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藝道上的人,捏泥人的“泥人張”排第壹。而且,有第壹,沒第二,第三差著十萬八千裏。 泥人張大名叫張明山。鹹豐年間常去的地方有兩處。壹是東北城角的戲院大觀樓,壹是北關口的飯館天慶館。坐在那兒,為了瞧各樣的人,也為捏各樣的人。去大觀樓要看戲臺上的各種角色,去天慶館要看人世間的各種角色。這後壹種的樣兒更多。 那天下雨,他壹個人坐在天慶館裏飲酒,壹邊留神四下裏吃客們的模樣。這當兒,打外邊進來三個人。中間壹位穿得闊綽,大腦袋,中溜個子,挺著肚子,架式挺牛,橫沖直撞往裏走。站在迎門桌子上的“撂高的”壹瞅,趕緊吆喝著:“益照臨的張五爺可是稀客,貴客,張五爺這兒總***三位──裏邊請!” 壹聽這喊話,吃飯的人都停住嘴巴,甚至放下筷子瞧瞧這位大名鼎鼎的張五爺。當下,城裏城外氣最沖的要算這位靠著販鹽賺下金山的張錦文。他當年由於為盛京將軍海仁賣過命,被海大人收為義子,排行老五。所以又有“海張五”壹稱。但人家當面叫他張五爺,背後叫他海張五。天津衛是做買賣的地界兒,誰有錢誰橫,官兒也怵三分。 可是手藝人除外,手藝人靠手吃飯,求誰?怵誰?故此,泥人張只管飲酒,吃菜,西瞧東看,全然沒有把海張五當個人物。 但是不壹會兒,就聽海張五那邊議論起他來。有個細嗓門的說:“人家臺下壹邊看戲壹邊手在袖子裏捏泥人。捏完拿出來壹瞧,臺上的嘛樣,他捏的嘛樣。”跟著就是海張五的大粗嗓門說:“在哪兒捏?在袖子裏捏?在褲襠裏捏吧!”隨後壹陣笑,拿泥人張找樂子。 這些話天慶館裏的人全都聽見了。人們等著瞧藝高膽大的泥人張怎麽“回報”海張五。壹個泥團兒砍過去? 只見人家泥人張聽也沒聽,左手伸到桌子下邊,打鞋底摳下壹塊泥巴。右手依然端杯飲酒,眼睛也只瞅著桌上的酒菜,這左手便擺弄起這團泥巴來,幾個手指飛快捏弄,比變戲法的劉禿子還靈巧。海張五那邊還在不停地找樂子,泥人張這邊肯定把那些話在他手裏這團泥上全找回來了。隨後手壹停,他把這泥團往桌上“叭”地壹戳,起身去櫃臺結賬。 吃飯的人伸脖壹瞧,這泥人張真捏絕了!就賽把海張五的腦袋割下來放在桌上壹般。瓢似的腦袋,小鼓眼,壹臉狂氣,比海張五還像海張五。只是只有核桃大小。 海張五在那邊,隔著兩丈遠就看出捏的是他。他朝著正走出門的泥人張的背影叫道:“這破手藝也想賺錢,賤賣都沒人要。” 泥人張頭都沒回,撐開傘走了。但天津衛的事沒有這樣完的── 第二天,北門外估衣街的幾個小雜貨攤上,擺出來壹排排海張五這個泥像,還加了個身子,大模大樣坐在那裏。而且是翻模子扣的,成批生產,足有壹二百個。攤上還都貼著個白紙條,上邊使墨筆寫著: 賤賣海張五 估衣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誰看誰樂。樂完找熟人來看,再壹塊樂。 三天後,海張五派人花了大價錢,才把這些泥人全買走,據說連泥模子也買走了。泥人是沒了,可“賤賣海張五”這事卻傳了壹百多年,直到今天。 ——《泥人張》
