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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聯大的另壹面

對於壹個外省人,對雲南的了解,很大程度上是受到所讀書的影響。比如我行走在昆明到玉溪的路上,就知道玉溪曾經在民國時期,是昆明通往滇南和普洱、版納的壹個節點。

先說滇南,1938年,清華、北大、南開大學分別從北京、天津往雲南撤退,組建為西南聯合大學。其中的文學院和法學院先是在滇越鐵路上的蒙自辦學。壹時,滇南蒙自群星薈萃,陳寅恪、吳宓、劉文典、朱自清齊聚南湖,陳寅恪有"景物居然似舊京,荷花海子憶升平。南渡自應思往事,北歸端恐待來生。"壹派淒風苦雨看不到希望。

與此相反,研究莊子的專家劉文典步和陳的詩中,卻對未來充滿了信心。"新夢迷離思舊夢,故鄉淪落況他鄉。薊門回首知何許,萬裏秋山路正長。"

如果站在邊疆地區的角度,戰爭又把中國大把的頂尖人材集中到雲南,為二十世紀中期的邊疆留下了多少故事。

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哲學家馮友蘭先生的女兒宗璞,還在她的《夢回蒙自》壹文中寫道:

"我們住在桂林街王維玉宅。那是壹個有內外天井,樓上樓下的雲南民宅。壹對年輕夫婦住樓上,他們是陳夢家和趙蘿蕤。在樓下的壹間小房間裏,父親修訂完畢《新理學》。這是馮友蘭哲學體系的奠基之作。"

西南聯大在蒙自辦學五個月,後來的北大文學史家王瑤正是畢業於蒙自,屬於清華第十期,馮友蘭先生的學生。

朱自清先生也在蒙自住了五個月,寫了壹篇《蒙自雜記》,象個導遊,介紹了蒙自的特點,從小吃到南湖的景,還有火把節的盛況。

許多年以後,蒙自人在南湖邊上,鄰近舊時法國海關的地方,為朱教授塑了壹像。

今天我們津津樂道的在耶魯大學教授中國書法的張充和,作家沈從文的小姨妹,抗戰初起,正值芳齡,身邊圍滿了青年才俊。

張充和喜歡昆曲,愛慕充和的聯大教師陶光便在雲南大學搞了壹個曲社,那個時候,大凡有點品位的人,如中國銀行的吳梅,數論專家許寶騄,昆明航空公司的經理查阜西等等,都是昆曲的愛好者。作家汪曾祺在他的《晚翠園曲會》中寫道:

"陶光的曲子唱得很好。他是唱冠生的,在清華大學時曾受紅豆館主(溥侗)親授。他嗓子好,寬、圓、亮、足、有力度。他常唱的是《三醉》《迎像》《哭像》,唱的蒼蒼莽莽,淋漓盡致。

說陶光是寂寞的,常有孤獨感。他的朋友不多,只有壹個劉文典和他關系不錯。

他是寫二王的,臨《聖教序》功力甚深。"

在張充和的口述作品《曲人鴻爪》中,充和深情的回憶:

"陶光是充和弟弟宗和的朋友,年齡比充和小。早在1930年初,還在清華谷音社學昆曲時,充和就認識他。當時陶光常演小生,充和則為他吹笛。後來陶先生開始追求充和,充和雖然不能報之以愛情,卻壹直與陶光保持很好的友誼。

1939年的元旦,在由陶光組織的曲會裏,充和演唱《牡丹亭》中的《尋夢》,就在那天的曲會中,陶光在《曲人鴻爪》書畫冊中寫下了充和當天所唱的兩支曲子。"

就是這樣壹位才氣橫溢,性情孤傲的陶光,抗戰勝利後西南聯大三校準備北返,汪曾祺先生說,"三校人事也基本定了,清華、北大都沒有聘陶光,他只好滯留昆明。後不久,受聘雲大。"

看來,西南聯大解體各歸舊巢,人事上的安排,也有許多枝橫雜葉。

張充和先生在口述史中回憶,陶光後來經劉文典介紹,與壹位唱滇戲的女演員耐梅結婚,然後去了臺灣師範大學任教。聽說婚姻不太幸福,未滿四十歲即郁郁而終。生前,陶光曾出版詩集《題〈獨往集〉》,並托人把該書送給充和。

