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現場觀眾最重要的壹項轉變,是以往足球比賽中球迷大半時間都站著,現在則多半坐著。
英甲和英乙某些球隊還是能讓人站著看比賽,但這些看臺狹小而且往往空著壹半,就算是看臺全滿的時候,人數占優勢的季票觀眾以及對場內走動的嚴格管控還是會硬生生把過去那些自然聚集在壹起、站著唱歌的球迷給打散。
現在再也看不到人群形成的大浪沖刷老舊的露天看臺,或者是青少年擠在場邊看板旁形成的凹凸線條。
觀眾的密度和形狀曾經會隨著他們的情緒和動作產生變化,如今在全坐席球場只剩下壹格壹格的死板景象。
只有在球轉移位置和劇情翻轉的時候才會被人群起立坐下的垂直起伏給打破。
但有些愛找事兒的俱樂部連這壹點也想管,揚言要把太常站起來和站太久的球迷請出球場。
如此說來,看臺座椅不止影響了英國足球觀眾的經濟和人口組成,還是監視管控的重要工具。
從前那些最無法無天的行為,危險的推擠、蹦竄、闖入草皮、縱火、在球場內攻擊客隊球迷,現在幾乎全數消失。
各種不當行為的發生率甚至降到了史上最低點。
2010/11賽季期間,因足球相關的騷亂事件遭到逮捕的個案只有3000多例,是自1985年有記錄以來的最少壹次。
有超過1/4的比賽未發生任何逮捕事件,職業比賽的平均逮捕人數也只有1人。
球迷挑釁對峙的情景也十分少見。
球場內當場開幹的當然更少。
座位規劃不是唯壹的原因,警力、禁令、安保和閉路監視器都起了重要作用,但座位並不只是規範身體,它還能抑制群眾情緒高漲。
大家都坐得安安穩穩的時候相對很難喚起大規模騷動所需要的那種集體狂喜、憤怒和脫序。
除此之外,其他看起來可能少有改變。
群眾非語言方面的表現過去20年來明顯沒有太大變化,大量使用侮辱的手勢依然是家常便飯。
即使有了座位,觀眾依然會高興的跳起來。
比賽遇上關鍵時刻,圍巾墻依然會和特定歌曲壹起出現。
進球慶祝則小有創新。
凱爾特人球迷開始“碰頭”(The Huddle)慶祝;格拉斯哥流浪者球迷的慶祝動作則是“蹦蹦跳”(The Bouncy);曼城球迷模仿波茲南(Lech Poznan)隊的球迷,進球時全體轉身背對球場,勾肩搭背上下蹦跳,這在波蘭被稱為“Le Greque”,到了曼城叫做“The Poznan”。
不過,現在總有壹種不太對勁的感覺。
雖然新球場明顯帶來了安全與舒適,但很多球迷仍然覺得失落。
上千條留言信息和球迷博客上都能讀到同樣的看法:沒錯,球場現在很多方面都有所改善,但我們卻不再像從前那樣大聲歌唱了。
事實上,1970和1980年代,群眾的歌聲已被視為支持者的最佳典範,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利物浦的柯普(Kop)看臺。
但2012年,加雷斯-羅伯茨(Gareth Roberts)與其說是生氣,更像是感傷的寫道:
“才幾個星期,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主場球迷的聲勢被壹群支持英冠升班馬球隊的客場球迷給壓過去了。
兩次都壹樣,這些做客的代表團不止聲音更大,明顯更加熱情,更加挺自家球員,而且還嘲笑我們:‘妳們有名的氣氛到哪裏去了?’‘妳們的加油爛的像渣壹樣’,‘這裏根本就是圖書館’等等。”
今天的利物浦主看臺不壹定總是這樣,但偶爾竟然會出現這種窘境,這已說明了足球觀眾行為上的巨大變化。
