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件什麽事呢?在我們住的胡同口有個木器鋪,賣桌椅板凳,掌櫃的有個外號叫“老白幹”,壹來說他好喝酒,喝得還挺兇。起來就喝,喝了就醉,醉了就睡,睡醒了去耍,輸了回來心裏懊糟,得喝;贏了錢心裏痛快,更得喝。二來是說這個掌櫃的待人比白幹還辣,二鍋頭才六十五度,他這老白幹足夠壹百零八度,對人甭提多苛刻啦。
他櫃上本來有兩個人替他幹活,從正月初壹幹到臘月三十也掙不了幾個錢,每天還吃不飽。就這樣,老白幹還覺著不上算,想來想去,想找個徒弟,就把工人散了。老白幹為什麽散工人,找徒弟呢?因為用徒弟只管吃穿,不給工錢,吃的是剩粥爛菜,穿的是他的破爛衣裳,壹個徒弟按規矩要學三年零壹節,其實有壹年來的,徒弟就能幹活,剩下的兩年全是給他白幹,而且徒弟還能伺候他。他找徒弟的賊心還挺大,老怕徒弟偷他,桌椅板凳,當然是誰也嚼不動啃不動,他最怕偷他酒喝。所以他找徒弟除了條件挺苛刻以外,還要當面考問。老白幹考徒弟的方法很簡單,可是挺特別,來了好幾個都沒考上。
頭壹個是他本家給薦來的。他問:“妳願意在我這兒學徒嗎?”“是,願意。”“我給妳看樣東西。”老白幹說著就回身從櫃櫥裏提溜瓶兒白酒出來,沖小孩壹舉:“妳看這是什麽?”小孩壹看瓶簽寫著山西汾酒,就說:“是山西汾酒。”
“啊,認識酒,還知道產地!”老白幹心說:不要。小孩又說了句:“這是著名的老白幹。”
啊,剛來就叫我外號!更不要啦。
介紹人把小孩領回去還直抱怨:“妳怎麽當面兒叫掌櫃的外號?他還能收妳!”您說這小孩夠多冤!
過了幾天又有人給他薦了壹個來,老白幹還問那句:“妳願意在我這學徒呀?”“願意。”“我給妳看樣東西。”老白幹這回從櫃櫥裏拎瓶黃酒出來:“妳看這是什麽?”“是陳紹,又叫花雕。”“啊!酒的小名妳知道,大名妳也知道。不要!不要!”介紹人心說:這掌櫃的又喝多了吧!怎麽答對了倒不要?
就他這考法,壹連幾個都沒考上。後來這件事就傳到我耳朵裏了。我就跟家裏人說:“我上木器鋪學徒。”家裏說:“那可不行,老白幹對工人那麽辣,上他那兒學徒,誰也受不了。”我說:“我能受得了。”“他可不管飽吃!”我說:“那沒關系。”“他得考。”我說:“我去了,壹考就中。”家裏見我非去不可,就托人把我薦去了。我跟介紹人到了木器鋪之後,對我也還是那壹套。
“妳願意在我這兒學徒嗎?”
“啊。”
“受得了嗎?”
“我沒享過福。”
“我給妳樣東西瞧瞧。”說著也從櫃櫥裏提溜出壹瓶白幹酒:“這是什麽?”
我看了看瓶簽兒壹搖頭:“不知道。”
“嗯!有點兒意思。”又回手拿出瓶黃酒來;“這是什麽?”
我還是壹搖頭:“不知道。”
“嗯!”老白幹把瓶蓋打開,把酒瓶往我胸前壹舉:“妳問聞是什麽?”
我伸著鼻子壹聞,壹皺眉頭,往後壹退。
“聞聞是什麽?
“馬尿!”
“好!好!就是妳,可找著好徒弟了!好極了!”