馮五爺是浙江寧波人。馮家出兩種人,壹經商,壹念書。馮家人聰明,腦袋瓜賽粵人翁伍章雕刻的象牙球,壹層套壹層,每層壹花樣。所以馮家人經商的成巨富,念書的當文豪做大官。馮五爺這壹輩五男二女,他排行末尾。幾位兄長遠在上海天津開廠經商,早早的成家立業,站住腳跟。惟獨馮五爺在家啃書本。他人長得賽條江鯽,骨細如魚刺,肉嫩如魚肚,不是賺錢發財的長相,倒是舞文弄墨的材料。凡他念過的書,妳讀上句,他背下句,這能耐據說只有宋朝的王安石才有。至於他出口成章,落筆生花,無人不服。都說這壹輩馮家的出息都在這五爺身上了。 馮五爺二十五,父母入土,他賣房地、攜家帶口來到天津衛,為的是投兄靠友,謀壹條通天路。 他心氣高,可天津衛是商埠,毛筆是用來記帳的,沒人看書,自然也沒人瞧得起念書的。比方說,地上有黃金也有書本,您撿哪樣?別人發財,馮五爺眼熱,腦筋壹歪,決意下海做買賣。但此道他壹竅不通,幹哪行呢? 中國人想賺錢,第壹個念頭便是開飯館。民以食為天,民為食花錢;壹天三頓飯,不吃腿就軟,錢都給了飯館老板。天津的錢又都在商人手裏,商界的往來大半在飯桌上。再說,天津產鹽,吃菜口重,寧波菜鹹,正合口味。於馮五爺拿定主意,開個寧波風味的館子,便在馬家口的鬧市裏,選址蓋房,取名“狀元樓”。擇個吉日,升匾掛彩,燃鞭放炮,飯館開張了。馮五爺身穿藏藍暗花大褂,胸前晃著壹條純金表鏈,中印分頭,滿頭抹油,地道的老板打扮,站在大廳迎賓迎客,應付八方。念書的人,講究禮節,談吐又好,很得人緣。再說,狀元樓是天津衛獨壹家寧波館,海魚河蝦都是天津人解饞的食品,在寧波廚子手裏壹做,比活魚活蝦還鮮。故此開張以來,天天坐滿堂,晚上壹頓還得“翻臺”,上壹長,賺錢並不多。馮五爺納悶,天天壹把把銀錢,賽壹群群鳥飛進來,都落到哪兒去了?往後再瞧帳,喲,反倒出了赤字! 壹日,壹個打寧波幫工來的小夥計,抖著膽子告訴他,廚房裏的雞鴨魚肉,進到客人嘴裏的有限,大多給廚子夥計們截墻扔出去,外邊有人接應。狀元樓有多少錢經得住天天往外扔? 馮五爺盛怒之後,心想自己嘛腦袋,《二十四史》背得滾瓜爛熟,能拿這幫端盤子炒菜的沒轍?這就開刀了。除去那個打寧波老家帶來的胖廚子沒動,其余夥計全轟走,斬草除根換壹撥人,還在後院墻頭安裝電網,以為從此相安無事,可帳上仍是赤字,怎麽回事? 