1965年充和從美國飛去臺灣,陶光先生已經過世,充和憶起昆明往事,"容易吞聲成獨往,最難歌哭與人間。吟詩不熟三秋谷,凍餒誰教途路窮"。

西南聯大才子佳人的故事,這算壹例。

在西南聯大,要說狂,非劉文典莫屬。

坊間盛傳的典故有,當年劉文典主持安徽大學,總統蔣介石想去視察,劉文典不同意,說學校是求學的地方,與政治無關。

劉文典在昆明西南聯大講《莊子》,走上講臺用安徽話說:"莊子麽,我是不懂的。這世上只有壹個半人可以講,壹個是莊子本人,還有半個就是在下。"

傳說有壹次跑防空警報,劉文典碰見沈從文夾著幾本書也往郊外跑,就對沈說:我跑警報是為了《莊子》,妳跑什麽?

有些傳聞經不起推敲。劉文典的兒子劉平章在壹篇文章中說,"沈從文在昆明的那段時間,住在丁字坡旁邊,而我們家住在龍翔街。住在丁字坡的人跑警報,是跑圓通山後面。我們跑虹山,他們兩是不會遇到壹起的。"

劉文典的名氣大著呢。他的老師有陳獨秀、謝無量、劉師培,東渡日本結識章太炎先生成為弟子,研習經學和小學。1928年回國後在北大和清華任教,領兩份工資。

抗戰初期,他義無反顧經香港、越南繞道去了雲南西南聯大,以"國家民族是大節,馬虎不得。"另外壹面,劉文典先生號稱"二雲居士",喜歡抽雅片煙吃雲南火腿。就這點愛好,讓他的後半生坎坷曲折。

話說1943年,抗戰最艱苦的歲月,西南聯大的許多教授因為物價漲得離譜,很多家庭都揭不開鍋了。聞壹多先生甚至丟掉教授的身份,開單為人刻章。壹些教授甚至把珍貴的家藏古籍,從宋元版本到明清瓷器都送去古玩市場,換得壹點生活費。

這時,遠在滇東南普洱縣的磨黑鎮,壹個張姓財主辦了壹所中學。他找到西南聯大的學生,讓他們介紹壹個最出名的教授給他認識。

學生們掰著指頭壹壹介紹,張財主對劉文典十分感興趣,於是,拋重金,以送五十兩"雲土"(鴉片煙)的代價盛邀劉文典。昆明的劉文典壹家正在饑寒交加中,受此召喚,立馬向相關人員口頭上說了壹下去向,也不待恩準,帶著壹家大小乘車到了玉溪。

玉溪,財主張孟希派出迎接劉文典教授的大隊人馬,早已等候多時。從擡轎的,牽馬的,煮飯的、前後衛隊,浩浩蕩蕩,毎天僅走二三十公裏,前後走了半個月,才到達磨黑。

劉文典教授在磨黑中學講課,當地的士紳、鹽商、還有普洱上下的頭面人物,都爭相拜訪敢與蔣介石說不的大教授。

長安雖好終不是久留之地。

暑假開始,劉文典壹家回到了昆明。

劉文典的磨黑之行在西南聯大引起軒然大波。首先發難的是聞壹多,他寫了壹封措詞激烈的信,讓劉文典不要回聯大,並把信交給聯大文學院院長馮友蘭,建議對劉文典停薪及考慮解聘。馮友蘭同意了,認為劉文典此舉不足為人師表。

於是,新學年教授們的聘書沒有劉文典。

盡管有壹些老師覺得解聘壹位著名教授不妥,提出反對。曾經是劉文典的學生之壹的王力(著名的語言學家)回憶說,"我們幾個同事去見聞壹多先生,替那位老教授(指劉)講情,聞先生發怒說,難道不當漢奸就可以擅離職守?"他終於把劉文典解聘了。

劉文典想不明白,給聯大校長梅貽琦寫了壹封信。7月25日寄出的信,傳說愛才如命的梅貽琦直到9月10日才回復,想必是矛盾的,是在揮淚斬馬謖。"尊處暫未致聘,是非得已。想承鑒諒。"

那邊廂,唯壹能講半部《莊子》的大師被解聘了。地處翠湖邊上的雲南大學,校長熊慶來可高興了,趕緊報告盧漢,以高過西南聯大的薪水重金禮聘劉文典為雲南大學的教授,後來又評為壹級教授。他的兩部大作,《淮南鴻烈集解》和《莊子補正》,海內外多次再版。劉文典生前曾說,"在校勘學方面,五百年之內可能沒有人超過我。"

這些年,我行走在雲南的土地上,時不時就會想起當年西南聯大留下的花絮。

2019/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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