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墻青瓦,院墻低矮,屋脊曲折高挑……僅憑外觀,很難看出主人的身份地位。我在院門外躊躇,見朱門半掩,院內無聲,打量許久之後,終於懷著好奇將門推開,輕手輕腳跨入門檻,繞過青磚雕花的影壁,神秘的木窗,黝黑的老樹幹,爬滿青苔的小橋,院中所有建築展露無遺,古色古香的氣息撲面而來。風雨吹打的陳跡告訴我,這是壹座年代久遠的宅院。
當地的朋友介紹說,宅院名叫朱家樓院,也叫朱家大院,已有四百多年的歷史。它始建於明代中末期,總面積約100畝,後經朱家近十代人的改建、擴建、修繕,鼎盛時期有樓房瓦舍兩百余間。據朱氏族譜記載,當年的大院門前立著石獅子和高旗桿,有臺階五層,黑漆大門深鎖,門額上掛著千頃匾,大院套小院,皆是古典樓院。或曲婉生姿,或錯落有致,或深幽靜雅。除住齋、櫃房、客廳、書房之外,還設有花園、假山、溪水、荷塘。
朱家家境殷實,排場也大,大院青磚圍墻,大門內接東南西北,小巷四通八達。各門角有雙車道,打更巡邏,人員往來,轎子出行,皆打此處經過。看過朱家明清時期的還原圖,那是壹片龐大的古建築群,房屋院落沈穩莊重,錯落有致,只是形制不壹,可能是隨著主人身份、地位、財富的變化,新建房屋也隨之改變風格,得以形成這樣的格局。“樓壁使用水磨磚,下鋪方基石,上覆鴛鴦瓦,樓檐皆五脊六獸,室內鋪方磚……”是當年朱家樓院的寫照。
古時的建築,有相當嚴格的形制要求,主人達何官位,便相應建造何種形制的房屋,既要恪守規矩,又要內觀奢華,外觀高貴,故而在建築材料上十分講究。比如水磨磚,就要求表面光滑,質地細膩,顏色均勻,棱角整齊,規格壹致,抗壓耐磨。砌墻時,要磨磚對縫,雕刻有花,水平灰縫不能大於三顆米粒寬度,砌出的墻體才能勻稱工整。砌墻的工藝多樣,不同的工藝,體現的是主人不同的財力物力,經濟地位,也體現了那個時代的技術水平和審美水準。
朱家歷代建房,光動用能工巧匠就數百人,有運籌帷幄的泥瓦匠,匠心獨具的木工。他們沒有先進的電腦構圖,電算化數據測算,僅憑匠心營造,就把壹座座房屋次第建造起來,並且做到與整個大院形神合壹,融為壹體,將祖先流傳下來的精湛築造技術發揮到極致,這就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佩服工匠們精益求精的態度。是他們的精雕細琢,讓時至今天的我們仍能感受到這些建築的凝練厚重,古香古色,感受到當年勞動者的匠心與精神。
在古代房屋建設中,木工的作用不光制做家具,還要在建房築屋時雕門刻窗,利用幾把刨子和鋸條,將木材構件精雕細鑿,縱橫穿插,層層疊疊,就讓壹座樓房瓦舍磚木結合。榫卯,是古典家具之魂,鬥拱,蘊含著深刻的傳統文化,在古典建築和家具中,它們無壹例外地凝結著中華幾千年傳統文化的精粹,沈澱著流光回轉中的經典家具款式的復合傳承。深通古建文化的朋友說,今人建房算計的是它的壽命,古人建房算計的是它的生命。
影壁是雕花的,隱約湧現竹、石和梅樹的風姿。在古人的眼中,竹代表氣節,石象征健康,而梅表明品德的高潔。影壁墻,是含蓄、內斂的反映,是我國傳統文化中壹種普遍的現象。古人以為院中的影壁,與風水相關,為使氣流繞影壁而行,起擋煞沖邪的作用。邪氣擋在外面,家裏就會平靜安寧。它最實用的地方,是遮擋住了門外不很和諧的事物,同時也避免外面的人向院中窺視,影壁橫現,院裏院外生出區別,故而砌出的影壁,要充分體現出它的精致、華美。