又壹日,住在狀元樓鄰近壹位婆子,咬耳朵對他說,每天後晌,垃圾車壹到,壹搖鈴鐺,打狀元樓裏擡出的七八個土箱子,只有上邊薄薄壹層是垃圾,下邊全是鐵皮罐頭、整袋鹹魚、好酒好煙。原來內外勾結,用這法兒把東西弄走。這不等於拿土箱子每天往外擡錢嗎?馮五爺趕在壹個後晌倒垃圾的時候,上前壹查,果然如此。大怒之下,再換壹撥人。人是換了,但帳本上的赤字還是沒有換掉。 馮五爺不信自己無能。天天到館子瞪大眼珠,內內外外巡視壹番,卻看不出半點毛病。文人靠想象過日子,真落到生活的萬花筒裏,便是“自作聰明真傻瓜”。狀元樓就賽破皮球,撒氣露風,眼瞅著敗落下來。買賣賽人,靠壹股氣兒活著,氣泄了,誰也沒轍。愈少客人,客人愈少;油水沒油,夥計散夥。飯廳有時只開半邊燈了。 馮五爺心裏只剩下壹點不服。 再壹日,身邊使喚的小僮對他說,外頭風傳,狀元樓裏最大的偷兒不是別人,就是那個打老家帶來的胖廚子。據說他偷癮極大,無日不偷,無時不偷,無物不偷,每晚回家必偷壹樣東西走,而且偷術極高,絕對查看不出。馮五爺不肯相信,這胖廚子當年給自己父親做飯,胖廚子的父親給自己爺爺做飯,他家的根早紮在馮家了。倘若他是賊,誰還會不是賊? 但是,馮五爺究竟幹了兩年的買賣,看到的假笑比真笑多,聽到的假話比真話多,心裏也多了壹個心眼兒了。當日晚上,狀元樓該關燈閉門時候,馮五爺帶著小僮到飯館前廳,搬壹把藤椅,撂在通風處,仰面壹躺,說是歇涼,實是捉賊。 等了不久,胖廚子封上爐火,打後頭廚房出來,正要回家。他光著腦袋壹身肉,下邊只穿壹條大白褲衩,趿拉壹雙破布鞋,肩上搭壹條汗巾,手提壹盞紙燈籠。他瞅見老板,並不急著脫身離去,而是站著說話。那模樣賽是說:“您就放開眼瞧吧! 馮五爺嘴裏搭訕,壹雙文人的銳目利眼卻上上下下打量他,心中壹邊揣度--這光頭光身,往哪兒藏掖?破鞋裏也塞不了壹盒煙呵!燈籠通明雪亮,裏頭放點嘛也全能照出來。褲衩雖大,但給大廳裏來回來去的風壹吹,大腿屁股的輪廓都看得清清楚楚,還能有嘛?是不是搭在肩上那條擦汗的手巾裏裹著點什麽?心剛生疑,不等他說,胖廚子已把汗巾從肩上拿下,甩手扔給小僮,說道:“外邊都涼了,我帶這條大毛巾做什麽,煩妳給搭在後院的晾衣繩上吧!”說完辭過馮五爺,手提燈籠,大搖大擺走了。 馮五爺叫小僮打開毛巾,裏頭嘛也沒有,差點冤枉好人。 可是轉天,這小僮打聽到,胖廚子昨晚使的花活,在那燈籠上。原來插洋蠟的燈座不是木頭的,而是拿壹塊凍肉鏇的,這塊肉足有二斤沈!可人家居然就在馮五爺眼皮子底下,使燈照著,大模大樣提走了,真叫絕了! 馮五爺聽罷,三天沒說話,第四天就把狀元樓關了。有人勸他重返文苑,接著念書,他搖頭嘆息。念書得信書。他連念書的人能耐還是不念書的人能耐都弄不清,哪還會有念書的心思?
