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在草面前是屏息低眉的。草原上天有多大,草就有多廣。天空只像是草原的壹件總不合體的藍綢衣。草的長大在與天空賽跑,草贏了。綢衣接了又接,還是捉襟見肘。草願意穿風和日麗,天就晴;草願意穿雨雪風霜,天就陰;草願意什麽也不穿,天就只好走開,那是夜裏。反正得由著草的性子來,沒有什麽商量的余地。
草折服的是牛羊。
每株草都是牛羊家族的童養媳,早有婚約在的。牛羊不論長相年齡壹律有權采摘草們的初夜直至壹生。牛羊隨興所至的嘴唇吻到誰就是誰了,那裏就有壹場閃電式的婚禮在舉行。這時候,每個在場的人都能真切地感受到草的性感和快感。它們是歡欣的,壹點都沒有痛苦的表情。反正幾天之後又是壹株好草,又可再嫁壹只好羊兒。沒有被牛羊青睞的草,就有了女孩子過了婚嫁年齡還待字閨中的焦慮與惶惑。草原上草的生長就只為了這“壹世情緣”。
草原上的草是胖的。
讓人以為誤入唐代的宮廷。這裏的草都叫楊玉環,豐腴、嫩澤,充滿肉質的誘惑。因為牛羊可不“好細腰”,它們有著百千萬億的選擇。叫趙飛燕的草,它們連聞都懶得聞壹下。
草原上的草才是真正的草綠色。
不是都市工業汙染的灰綠;不是鄉村農業汙染的土綠;不是園林移來植去的生綠;也不是塵埃與人眼中疲憊不堪,下過壹千次水,褪過壹百次色的舊綠。
那是壹種靈醒的綠,壹種每個毛孔都會出油的綠,壹種恣情率性、肆無忌憚的綠,壹種看壹眼就會讓人心旌搖蕩的綠,壹種整個生命都躍躍欲試地要從綠色中掙脫出來的綠。
沒有什麽地方的草會比草原上的草更像草。
草原是草的天堂。
草原是愛草人心靈的故鄉。
濃花
草原上的花不比草少多少。
有些季節,有些地方,花比草還多。
草原上的花從來不用“朵”或“片”做量詞,它們沒有量詞,因為它們多得就像夜空裏的繁星,無法用量詞來限定。
草原上的花從來沒有名字,就像海洋裏的水滴,誰會在乎它們分別叫什麽名字呢?
草原上的花不論形狀,因為它們實在有太多的形狀。許多形狀怪到讓人幾乎要懷疑它們是別的什麽生靈,借了花的名字來投生。
草原上的花有太多顏色,比畫家、比人類、甚至比神仙所能想象到的色彩還要多得多。
草原上的花不香,因為對它們來說,這是可以忽略不計的。香味對它們來說是俗氣的,附加上去的。它們有自己的體香與心香。它們就要花著自己的花,葉著自己的葉,美著自己的美。
草原上的花也會死去?美人要遲暮,花要雕零,反而使她們的更加莊嚴。只是看花們咄咄逼人的氣勢,野性十足的生命力,總覺得即使是最殘酷的殺手也奈何它們不得。即使是牛羊也舍不得放它們走的。花是牛羊的精神食糧,牛羊對花只使用視覺和嗅覺,對草才用牙。原來牛羊也會務虛的。
因此,我可不可以這樣想:壹年裏大多數的時候,花們是開著的;進入冬季,也冬眠,只是先把花衣裳脫下來睡壹小會兒。花魂是醒的。來年壹開春,披上衣裳開著的還是它。因為它們是大自然自己的花,是大自然親自生下來的。屬“哺乳植物”,而不是人工用種子栽培出來的“卵生植物”,更不是移植、嫁接出來的“試管植物”。它們與土地是息息相通的,連花莖下的泥土,連花瓣上的微塵,也是花的壹部分。
草原上沒有“野花”這個詞。壹個個蒙古包就臥在草原上,已不僅僅是“後花園”,而是就在花園中,誰還用得著在自家養花呢?花盆裏養花侍草是難得見到花草的“窮人”家的事,牧民就是“花園主”,或者說不是大自然種了花草,而是花草栽中了蒙古包。反正只要牧人高興,花草又沒有異議,牧人完全可以衣花食花住花行花,成為花翁花姑花仙花神。
草原上的花究竟有多美,人類只能詞窮。因為任何形容詞都會弄臟它們。但有壹點可以確定,那就是:它的美總是與純潔、善良、真誠、歡樂以及壹切美好的事物站在壹起的。
草原上的花,即使把它們直接移植到天堂上去,也——毫無愧色。
瘦菇
菇老是踮著腳尖,像芭蕾演員。
細致蒼白的肢體有著壹種嫵媚的“瘦”。
特別在雨後,或是晨露未去的時候,它們都有著濕濕、嫩嫩的光,那種聖潔的稀世之美,使人懷疑它們究竟是蘑菇呢還是仙界的靈芝,或是“沼澤諸神的圓桌”,再或者就讓人想起前世與某人***傘的日子裏那壹柄聽雨的油紙傘。
其實它們即使踮起腳,也還是比草矮,但它們即使比草矮,也還是藏不住的。這世界,誰也藏不住。據說藏著菇的草叢有壹圈偏暗的草色,叫“蘑菇圈”,指引著人們找到並采摘它們。菇寧願中自己的圈套?采下來的菇像壹片壹片的嘴唇,失血的、蒼白的、還有余溫的嘴唇。
在草原上我只能閃閃跌跌地走,生怕踩在菇們身上。它的彈性的身體,它的壹點菇腥味都沒有的體香,使我錯覺它們好像與人類有著某種血緣關系。摸摸它都感到它的顫栗,讓人心中壹驚又壹痛,早就心怯手軟,誰還忍心去采它呢?
某些時刻,最富於人性的有可能是壹朵菌子。采下它,就像是親手殺死了壹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