鴛鴦瓦又稱仰合瓦,是我國傳統建築的屋頂形式。仰合瓦鋪設時,先在椽木上將板瓦兩端的瓦翅朝上放,再用板瓦瓦翅對準仰瓦朝下放,構成兩種瓦翅上下合起的形狀。現存的朱家大院的屋脊上,鬥角分別有幾只脊獸排列,這是古時社會等級制度的體現,說明朱家至少是戶官宦人家。能夠代表身份地位的,還有壹寸幾攢的窗臺石,雕刻花紋的門枕石,若有以上此物者,不僅象征著這戶人家有豐盛的財富,還有顯赫的地位呢。
豎旗桿是取得功名的象征。少時愛聽老人們講故事,內容多關乎才子佳人。窮苦的書生進京取得功名後,多半是先打馬坐轎回家鄉,在宗祠前面豎旗桿,報功名。如果中的是狀元,朝庭還要給妳封官加賞,鳴金開道,極盡風光。旗桿的樣式必須是統壹的,“文功名”旗桿頂部刻著壹支筆,“武功名”旗桿頂上雕著壹個戟,不同的功名,對應不同式樣的旗桿。旗桿豎得越高,聲名播得越遠,不僅光宗耀祖,還能激勵後輩,名垂族譜。
晚清時期,隨著例貢生的人增多,主人愈加看重豎功名旗桿壹事,有錢有勢的人家要請石匠做旗桿夾,請鄉裏鄉外著名木匠做旗桿,旗桿夾石上用朱筆描紅,刻上何年何月獲何功名,然後請官員,宴賓客,吹吹打打,熱鬧至極,成了整個家族的榮耀。朱氏樓院裏面的“高旗桿”,或說明朱家子弟當中已經有人取得功名,且表示平步青雲,受封為朝廷高官了。
朱家人除了獲取功名,在財富上亦不可小覷,是明清時期的大地主,曾懸掛金字雙千頃匾,自稱“出城巡遊數千裏,車不軋外姓的地,靴不沾他家的泥”。“千頃”壹詞出自《淮南子·說林訓》,“尋常之溪,灌千頃之澤。”土地百畝為壹頃,朱家雙千頃土地,粗算應有數萬畝。
抗戰時期,日寇進入單縣城,朱氏族人逃亡南方,房屋部分遭戰火壹劫,少有殘垣斷壁,幾近蕩然無存,幸有東西相鄰的兩院存留。幾年前,經多方重視,在破敗了的遺址上進行磚瓦修繕,便是我們今日所見的朱家大院。
眼前這座大院,是方方正正的三合屋。正房、左右廂房全為樓閣式,正房樓下壹角設扶梯,從樓下的天井直通樓上的廊臺,據說上面的房間是小姐的繡房。打量現存的院落,按封建社會的森嚴的形制等級而論,屬於次等普通富家民居,然而屋脊有獸,難以說清主人的等級和地位。與它毗鄰的是豪宅,還是同樣的民居?無從可考。冥冥中,時事更叠,宅院的風光不再。
和北方許多古老的民居壹樣,現存的朱家大院雖延續四百余年,卻不外乎是鄉村民居的中型的尺度。核心部分的格局,代表了住宅的形制和氣派,我們現在看到的朱家樓院,缺失的正是這部分,難以代表朱家的地位和身份。唯獨屋脊上的六只獸,暗示著這座大院的背景。
朱家與文人墨客往來緊密,收藏古玩字畫,明時鄭板橋所畫的風雨墨竹,就懸掛在朱家書房的正墻上,附有鄭板橋的親筆題詩:“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閩侯林則徐書寫的對聯“退壹步天空海闊,忍三分月霽風光”也懸掛左右,我們今天所見的古玩已與朱家毫無關系,所見到的書畫亦不是當年的真跡。
樓下的正房擺放著太師椅,紅木質煙榻,左右裏間擺著雙龍絞柱的封頂床,明清時期的花紋雕刻,刀工細膩、線條流暢,完美到無可挑剔。聽老人們說,古時有錢的人家新婚,壹定要置辦封頂床,頂雕牡丹,柱雕龍,或雕鳳,流蘇裝飾,富麗堂皇。雕刻它,也是需要官位等級的。就是不雕龍,也要有龍紋雕刻於床頭。其紋樣本身,代表的不僅是皇權和天神,它還是吉祥、好運的化身,是多重意義的集合。