古玩行中有對天敵,就是造假畫的和看假畫的。造假畫的,費盡心機,用盡絕招,為的是騙過看假畫的那雙又尖又刁的眼;看假畫的,卻憑這雙眼識破天機,看破詭計,捏著這造假的家夥沒藏好的尾巴尖兒,打壹堆畫裏把它抻出來,晾在光天化日底下。 這看假畫的名叫藍眼。在鍋店街裕成公古玩鋪做事,專看畫。藍眼不姓藍,他姓江,原名在棠,藍眼是他的外號。天津人好起外號,壹為好叫,二為好記。這藍眼來源於他的近視鏡,鏡片厚得賽瓶底,顏色發藍,看上去真賽壹雙藍眼。而這藍眼的關鍵還是在他的眼上。據說他關燈看畫,也能看出真假;話雖有點玄,能耐不摻假。他這藍眼看畫時還真的大有神道——看假畫,雙眼無神;看真畫,壹道藍光。 這天,有個念書打扮的人來到鋪子裏,手拿壹軸畫。外邊的題簽上寫著“大滌子湖天春色圖”藍眼看似沒看,他知道這題簽上無論寫嘛,全不算數,真假還得看畫。他刷地壹拉,疾如閃電,露出半尺畫心。這便是藍眼出名的“半尺活”,他看畫無論大小,只看半尺。是真是假,全拿這半尺畫說話,絕不多看壹寸壹分。藍眼面對半尺畫,眼鏡片刷地閃過壹道藍光,他擡起頭問來者: “妳打算賣多少錢?” 來者沒急著要價,而是說: “聽說西頭的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 黃三爺是津門造假畫的第壹高手。古玩鋪裏的人全怕他。沒想到藍眼聽賽沒聽,又說壹遍: “我眼裏從來沒有什麽黃三爺。妳說妳這畫打算賣多少錢吧。” “兩條。”來者說。這兩條是二十兩黃金。 要價不低,也不算太高,兩邊稍稍地妳擡我壓,十八兩便成交了。 打這天起,津門的古玩鋪都說鍋店街的裕成公買到壹軸大滌子石濤的山水,水墨淺絳,蒼潤之極,上邊還有大段題跋,尤其難得。有人說這件東西是打北京某某王府流落出來的。來賣畫的人不大在行,藍眼卻抓個正著。花錢不少,東西更好。這麽精的大滌子,十年內天津的古玩行就沒現過。那時沒有報紙,嘴巴就是媒體,愈說愈神,愈傳愈廣。接二連三總有人來看畫,裕成公都快成了綢緞莊了。 世上的事,說足了這頭,便開始說那頭。大約事過三個月,開始有人說裕成公那幅大滌子靠不住。初看挺唬人,可看上幾遍就稀湯寡水,沒了精神。真假畫的分別是,真畫經得住看,假畫受不住瞧。這話傳開之後,就有新聞冒出來——有人說這畫是西頭黃三爺壹手造的贗品!這話不是等於拿盆臟水往人家藍眼的袍子上潑嗎? 藍眼有根,理也不理。愈是不理,傳得愈玄。後來就說得有鼻子有眼兒了。說是有人在針市街壹個人家裏,看到了這軸畫的真品。於是,又是接二連三,不間斷有人去裕成公古玩鋪看畫,但這回是想瞧瞧黃三爺用嘛能耐把藍眼的眼蒙住的。向來看能人栽跟頭都最來神兒! 裕成公的老板佟五爺心裏有點發毛,便對藍眼說:“我信您的眼力,可我架不住外頭的閑話,擾得咱鋪子整天亂哄哄的。咱是不是找個人打聽打聽那畫在哪兒。要真有張壹模壹樣的畫,就想法把它亮出來,分清楚真假,更顯得咱高。” 藍眼聽出來老板沒底,可是流言閑語誰也沒轍,除非就照老板的話辦,真假壹齊亮出來。人家在暗處鬧,自己在明處贏。 佟老板打來尤小五。尤小五是天津衛的壹只地老鼠,到處亂鉆,嘛事都能叫拿耳朵摸到。他們派尤小五去打聽,轉天有了消息。原來還真的另有壹幅大滌子,也叫《湖天春色圖》,而且真的就在針市街壹個姓崔的人家!佟老板和藍眼都不知道這崔家是誰。佟老板便叫尤小五引著藍眼去看。藍眼不能不去,待到了那家壹看,眼鏡片刷刷閃過兩道藍光,傻了! 