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許多鳥類之中,鶴是壹種永不會老去的鳥類。正是這種鳥類讓我在油鹽柴米、鋼鐵水泥建築中能夠感受到親切。它讓我想到更為古老的始祖鳥,以及那些故事中與我們青春夢想有關的鳥類。 我南方的時候,每個周末都會去動物園看看那些已經顯得陌生的鳥類。我驚異在這樣壹座布滿重型工業、化工廠以及大規模批量制造鞋襪、玩具、電子產品的城市裏,這樣的鳥類是如何生存下來的。它們似乎已經與我們無關,是生活在我們的冷漠與謹慎之外的。這些鳥類呼嘯著掠過我所在的工廠,發出奇特的聲音,但很快整個人會被撲過來的金屬屑的味道籠罩。 在很多孩子童年時代的圖畫本上,他們或多或少用蠟筆、鉛筆畫過這樣的場景:壹只小鳥和壹個太陽,小鳥張開翅膀正要飛起來。而在我的青春時代在去過的南方許多工業城市裏,看到的是更多的農工的孩子們那些廉價衣服上織上去的小鳥。 我相信在我們年少的時候,內心的許多夢想總是與這些鳥類有著聯系的。我們會渴望飛翔,並在長滿茂盛綠植的南方大院裏望著天空想象自己的未來。只是張開雙臂做出飛翔的樣子,已經顯得僵硬、呆板了。在這個以談論理想或未來為隱私、恥辱的時代裏,我們擅長的是批量生產,模仿,以及狡猾地在關鍵的話題上避開敏感處。我們嘗試大量地、按照動物學和馴化技巧教科書來訓練鴿子,讓它們參與到我們換了的海洋中來,機械地盤旋並在我們高潮的那壹刻按照計劃飛上天空。 當我在博物館、南方大院的屋檐下看雕刻成水紋狀鴿子、鶴的時候,我的朋友正在西藏的雪山晨光下看那些雄鷹盤旋在寺院上空。只有這種鳥類尚未被納入工業城市的景觀計劃中來,而鴿子們、鶴類則早已成為壹種商品,被用在喜慶的場合假裝放飛,或者只棲息在古老的屋瓦上面。所以在很長的壹段時間內,我相信鳥類其實是已經不存在了。只有被不斷馴化、納入我們動物園的預算資金裏。 在整個工業城市裏面,妳是無法尋找壹只飛鳥蹤跡的。但是我仍舊找到了鶴,那在古代被稱作為仙鶴的鳥類。 三國時的費文祎到辛氏的酒館飲酒,辛氏待他寬厚。為了回報辛氏,他在墻上畫了壹只黃鶴,那只鶴後來成為仙鶴。仙鶴在中國的古代是神奇而空靈的,它與生活在鬧市裏的鸚鵡、山野裏的大雁相比,少了幾分煙火氣,表現出的大多是超逸的氣質。鶴翼、飛羽、它們給我太過豐富的聯想。比如它讓我想到的是漢代軍隊的鶴翼之陣,以及現代摩天大樓頂層的飛鳥,廉價仿冒服裝上拙劣的鳥類絲織品圖案。這些飛鳥是在東南地區的超級工廠裏按照程序被編織的。在沒有飛鳥的城市裏,工廠開始批量將這些已經和人類隔閡得幾近陌生的鳥類編織、刻印到我們的錢包、衣服上去。 如果說這是壹種失敗的圖騰理想,那麽它被淘汰之後,已經可以販賣。 在壹切可以販賣、精細化、拼裝組合的時代,史前的鳥類,動物們開始成為新壹代的玩偶。始祖鳥,白堊紀、寒武紀的魚類成為紡織城、玩具廠裏設計師們的構思元素。那些拒絕馴化或者以鮮烈性格與進化、馴化的力量進行對抗的飛鳥類,重新成為玩偶之家們熱愛的崇拜對象,將始祖鳥、寒武紀的魚類重新塗抹成光亮的品牌logo。