介紹人在旁邊又氣又笑,心說:這老白幹是什麽毛病?把酒當馬尿,罵了妳,妳倒要了,真是什麽人都有。
從這以後,我就在木器鋪學上徒了。這家夥是夠厲害的,我起五更,睡半夜,還沒吃過飽飯。老白幹又好打牌,每天不過十二點不回來,我得給等門。他半夜回來,我就得給他攏火沏茶,他還說費煤:“妳來這麽幾天,燒多少煤球兒啦!得省著點兒。”我說:“唉。”
有壹天,他傍天亮回來的,我沒給攏火,過去壹看,老白幹躺在床上睡得挺香,嘴裏還紅中、白板的說著夢話,我走過去:“掌櫃的!掌櫃的!您醒醒!”老白幹壹翻身揉了揉眼睛:“什麽事呀?”我說:“掌櫃的您不是讓我省著點燒煤嗎!剛才我攏火數了數壹***燒了四十八個煤球。”“嗐!這事妳告訴我幹嗎,成心搗亂。去!去!”從這兒起他再也不說費煤了。
這天老白幹贏了錢,買了只老母雞、壹塊火腿、兩瓶酒回來,打算大吃大喝壹頓。等他剛睡醒覺,牌友兒就來找他去打牌,他贏了錢,正惦記著要,就跟牌友兒去了。臨走的時候對我說:“我打牌去了,明兒早晨回來。在櫃上好好看門兒。看見了嗎?這是塊火腿,妳把它掛在墻上,留神別讓貓偷去。”“唉!”
“還有後院那只老母雞,千萬別讓隔壁那條大黃狗叼去!”“唉!”說著又壹指櫃門:“我櫃裏有兩瓶東西,要特別註意,那是——兩瓶——毒藥。壹瓶紅砒霜;壹瓶綠砒霜。吃了就死,千萬別動!”“唉。”“記住了嗎?”記住了。”說完他就走了。
等他走之後,我準知道他得天亮回來,我壹想:我這徒弟也就學到這兒啦,沒法再往下學啦。我到後院把老母雞逮著,托著火腿奔了胡同裏壹個飯鋪,我常到這個飯鋪給老白幹叫飯,跟他們都熟,進門我說:“掌櫃的,我們掌櫃的說啦,最近來了批木料,用完了,給妳們留個墩子。我們掌櫃的說,有只老母雞,讓您給收拾收拾,還有塊火腿,請您給剁壹剁。”
“好!行!行!”飯鋪掌櫃的貪圖個墩子,把雞和火腿接過去,當時就把雞給宰了,毛也腿凈了,膛也開了,還給剁成了塊兒,火腿也給剁開了。我拿回去之後,就燜雞,蒸火腿,壹會兒的工夫,火腿也爛了,雞也熟了,我把兩瓶酒拿出來,壹瓶“狀元紅”,壹瓶“葡萄綠”,我是連吃帶喝,不大會兒就是碗幹,碟兒凈,瓶子空。把家什收拾好,骨頭壹扔,酒瓶子往地下壹倒,躺在老白幹的鋪上就呼呼地睡起來。
天快亮的時候,老白幹輸得精光,帶著壹肚子氣回來了。壹進門,就聞見酒氣撲鼻,走到裏邊,見我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倆空酒瓶子倒在地上,擡頭看墻上,火腿沒啦。跑到後院,壹找老母雞也沒影了。老白幹這個氣;“噢!妳全給開啦!”走過來就給我壹巴掌:“起來!醒醒!起來!”
我坐起來壹揉眼,見是老白幹,我就假裝哭上啦:“掌櫃的您可回來啦?”
“我不回來還死在外邊,妳還哭哪!”
“掌櫃的,您聽我說。”
“說什麽呀!我的雞哪?”
“是呀,您聽我說呀!您走之後,我正看著買賣,就聽後院雞叫,我跑去壹看,是隔壁的大黃狗把雞叼去啦。我當然得追去啦,可是沒追上;等我回來壹看,誰知火腿又讓貓偷去啦。我壹想:雞和火腿都丟了,您回來非打我不可,我可怎麽辦哪?這時候我想起您說的兩瓶毒藥來啦,我想,我就藥死了吧!我先把那瓶綠的喝下去啦,誰知道壹點兒事都沒有,我就又把那瓶紅的喝啦。掌櫃的您可別打我呀!”
老白幹壹聽這氣呀,他也不好說那是酒啦,氣得直跺腳:“嘿!好!——妳呀!——妳好!”
這時候我還氣他,我說:“掌櫃的兩瓶毒藥我都喝了怎麽還不死呢?”
“嘿!不死——不死,那是藥力不夠!”
“藥力不夠,您再給我來兩瓶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