真畫原來是這幅。鋪子裏那幅是假造的!這兩幅畫的大小、成色、畫面,全都壹樣,連圖章也是仿刻的。可就是神氣不同——瞧,這幅真的是神氣! 他當初怎麽打的眼,已經全然不知。此時面對這畫,真恨不得鉆進地裏去。他二十年沒錯看過壹幅。他藍眼簡直成了古玩行裏的神。他說真必真,說假準假,沒人不信。可這回壹走眼,傳了出去,那可毀了。看真假畫這行,看對壹輩子全是應該的,看錯壹幅就壹跟頭栽到底。 他沒出聲。回到店鋪跟老板講了實話。裕成公和藍眼是連在壹塊的,要栽全栽。佟老板想了壹夜。有了主意,決定把崔家那軸大滌子買過來,花大價錢也在所不惜。兩幅畫都攥在手裏,哪真哪假就全由自己說了。但辦這事他們決不能露面,便另外花錢請個人,假裝買主,跟隨尤小五到崔家去買那軸畫。誰料人家姓崔的開口就是天價。不然就自己留著不賣了。買東西就怕壹邊非買,壹邊非不賣。可是去裝買主這人心裏有底,因為來時黃老板對他有話“就是砸了我鋪子,妳也得把畫給我買來”。這便壹再讓步,最後竟花了七條金子才買到手,反比先前買的那軸多花了兩倍的錢還多。 待把這軸畫拿到裕成公,佟老板舒口大氣,雖然心疼錢,卻保住了裕成公的牌子。他叫夥計們把兩軸畫並排掛在墻上,徹底看個心明眼亮。等畫掛好,藍眼上前壹瞧,眼鏡片刷刷刷閃過三道光。人竟賽根棍子立在那裏。萬事大吉下的怪事就在眼前——原來還是先前那幅是真的,剛買回來的這幅反倒是假的! 真假不放在壹起比壹比,根本分不出真假——這才是人家造假畫的本事,也是最高超的本事! 可是藍眼長的壹雙是嘛眼?肚臍眼? 藍眼差點壹口氣閉過去。轉過三天,他把前前後後的事情縷了壹遍,這才明白,原來這壹切都有是黃三爺在暗處做的圈套。壹步步叫妳鉆進來。人家真畫賣得不吃虧,假畫賣得比天高。他忽然想起,最早來賣畫的那個書生打扮的人,不是對他說過“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嗎?人家有話在先,早就說明白這幅畫有真有假。再看打了眼怨誰?看來,這位黃三爺不單沖著錢來的,幹脆說是沖著自己來的。人家叫妳手裏攢著真畫,再去買他造的假畫。多絕!等到他明白了這壹層,才算明白到家,認栽到底!打這兒起,藍眼卷起被袱卷兒離開了裕成公。自此不單天津古玩行他這號,天津地面也瞧不見了的影子。有人說他得壹場大病,從此躺下,再沒起來。栽得真是太慘了! 再想想看,他還有更慘的——他敗給人家黃三爺,卻只見到黃三爺的手筆,人家的面也沒叫他見過呢! 所幸的是,他最後總算想到黃三爺的這壹手。死得明明白白。
津門勝地,能人如林,此間出了兩位賣茶湯的高手,把這種稀松平常的街頭小吃,幹得遠近聞名。這二位,壹位胖黑敦厚,名叫楊七;壹位細白精明,人稱楊八。楊七楊八,好賽哥倆,其實卻無親無故,不過他倆的爹都姓楊罷了。楊八本名楊巴,由於“巴”與“八”音同,楊巴的年歲長相又比楊七小,人們便錯把他當成楊七的兄弟。不過要說他倆的配合,好比左右手,又非親兄弟可比。楊七手藝高,只管悶頭制作;楊巴口才好,專管外場照應,雖然裏裏外外只這兩人,既是老板又是夥計,鬧得卻比大買賣還紅火。 楊七的手藝好,關鍵靠兩手絕活。 壹般茶湯是把秫米面沏好後,捏壹撮芝麻灑在浮頭,這樣做香味只在表面,愈喝愈沒味兒。楊七自有高招,他先盛半碗秫米面,便灑上壹次芝麻,再盛半碗秫米面,沏好後又灑壹次芝麻。這樣壹直喝到見了碗底都有香味。 