近來不少豪門俱樂部嘗試在觀眾席增設合唱區和站立區,此舉證明足球管理單位和群眾深切擔心,舊時代美好的氣氛,那些忠誠友愛和歡聲喧鬧,假如不能傳承下去,某種重要而珍貴的東西也將隨之消失。
歌聲和歡呼實際上是只是其中壹環,更廣大的球迷表演文化正在逐漸消失。
舉例來說,看看1970和1980年代的觀眾照片,尤其遇上大比賽,壹定看得到各式各樣、不拘壹格的自制服裝和掛旗。
這類作品可以追溯到20世紀早期,當年是足總杯決賽的特色,有親手制作和改造而成的球隊顏色的高禮帽、身著手縫球衣的泰迪熊、特大的花環,最重要的是旗幟和看板,用膠帶貼出的字體方方正正,別具特色。
“守門員神撲,皮爾森撿漏”、“火爆鐵蹄燒毀阿森納威利”、“喬伊-喬丹射門快過利蘭汽車”。
這類手工藝文化仍殘存在今日球迷當中,尤其每當要 *** 俱樂部高層和董事的時候就會出現。
其中,又以在利物浦最常見。
這種標語有時天馬行空:“斯科特好兇,到漢堡王點到大邁克也成功”;有時怒氣沖沖:“香克利建設,美國佬破壞”。
土耳其加拉塔薩雷(Galatasaray)隊立起“歡迎來到地獄”的標語,利茲聯球迷也搬出自制的看板酸溜溜的回應:“歡迎來到文明世界”。
今日去場邊或許還看見得到壹些掛旗,但更有可能看到的是滿坑滿谷的復制球衣。
1970年代的足球場幾乎看不到復制球衣,現在它卻是看臺上最多人穿著的單品。
雖然群眾在消費層面同質性越來越高,但英國始終排斥歐陸鐵血球迷的做法。
事實證明,對於用大喇叭或大鼓指揮合唱,人手壹支信號彈、煙霧彈和煙火,以及在場外恫嚇球員和教練的行徑,英國球迷多半興趣缺缺。
球迷最離經叛道的行為直到1980年代還存在,可惜現在已經看不到了,那就是裸奔與遛鳥。
當代能相提並論的只有啤酒肚,特別是那些寒冬打赤膊 *** 的紐卡斯爾聯球迷。
足球迷的各種表演欲當中,與這種過分崇尚名人文化的年代更相呼應的,也許要數卡爾-鮑威爾(Karl Power)這種魚目混珠式的惡作劇。
2001年,曼聯在歐冠對陣拜仁慕尼黑(FC Bayern Munchen)的比賽開始前,他成功混進先發陣容和大家壹起合照。
2003年,曼聯對利物浦開賽前,他安排11個人跑進球場,重演兩隊上回遭遇時利物浦門將杜德克(Jerzy Dudek)胯下漏球,讓曼聯前鋒弗蘭(Diego Forlan)輕松補射的壹記進球。
鮑威爾的戲班子接著跑到壹旁嘲笑利物浦球迷,鮑威爾本人從此被永久禁止入場。
1980年代的球迷雖然會不守規矩的單闖球場草皮,但對於丟東西進場可謂相對小心。
1960年代,布倫特福德隊(Brentford)的球門被扔手榴彈是少數特例。
保羅-加斯科因離隊轉投熱刺之後重回老東家,紐卡斯爾聯球迷拿火星巧克力棒丟他,相比之下無傷大雅。
綽號“加紮”的加斯科因還當場撿起壹根吃掉,從此蔚為美談。
切爾西球迷從1980年代中期開始,會往場內大丟芹菜慶祝勝利,直到俱樂部2007年明令禁止。
1990年代早期,氣球短短流行過壹個賽季,最令人難忘的就是格裏姆斯比(Grim *** y Town)的充氣魚大軍。
不過香蕉還才是最常見的彈藥。
球迷中活躍的種族歧視分子把丟香蕉當成人身攻擊,但這種行為如今已少有所聞。
現在比較容易看到球迷丟東西 *** 俱樂部的經營走向。
1997年,前網球選手改行開健身中心的大衛-羅伊德(David Lloyd)任職俱樂部主席,球迷不滿其經營策略,把上百顆網球丟進場中。
近壹點的還有布萊克本球迷為了 *** 俱樂部金主文姬集團(Venky’s)愚蠢頑固,在伊伍德公園球場(Ewood Park)放雞亂跑,因為文姬集團是印度禽肉加工業的大財團。
搞破壞的也有高科技的選擇。