時至今日,馴化已經遍地開花,擡頭不見低頭見,體制、機器的力量已經讓這些鳥類完全服從、低聲下氣,成為類似金屬零件的衍生物。 在這之外,我已經不喜歡鴿子,白色的鴿子,它們對於我而言,只是羽翼的壹種,只有飛翔的能力,但是它們是體制的壹部分,不再屬於生物,而是壹個被塗改的符號。在馴化與工業體制的可怕力量,沒有任何壹種動物能夠逃脫它巨大的漩渦,最後被擺放在流水線上待宰割。 如果說,還有什麽事意外的幸運,那麽當妳重新進入母語的語境才能讀得懂這些飛鳥的世界。當妳進入狀態,才知道母語已經慘遭蹂躪,我們別無退路。這些飛翔在上古蒼穹的鳥類就是壹種叫做鶴的古老物種。 在我熟知的各種鳥類中,鶴的存在是最為神秘的。 傳說中的仙鶴,它們生存在上古,閑雲野鶴,是那個古老時代才有的生命氣息。妳無法想象這種鳥類會如何從沼澤地、水源地來到壹個虛擬的上帝之城,在工業粉塵與重型機器噪音中生存。它不是和光同塵的壹類。 春秋時期,壹位吳王在他自己的轄地建造過壹座“華亭”,這裏聚集了很多鶴,引來了許多隱士、官員觀賞。鶴群在華亭附近的濕地生活下來,它們的存在讓仕途失意的高士們倍感寥落。晉代的陸機與其弟陸雲隱退故裏,時常能聽到鶴鳴之音,他認為那是超絕塵世的清音,不與鄙俗為伍。後來陸機為後將軍,河北大都督,與挾持了晉惠帝的司馬乂戰於鹿苑失利之後,他想到那只雲中的白鶴,臨終不禁嘆息“華亭鶴唳,豈可復聞乎!” 仙鶴生活在傳說中,白鶴杳然無蹤,春秋諸子、魏晉的時代已經過去。 春秋早已成為故事,如今的華亭已經沒有白鶴,上海境內的蘇州河壹帶依舊密集的街道、房舍,看不到那個白鶴橫空而過的飛鳥時代影蹤。廣告商喜歡把仙鶴印刷成卡通形象,銀翼的仙鶴從青蘆葦叢中探出身體,在地鐵燈箱廣告、油畫壁紙、京滬的弄堂或者四合院頹敗纏滿綠植的墻壁上,只有孤單的線條,再沒有清亮的鶴鳴之音了。 當妳用漢語,妳的母語或者花骨朵壹樣的篆體字來書寫這種鳥類的時候,妳會為妳潰散的心氣、鬥誌而感到絕望。大美不可書寫,上古的飛鳥不肯同流合汙,在刺眼的措辭與馴化的工程開始之時,它們已經決心拒絕改變,拒絕試探。它們拒絕成為羽翼,而是不斷抗拒壓力,逆風而飛升,扶搖直上,尋找虛無縹緲世界中的清潔水源。 生代和中生代,大量的植物和動物死亡後,我們重新在古人的記憶世界裏尋找這種安慰。中國古代的壹品官員紫色或紅色的袍子,繡著的仙鶴只是夭折在體制內的肉身,而那些只有用上古文字才能描述的美,並不為這些官宦、奴才認識。漢語的原生之美,屬於更為年輕的心靈,而非僵化呆滯的操作系統。 當妳想起上古,仙鶴的翅膀與我在這地鐵隧道裏看到的流光有著同樣的美麗。壹剎那間,仙鶴已經經過了很多世,很多代,它的生命是不會停息的。如果妳乘火車向水邊看這些仙鶴,雖然沒有上古時代的氣質,但是孤傲並不曾逝去。 在《盛京通誌》等若幹部典藉史卷對丹頂鶴均有相同的詮釋和定義:仙禽。 仙鶴,它是壹種完全與兇猛的食肉動物不同的鳥類。它細長的脖頸,雪白的羽翼,以青銅的質料鑄成,擺放在皇宮大殿的門前兩側,是皇帝們人生理想之壹。