他另壹手絕活是,芝麻不用整粒的,而是先使鐵鍋炒過,再拿搟面杖壓碎。壓碎了,裏面的香味才能出來。芝麻必得炒得焦黃不糊,不黃不香,太糊便苦;壓碎的芝麻粒還得粗細正好,太粗費嚼,太細也就沒嚼頭了。這手活兒別人明知道也學不來。手藝人的能耐全在手上,此中道理跟寫字畫畫差不多。 可是,手藝再高,東西再好,拿到生意場上必得靠人吹。三分活,七分說,死人說活了,破貨變好貨,買賣人的功夫大半在嘴上。到了需要逢場作戲、八面玲瓏、看風使舵、左右逢源的時候,就更指著楊巴那張好嘴了。 那次,李鴻章來天津,地方的府縣道臺費盡心思,究竟拿嘛樣的吃喝才能把中堂大人哄得高興?京城豪門,山珍海味不新鮮,新鮮的反倒是地方風味小吃,可天津衛的小吃太粗太土:熬小魚刺多,容易卡嗓子;炸麻花梆硬,弄不好硌牙。琢磨三天,難下決斷,幸虧知府大人原是地面上走街串巷的人物,嘛都吃過,便舉薦出“楊家茶湯”;茶湯粘軟香甜,好吃無險,眾官員壹齊稱好,這便是楊巴發跡的緣由了。 這日下晌,李中堂聽過本地小曲蓮花落子,饒有興味,滿心歡喜,撒泡熱尿,身爽腹空,要吃點心。知府大人忙叫“楊七楊八”獻上茶湯。今兒,兩人自打到這世上來,頭次裏外全新,青褲青褂,白巾白襪,壹雙手拿堿面洗得賽脫層皮那樣幹凈。他倆雙雙將茶湯捧到李中堂面前的桌上,然後壹並退後五步,垂手而立,說是聽候吩咐,實是請好請賞。 李中堂正要嘗嘗這津門名品,手指尖將碰碗邊,目光壹落碗中,眉頭忽地壹皺,面上頓起陰雲,猛然甩手“啪”地將壹碗茶湯打落在地,碎瓷亂飛,茶湯潑了壹地,還冒著熱氣兒。在場眾官員嚇懵了,楊七和楊巴慌忙跪下,誰也不知中堂大人為嘛犯怒? 當官的壹個比壹個糊塗,這就透出楊巴的明白。他眨眨眼,立時猜到中堂大人以前沒喝過茶湯,不知道灑在浮頭的碎芝麻是嘛東西,壹準當成不小心掉上去的臟土,要不哪會有這大的火氣?可這樣,難題就來了—— 倘若說這是芝麻,不是臟東西,不等於罵中堂大人孤陋寡聞,沒有見識嗎?倘若不加解釋,不又等於承認給中堂大人吃臟東西?說不說,都是要挨壹頓臭揍,然後砸飯碗子。而眼下頂要緊的,是不能叫李中堂開口說那是臟東西。大人說話,不能改口。必須趕緊想轍,搶在前頭說。 楊巴的腦筋飛快地壹轉兩轉三轉,主意來了!只見他腦袋撞地,“咚咚咚”叩得山響,壹邊叫道:“中堂大人息怒!小人不知道中堂大人不愛吃壓碎的芝麻粒,惹惱了大人。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小人這次,今後壹定痛改前非!”說完又是壹陣響頭。 李中堂這才明白,剛才茶湯上那些黃渣子不是臟東西,是碎芝麻。明白過後便想,天津衛九河下梢,人情練達,生意場上,心靈嘴巧。這賣茶湯的小子更是機敏過人,居然壹眼看出自己錯把芝麻當做臟土,而三兩句話,既叫自己明白,又給自己面子。這聰明在眼前的府縣道臺中間是絕沒有的,於是對楊巴心生喜歡,便說: “不知者當無罪!雖然我不喜歡吃碎芝麻(他也順坡下了),但妳的茶湯名滿津門,也該嘉獎!來人呀,賞銀壹百兩!” 這壹來,叫在場所有人摸不著頭腦。茶湯不愛吃,反倒獎巨銀,為嘛?傻啦?楊巴趴在地上,壹個勁兒地叩頭謝恩,心裏頭卻壹清二楚全明白。 自此,楊巴在天津城威名大震。那“楊家茶湯”也被人們改稱做“楊巴茶湯”了。楊七反倒漸漸埋沒,無人知曉。楊巴對此毫不內疚,因為自己成名靠的是自己壹張好嘴,李中堂並沒有喝茶湯呀!