還有那樓上的繡房,不知是當年小姐們的閨閣,還是後人對人物情節、房屋用途的演繹,引發人們懷舊的情緒。當這種情愫驀然襲來,我迫不急待上樓壹觀。樓梯逼仄,提起裙擺,扶著欄桿,側著身,才能窘身而上。想,那些住在裏面的女孩兒,平日或研讀史書,或抒情寫意,或精進手藝,或困倦嫵媚,也罷了,只怕如籠中的鳥兒,難得見深閨之外的春色。
壹邊引階向上,壹邊在心裏寒顫,怪不得舊時,人們要把女孩的居所安排在樓上,她們下趟樓來,不知要使出多大的勇氣。那樓梯的窄,樓梯的陡,怎是現在的女孩能想象?莽撞的,粗胖的,毛頭小夥是上不了繡樓的。壹階壹階走上去,仿佛找回了樊籠的感覺。試想那伶仃的小腳,粉紅的長裙,那弱不禁風的腰身……
是古時的妳,抑或是前世的我。
妳綰著秀發,妳做著女紅,妳穿著曳地的紅裙,妳簪著沈重的珠玉,妳戴著不敢搖動的耳環,縱有飛翔的心思,也沒有掙脫羈絆的雙翼。
繡房裏,錦緞鋪床,紅毯鋪地,流蘇垂帳,不奢侈,卻有壹股華麗的萎靡。
客廳裏,有壹架古琴,泛音壹撥,音澤渾然,勾剔連作,韻長清遠。
有人說,建築是凝固的音樂,音樂是舞動的建築。我國的古建築是有形的文化,象形的教科書,每壹座都是中國文化的瑰寶,自然與人文的結合。古老的建築,展示給我們的是高山流水般的古琴之聲,錚錚淙淙,有如松根之細流。精美的磚雕上可窺得主人風采,門枕石裏蘊藏主人的修養與內涵,老房子的每塊磚都在向世人絮語曾發生在這裏的故事。指骨敲擊,妳會聽到幾千年歷史的回聲,指尖輕觸,妳會觸摸到那無與倫比的結構美,古樸流暢的紋理中,妳會看到藍藍的天空,清清的湖水,飄逸的白雲,那是我們中華民族悠久文明的神韻。
當代人喜歡稱古建築上的磚瓦碎片為“瓦當”,凡是有古建遺址的地方,這樣的“瓦當”到處可見。有的是在建房修路時,龐大的挖掘機從泥土深處挖出來,有的是農民整理地壩時,用鋤頭輕輕劃拉出來。翻壹翻莊稼地裏的泥土,也能發現壹兩片殘存,其中不乏造型精美的陶罐。曾經有人鑒定,那些精美的陶罐與碎片,不僅有清代的、明代的,還有宋朝漢代的……
數千年來,歷代帝王不惜人力、物力和財力,用它們為自己建造金玉交輝、巍峨壯觀的宮廷,宣示著至高無上、不容僭越的權威和等級。同樣,平民百姓的生活倫理,也時時用它們作為符號和構件,滲透於中國古建築的各個環節,象征家族興旺、多子多孫,尊老扶幼,兄友弟恭,將中華民族最核心的社會規範——“禮儀”,置於人們舉目可見的範圍之內,提醒著與中華大地不可分割的每壹位居住者,提醒著源遠流長的炎黃子孫。
“如果朱家大院還完整的話,也許會像棲霞的牟氏莊園、山西的王家大院、喬家大院壹樣,成為極具文物價值的歷史活體,民居建築的重要代表。它載附著歷史的靈魂,代表著不同階段的道德規範與精神面貌,蘊藏著諸多深厚的歷史文化信息,也是人們藉以確定自己身份的文化背景。”——當地朋友如是說。
如果妳對我國古建築略有所知,便不獨看其房屋規模,妳會撫摸著歷經百年千年的壹磚壹瓦,壹椽壹木,從那斑駁的磚瓦看到湮滅的過去,從那雕花的窗欞追憶歷史的傳承。它們會用無聲的表情告訴妳,它是屬於百姓的,鄉村的,它們來自於鄉間,來自於泥土,經過生命再造般的錘打、煆燒、時光的沈瀉,已然修身如玉,不為任何階層人士所占有。
在所有的事物進程、時事變幻中,唯有它不怕殘缺,不懼蒼老。
它用它們的方式存在著,延續著,也消失著。
它遺世獨立,也不與繁華對峙。但往往,更喜歡那些山水清秀,讓心靈得到沈靜的環境,而不是有著熱鬧的、形形 *** 的人們和快節奏的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