註意那些出現在主罰點球的球員眼睛附近或等著開大腳的守門員臉上跳動的微弱綠色光點,那是激光筆的光。
這東西在2000年代晚期率先在歐洲賽場上走紅,隨後也開始出現在英格蘭。
報道最大的壹起事件是2011年切爾西球迷拿激光筆幹擾曼城球員。
不過大家還是偏好原始壹點的工具,只要火氣被撩的夠旺,球迷就會拿硬幣和打火機狂扔球員和工作人員。
所以說,即使球場內的情感建設經歷眾多變化,即使現在受到更多的管理和監視,英國足球觀眾壹方面接納了嘉年華般的氣氛,壹方面仍保有群眾難以預料的壹面。
今天現場球迷的最吵鬧最投入的時候,依然能夠創造壹股美妙的氣氛。
2009年賽季最後壹輪,紐卡斯爾聯晚間在主場聖詹姆斯公園球場對上米德爾斯堡,要是沒贏就會降級。
結果那場比賽的90分鐘內,妳根本聽不到別人說話也無法思考,人的能量轉化為壹面音墻,半是群眾的嘶吼,伴隨雷聲嗡嗡,噪音和口哨聲形成壹座力場,整片音景先是包圍而後吞噬了感官。
不過賽季其他時候情況如何?平常的感受與過去有何不同?比起其他場合,足球場上對黃金年代的相思病或許最為強烈,但似乎幾乎沒有任何音檔能賴以證明那糅合了懷舊之情的集體回憶。
1970與1980年代,很少有人嘗試系統性記錄足球觀眾的聲音,少數之壹的是德斯蒙德-莫裏斯(De *** ond Morris)。
為了《足球部落》(The Soccer Tribe)壹書,莫裏斯錄下數場舊甲級聯賽,以及牛津聯(Oxford United)在丙級聯賽近半個賽季的比賽,並將聲音內容謄寫成文字。
他所整理出來的結果很適合用於嘗試今昔對比。
莫裏斯在1981年將現場的聲音初分為喧嘩和歌唱的兩類,現今仍然適用。
首先,球迷會不斷切換,時而靜默時而發出籠統的喧嘩。
音調和音色因情緒起伏有很大的差異。
第二,有些喧嘩是針對場內外的特定事件所發,另壹些比較像廣泛的氣氛音樂,還有壹些則是突如其來的自然爆發。
第三,不論哪壹種喧嘩,大多先從球門後方的主場看臺發起,再零星的擴散到其他看臺,客場球迷的關鍵作用在於炒熱氣氛,在球場兩端妳來我往、鬥嘴謾罵。
今日足球場內的音景結構,雖然很接近莫裏斯筆下的描述,但次數不比從前。
根據莫裏斯的記錄,大多數賽事當中清晰可聞的群眾口號歌唱和集體喧嘩壹場比賽會出現大約130到160次,相當於每30秒就有壹次。
雖然沒有具體佐證,但次數似乎明顯高過現在大多數的英超比賽。
此外,隨意觀察也能發現,現在現場聽得到許多口號中,真正唱的只有極小壹部分球迷,整座看臺甚至全場大合唱的景象十分少見。
如同1980年代,觀眾席的現場配樂主要仍由歌聲、支持口號、加油和贊美組成。
“Que Sera, Sera”、《妳是我的陽光》(You Are My Sunshine)和《聖徒進行曲》(When the Saints Go Marching In),這幾首歌依然是固定選項。
抨擊裁判和客隊球迷喊的壹樣不外乎是“妳犯蠢還不知道”、“裁判是 *** ”和“妳是蘇格蘭人假扮的不成?”。
個別球員專屬的加油歌依然常見,從短歌到長曲都有。
當代球迷至少在這個時候還保有創造力。
例如女王公園巡遊者的球迷用《快樂時光》(Happy Days)的主題旋律歌頌哈比-貝耶(Habib Beye),或者像利物浦球迷溫馨的用邁克爾-傑克遜的《怪罪搖滾樂》(Blame It on the Boogie)向他們倒黴的後衛致意:“別怪芬蘭(Steven Finnan),要怪就怪特勞雷(Djimi Traore),他就是收不住,他就是收不住,他就是收不住他的腳。”阿蘭-希勒(Alan Shearer)從運動節目的解說嘉賓轉任紐卡斯爾聯主教練,戰績壹蹶不振。