酒館也分三六九等。首善街那家小酒館得算頂末尾的壹等。不插幌子,不掛字號,屋裏連座位也沒有;櫃臺上不賣菜,單擺壹缸酒。來喝酒的,都是扛活拉車賣苦力的底層人。有的手捏壹塊醬腸頭,有的衣兜裏裝著壹把五香花生,進門要上二三兩,倚著墻角窗臺獨飲。逢到人擠人,便端著酒碗到門外邊,靠樹壹站,把酒壹點點倒進嘴裏,這才叫過癮解饞其樂無窮呢!
這酒館只賣壹種酒,使山芋幹造的,價錢賤,酒味大。首善街養的貓從來不丟,跑迷了路,也會循著酒味找回來。這酒不講余味,只講沖勁,講嘴賽鏹水,非得趕緊咽,不然燒爛了舌頭嘴巴牙花嗓子眼兒。可壹落進肚裏,跟手壹股勁“騰”地躥上來,直撞腦袋,暈暈乎乎,勁頭很猛。好賽大年夜裏放的那種炮仗“炮打燈”,點著壹炸,紅燈躥天。這酒就叫做“炮打燈”。好酒應是溫厚綿長,絕不上頭。但窮漢子們掙壹天命,筋酸骨乏,心裏憋悶,不就為了花錢不多,馬上來勁,暈頭漲腦地灑脫灑脫放縱放縱嗎?
要說最灑脫,還是數酒婆。天天下晌,這老婆子壹準來到小酒館,衣衫破爛,賽叫花子;頭發亂,臉色黯,沒人說清她嘛長相,更沒人知道她姓嘛叫嘛,卻都知道她是這小酒館的頭號酒鬼,尊稱酒婆。她壹進門,照例打懷裏掏出個四四方方小布包,打開布包,裏頭是個報紙包,報紙有時新有時舊;打開報紙包,又是個綿紙包,好賽裏頭包著壹個翡翠別針;再打開這綿紙包,原來只是兩角錢她拿錢撂在櫃臺上,老板照例把多半碗“炮打燈”遞過去,她接過酒碗,舉手揚脖,碗底壹翻,酒便直落肚中,好像倒進酒桶。待這婆子兩腳壹出門坎,就賽在地上劃天書了。
她壹路東倒西歪向北去,走出壹百多步遠的地界,是個十字路口,車來車往,常常出事。您還甭為這婆子揪心,瞧她爛醉如泥,可每次將到路口,壹準是“噔”地壹下,醒過來了競賽常人壹般,不帶半點醉意,好端端地穿街而過。她天天這樣,從無閃失。首善街上人家,最愛瞧酒婆這醉醺醺的幾步扭——-上擺下搖,左歪右斜,悠悠旋轉樂陶陶,看似風擺荷葉壹般;逢到雨天,雨點淋身,便賽壹張慢慢旋動的大傘了……但是,為嘛酒婆壹到路口就醉意全消呢?是因為“炮打燈”就這麽壹點勁頭兒,還是酒婆有超人的能耐說醉就醉說醒就醒?