仙鶴這種鳥類生活的環境沒有黃墻黑瓦,古木參天,而是壹聲鳴叫閃進雲層,是很難捉摸的。提到仙鶴似乎很難琢磨,但是丹頂鶴就明白了。丹頂鶴又稱仙鶴。白鶴們吃蘆葦的嫩芽和野草種子,比如在嫩江、松花江、烏蘇裏江流域繁殖的丹頂鶴,幾乎是純白色。 然而對於上古的仙鶴,它不僅僅是壹個傳說、象征,而是與我們為人水準的高下有著緊密的關系。 古書《拾遺記》中“群仙常駕龍乘鶴”的場景,唐龜鈕鶴紋銅鏡上的那只仙鶴,已經被現在的摩天大樓,宴飲與清虛的衣袍已經被商務旅行、建築設計模型取代。那些鳥類更多地是以死亡之後的標本,呈現傷感與頹廢之美,或者以玩具,被虛擬成商業卡通形象存在。它們最清越的鳴叫被抽空,剩下孤獨的線條,被塗抹上不同的色彩輸入到更遠的地方,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與聲音。 古代的《雲笈七簽》記載張道陵可以乘坐仙鶴任由往來,不知道他在今天會不會也因搞不清楚路線圖而迷失方向。雲中的白鶴,它們飛了太久,如今蘆葦叢、淺灘已經消失,已經無法再回到從前的時代了。雲集的廣告牌,鴿子籠般的公寓,沒有壹個路標是寫給這群孤獨的鳥類的。 仙鶴作為羽化成仙的象征靈物,它的形象是超於權力之上的。《相鶴經》有雲:“蓋羽族之宗長,仙人之騏驥也。”當妳在田野或者摩天大樓的露臺看到雲中的鶴影,白色的鳥群,心裏就變得柔軟,安靜。 我在北京的東直門乘地鐵向機場去的時候,總會有這樣的錯覺。銀翼的大型客機載著繁忙的人,它們加速、躍起、飛升。常讓我想到傳說中古代的仙鶴飛升的樣子。雲中的仙鶴,這種古代神奇的鳥類,總能給凡夫們許多輕靈的想象。也許它曾棲息在上古時代伏羲氏的肩上,它的鳴叫能夠頓時使人頭腦清晰起來。而當地鐵呼嘯而過,隧道兩側燈箱裏廣告的仙鶴白雲般的羽翼順著流動的光,飛升向前方,那種感覺就像是自己已經飛起來的樣子。光和白色的羽翼穿過空氣,隧道,湧動的地鐵金屬氣息,枕木的微微腐爛氣息,氤氳成壹團難以化解的氣。 地鐵以高速穿梭在地下,泥土的氣息已經被水泥建築群替代,金屬和合成材料替代。當燈光瞬間飛射向前方的黑暗,風帶動燈箱濺射的碎光,畫上的白鶴羽翼撲閃著就與身邊的氣流混成壹體,箭壹般地吹過。那些仙鶴似乎就在這地鐵中復活了。它曾是成化年間愛情故事的主角,曾是上古那些悲傷年輕心靈,高唱《上邪》情歌的少年們的鐘愛之物。 我們不再贊美鴿子,米奇老鼠、機器貓、以及會飛的鳥類。只有中國最古老的仙鶴能給為失去靈氣的大腦帶來壹點驚異。中國古代的傳說中,仙鶴像是禦風而行的智者,它們居住在山野,大河流域,凡人不可接近,也無法找到它們的居處。這種鳥類的故事,壹度讓我浮想聯翩。因為在我們不再熱愛白鴿、喜鵲、布谷鳥的時代,它再度成為我們清醒的力量。 我們熱愛白鴿、基因食物,但它們並非同類;我們所書寫的漢字,光芒逐漸退去,那種喪失同伴,慨嘆無壹知音的孤獨正是風聲鶴唳。上古的仙鶴在預言這種悲劇之時,以慘烈的悲涼鳴叫,提醒我們身處險境麻木的身心,以及摧朽拉枯般地崩潰的可怕。 