凈”,那麽北靜王究竟有沒有施以援手?他在賈府抄家之時,還有沒有能力施以援手?
很多人對黛玉和水溶之間的故事感興趣。蔣玉菡送寶玉壹個紅汗巾(北靜王給蔣玉菡的),寶玉轉送給襲人,成就了襲人和蔣玉菡的姻緣;那麽北靜王也曾送給寶玉壹串鶻苓香念珠,寶玉也拿去送給黛玉來著,唯壹不同的就是黛玉擲而不取。
北靜王這個紅線究竟是幫寶玉牽的還是給自己牽的,姑且不論,我倒覺得這個物件有種暗示,念珠是禦賜的,代表著皇帝的恩澤。寶玉將它送給黛玉,或許是日後希望黛玉可以逢兇化吉,在抄家沒落的時候得到庇護,但是黛玉棄之不取, 表示黛玉沒有接受這種恩惠,念珠還在寶玉手裏,也意味著日後唯壹能夠被庇護的人是寶玉,這個庇護便來自北靜王。
賈府被抄家的時候,北靜王基本已經要退出光芒的王權周圍了,他盡自己所力,也不過就庇護了壹個沒有做過壞事的寶玉而已。
之所以說退出王權光芒,是因為在文初,北靜王是非常耀眼的人物。我的猜測依據來自寶玉路謁北靜王,當時的北靜王“頭上帶著潔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龍白蟒袍,系著碧玉紅鞓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他不僅是最早封王的,還有“海上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頗聚”。那時候的北靜王可以說是風流人物,朝野矚目。
看北靜王且先看元春的判詞,“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芳魂消耗”,明顯是死於非命;元春死於非命,就意味著賈府在政治鬥爭中失敗了,而賈府親近的是北靜王,那麽極有可能是北靜王本人或他擁立的派系被擠出權力中心了。這時候,他的寒門聚集、高人匯聚,也就成了籠絡民心,拉幫結派的證據。
這時候的北靜王,恐怕能庇護寶玉,也已經是盡力之事了,他雖然看上去並沒有太大的落差,但光芒已收,羽翼已經被剪落,勉強暫時保住王爵身份,實則毫無權力可言了。
竊以為《紅樓夢》壹書文盡周詳,閱讀者千人千悟,願聞百家之言,增壹己薄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