酒的訣竅,還是在酒缸裏。老板人奸,往酒裏摻水。酒鬼們對眼睛裏的世界壹片模糊,對肚子裏的酒卻壹清二楚,但誰也不肯把這層紙捅破,喝美了也就算了。老板缺德,必得報應,人近六十,沒兒沒女,八成要絕後。可壹日,老板娘愛酸愛辣,居然有喜了!老板給佛爺叩頭時,動了良心,發誓今後老實做人,誠實賣酒,再不往酒裏摻水摻假了。
就是這日,酒婆來到這家小酒館,進門照例還是掏出包兒來,層層打開,花錢買酒,舉手揚脖,把改假為真的“炮打燈”倒進肚裏……真貨就有真貨色。這次酒婆還沒出屋,人就轉悠起來了。而且今兒她壹路上搖晃得分外好看,上身左搖,下身右搖,愈轉愈疾,初時賽風中的大鵬鳥,後來競賽壹個黑黑的大漩渦首善街的人看得驚奇,也看得納悶,不等多想,酒婆已到路口,竟然沒有酒醒,破天荒頭壹遭轉悠到大馬路上,下邊的慘事就甭提了……
自此,酒婆在這條街上絕了跡。小酒館裏的人們卻不時念叨起她來。說她才算真正夠格的酒鬼。她喝酒不就菜,照例壹飲而盡,不貪解饞,只求酒勁。在酒館既不多事,也無閑話,交錢喝酒,喝完就走,從來沒賒過賬。真正的酒鬼,都是自得其樂,不攪和別人。
老板聽著,忽然想到,酒婆出事那日,不正是自己不往酒裏摻假的那天嗎?原來禍根竟在自己身上他便別扭開了,心想這人間的道理真是說不清道不明了。到底騙人不對,還是誠實不對?不然為嘛幾十年拿假酒騙人,卻相安無事,都喝得挺美,可壹旦認真起來反倒毀了?
原名叫張金璧,津門壹員赳赳武夫,身強力蠻,力大沒邊,故稱大力。津門的老少爺們喜歡他,佩服他,誇他。但天津人有自己誇人的方法。張大力就有這麽壹件事,當時無人不曉,現在沒人知道,因此寫在下邊——
侯家後壹家賣石材的店鋪,叫聚合成。大門口放壹把死沈死沈的青石大鎖,鎖把也是石頭的。鎖上刻著壹行字:
凡舉起此鎖者賞銀百兩
聚合成設這石鎖,無非為了證明它的石料都是堅實耐用的好料。
可是,打石鎖撂在這兒,沒人舉起過,甚至沒人能叫它稍稍動壹動,您說它有多重?好賽它跟地殼連著,除非把地面也舉到頭上去! 壹天,張大力來到侯家後,看見這把鎖,也看見上邊的字,便俯下身子,使手問壹問,輕輕壹撼,竟然搖動起來,而且賽搖壹個竹籃子,這就招了許多人圍上來看。只見他手握鎖把,腰壹挺勁,大石鎖被他輕易地舉到空中。胳膊筆直不彎,臉上笑容滿面,好賽舉著壹大把花兒!
眾人叫好呼好喊好,張大力舉著石鎖,也不撂下來,直等著聚合成的夥計老板全出來,看清楚了,才將石鎖放回原地。老板上來笑嘻嘻說:
“原來張老師來了,快請到裏頭坐坐,喝杯茶!”
張大力聽了,正色道:“老板,您別跟我弄這套您的石鎖上寫著嘛,誰舉起它,賞銀百兩,您就快把錢拿來,我還忙著哪!”
誰料聚合成的老板並不理會張大力的話。待張大力說完,他不緊不慢地說道:“張老師,您只瞧見石鎖上邊的字了,可石鎖底下還有壹行字,您瞧見了嗎?”
張大力怔了。剛才只顧高興,根本沒瞧見鎖下邊還有字。不單他沒瞧見,旁人也都沒瞧見。張大力腦筋壹轉,心想別是老板唬他,不想給錢,以為他使過壹次勁,二次再舉不起來了,於是上去壹把又將石鎖高高舉到頭頂上,可擡眼壹看,石鎖下邊還真有壹行字,竟然寫著:
惟張大力舉起來不算
把這石鎖上邊和下邊的字連起來,就是:
凡舉起此鎖賞銀百兩,惟張大力舉起來不算!
眾人見了,都笑起來。原來人家早知道惟有他能舉起這家夥。而這行字也是人家佩服自己、誇贊自己——張大力當然明白。
他扔了石鎖,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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