我的嗓音無法歌唱上古的《上邪》曲,古老神奇的物種消失了,仙鶴們的形象僅靠漢語的聒噪已經無法追溯,我們已經失去了它。長沙出土的2300多年前,即戰國時期的古樂器上刻畫的仙鶴,讓人長而嘆息。我對這種仙鶴的遺音,鶴唳之聲有著悲涼的理解,它成為絕響,只容我於虛空和濃煙之中憑吊。慘鳴之後,它們本身已經無法再那樣發音了。我站在工業區空曠的水泥地上、都市的天橋上,仰看天空靜待這些飛鳥的穿越,卻無法再等待那仙鶴的遺音。上古的精靈,已經決意離開。 在不同城市的工業區,我們都能看到黑色煙囪林立;刺鼻氣味不斷破壞著妳的判斷力、感覺、常識,妳會對背後那壹陣突然驚起的飛鳥群感到驚慌。白色羽翼的鶴,在後工業城市裏迷失了它的靈魂,力圖在尋找飛升的道路。 猙獰的金屬刺芒,裸露著閃光的質地,水泥建築群與鋼鐵鑄成的工業區,淡黃色的易流動液體掀起混濁的河水,有毒的氣息從工廠的煙囪、下水道直達天空。在龐大如巨型怪獸的工業區,枝蔓的輸氣管、吊塔、全金屬外殼的孵化器、堆積如山的黑色汽油桶,鐵銹傳染到年輕的血液裏,鳥類的聲音像是生銹壹般。汽油桶堆成的墻壁,在廢墟和垃圾堆上,盤旋的野鳥,被黑色的鐵銹染成黑色的惡鳥形象,像是上古時代邪惡與光明力量殊死的爭奪。氨氣燈灼熱的光找著這些黑色的羽翼,妳可以看到它們企圖越過高壓線密布,有毒氣體揮散的工業區。 在工業廢墟上,遍地的酸堿化合物,無法成為古人飛升,尋找桃花源的冶煉材料。劇毒逐漸剝去鶴翼的潔白之色,掙紮的仙鶴從沼澤飛落。鉛毒和鐵銹,汙染的水,讓這些飛鳥中毒已深。鉛,汞,硝酸,這些工業原料與上古時代飛升的仙人們丹爐裏的藥草、泉水,已經不再純粹。飛鳥、還有野鶴從這些埋藏巨大工業垃圾的地面上啄食,鉛、汞順著它的血液滲透到內心,唳聲,尖銳的啼叫讓饒舌歌手和戴安全帽的工人們驚醒。 這是壹種紀念還是遺忘? 城市的郊區高壓電網密布,玉米地碩大的果實逐漸枯黃,綠油油的田野不復存在,我們的同類已經失去蹤跡。那只飛鳥,在電閃雷鳴,大雨滂沱的夜晚,迎著閃電工業城市裏面,疾速飛升,直插雲頂。大雨無法洗滌清凈這種戾氣,它仿佛就是上古的那只仙禽,那只孤獨的仙鶴。它是我們的同類,雖然已經墜落無法飛升。無法再吐納新鮮的空氣,石油的燃燒火花點燃了天空,黑色的天空,鋼鐵與水泥構成的工廠如同白堊紀時代的巨型火山。冶煉,攪拌,蒸騰,每個工序都不斷地將這些飛鳥送上絕境。 音樂廳裏的原聲音樂,演繹到極致卻也沒有素樸純潔,體態飄逸雅致,鳴聲。誰知道那種從雲中來到凡間,再不能飛翔的痛苦呢? 中國古代的古書《濤經?鶴鳴》說,“鶴鳴於九臯,聲聞於野”,站在這個城市,我不曾見過那只雲中的仙鶴。潔白的羽翼,悠然的鳴叫,已成為上古的絕響。雲朵中的鶴,當它飛越都市的上空,它就是那個傳說中的玄鳥,靜待魂兮歸來。 紀念妳,我夭折的仙鶴,那雲中的白鶴啊,妳亮出白雲壹般的翅膀,飛過大地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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