球迷用《關塔那摩姑娘》(Guantanamera)壹曲表示不滿:“妳早該乖乖留在電視機上。”同壹首歌,布裏斯托流浪者的球迷也拿來獻給來自沒落海濱小鎮托基(Torquay)的對手:“妳只在夏天工作。”
謾罵警察或是恐嚇叫囂現在已經很少聽到,只有重現歷史場景才會出現。
“討厭警察妳就拍拍手”、“警察都是豬,我們討厭豬”,現在幾乎聽不到了。
“小心妳的頭被踢進門”、“外頭走著瞧”、“妳準備搭倫敦救護車回家吧”和“妳別想搭上車”同樣也不復存在,偶爾才會伴隨手勢出現。
如今看臺上更有可能聽到的是自嘲。
曼城0-7落後米德爾斯堡之時,曼城球迷唱道:“每周都對妳們好了”。
1-8落敗之後,他們爆出“輕松!簡單!容易!”的歡呼。
球迷的歌聲或許不若以往,但那依舊是歌聲。
足球舞臺經歷過劇烈變化還能有今日般演出,實已展現出了不起的韌性。
倒數七分鐘,假如這個時候從比賽中擡起頭,妳會看到觀眾席開始拉出奇怪的陣勢。
身穿熒光橘或熒光黃的工作人員排隊邁開沈重步伐,從看臺高處往下走到球員通道和出口旁站定,或來到邊線旁構成壹道新的防禦工事,隔開球迷與草坪。
同時,也開始有三三兩兩的觀眾起身離場朝門口移動。
有的人會在通道逗留,頻頻回望,壹面查手表或手機。
大家努力擠出排列緊密的座位時,會盡量縮起身子不引人註意。
這些人提早離場,不是因為氣到看不下去。
有些人會在0-5大幅落後的情況下提早20分鐘走人,這些人不是他們。
提早離席是為了避開人潮先去搭車。
再度強調,這並不是新現象。
全坐席球場本來就比球場更容易看到觀眾先行離開,只是提早離席的情況卻越來越普遍。
這個現場現象雖小,卻值得深究,尤其考慮到現在座位票價昂貴,況且最後關頭球員累了,失誤倍增,關鍵判決和進球反而更容易出現。
哨音響起,比賽結束。
球迷大聲吶喊,發出噓聲或者嘀咕咒罵。
人著急的往出口移動,人群開始快速解體。
有些人仍然徘徊不去,多半是那些留下鼓掌目送球員離開的主場球迷。
不過畫面背景已經開始轉向贊助商的廣告看牌,攝影師、錄音師和西裝筆挺的播報員湧入草坪,與倒黴被選上的球員談話。
播音系統被調回最大音量,在空間裏嗡嗡作響。
隨著人群與生命力逐漸流出看臺,場內的音效越來越尖銳刺耳。
客場球迷很有可能留到最後,再等個20分鐘才能走。
負責撿垃圾清理座位的低薪勞工軍團慢吞吞進場。
這壹刻起,比賽逐漸被場面所取代。
比賽當天的種種似乎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媒體室裏的賽後訪談和記者會。
比賽就此與現實脫鉤,在上百間色彩鮮明的攝影棚和地下室被剪輯、重播、分析,然後在Facebook和Youtube上流傳、變形,之後又在廣播節目的錄音室、電視名嘴的沙發以及刊登於運動和新聞網站的賽事報道中以陌生面貌再度出現。
100萬個文字和100萬張照片所能捕捉到的現場感受卻只有那麽少。
香克利的銅像戴上圍巾,變得和藹可親;幾千雙手拍打鐵皮遮棚發出的聲響;進球時在走道上抱著妳轉圈的陌生人;客場球迷把臉貼在車窗上朝妳破口大罵。
這壹切思考和感受都是遠方壹次火山爆發的微塵,高高噴向大氣,如今回落大地,深埋在層層交疊的個人回憶與集體記憶當中。
借用德裏羅的文字來說:
“那天下午的浮光掠影,悉數聚集在壹起。
叫囂、越界、惡毒的歌曲和謾罵,種種細如沙礫不可勝數的事物,全都磨滅不去的化為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