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向不喜歡寶石——最近卻悄悄的喜歡了玉。
寶石是西方的產物,壹塊鉆石,割成幾千幾百個“割切面”,光線就從那裏面激射而出,勢淩厲,美得幾乎具有侵略性,使我不由得不提防起來。我知道自己無法跟它的兇悍逼人相埒,不過至少可以決定“我不喜歡它”。讓它在英女王的皇冠上閃爍,讓它在展覽會上伴以投射燈和響尾蛇(防盜用)展出,我不喜歡,總可以吧!
玉不同,玉是溫柔的,早期的字書解釋玉,也只說:“玉,石之美者。”原來玉也只是石,是許多混沌的生命中忽然脫穎而出的那壹點靈光。正如許我孩子在夏夜的庭院裏聽老人講古,忽有壹個因洪秀全的故事而興天下之想,遂有了孫中山。又如溪畔群童,人人都看到活潑潑的逆流而上的小魚,卻有壹個跌入沈思,想人處天地間,亦如此魚,必須壹身逆浪,方能有成,只此壹想,便有了……所謂偉人,其實只是在遊戲場中忽有所悟的那個孩子。所謂玉,只是在時間的廣場上因自在玩耍竟而得道的石頭。
⒉ 克拉之外
鉆石是有價的,壹克拉壹克拉的算,像超級市場的豬肉,壹塊塊皆有其中規中矩秤出來的標價。
玉是無價的,根本就沒有可以計值的單位。鉆石像謀職,把學歷經歷乃至成績單上的分數壹壹開列出來,以便敘位核薪。玉則像愛情,壹個女子能贏得多少愛情完全視對方為她著迷的程度,其間並沒有太多法則可循。以撒辛格(諾貝爾獎得主)說:“文學像女人,別人為什麽喜歡她以及為什麽不喜歡她的原因,她自已也不知道。”其實,玉當然也有其客觀標準,它的硬度,它的昌瑩、柔潤、縝密、純全和刻工都可以討論,只是論玉論到最後關頭,竟只剩“喜歡”兩字,而喜歡是無價的,妳買的不是克拉的計價而是自己珍重的心情。
⒊ 不須鑲嵌
鉆石不能佩戴,除非經過鑲嵌,鑲嵌當然也是壹種藝術,而玉呢?玉也可以鑲嵌,
不過卻不免顯得“多此壹舉”,玉是可以直接做成戒指鐲子和簪笄的。至於玉墜、玉佩
所需要的也只是壹根絲繩的編結,用壹段千回百繞的糾纏盤結來系住胸前或腰間的那壹
點沈實,要比金屬性冷冷硬硬的鑲嵌好吧?
不佩戴的玉也是好的,玉可以把玩,可以做小器具,可以做既可卑微的去搔善,亦
可用以象征富貴吉祥的“如意”,可做用以祀天的壁,亦可做示絕的玉,我想做個玉匠
大概比鉆石割切人興奮快樂,玉的世界要大得多繁富得多,玉是既入於生活也出於生活
的,玉是名士美人,可以相與出塵,玉亦是柴米夫妻,可以居家過日。
⒋ 生死以之
壹個人活著的時候,全世界跟他壹起活——但壹個人死的時候,誰來陪他壹起死呢?
中古世紀有出質樸簡直的古劇叫《人人》(Every Man),死神找到那位名叫人人的
主角,告訴他死期已至,不能寬貸,卻準他結伴同行。人人找“美貌”,“美貌”不肯
跟他去,人人找“知識”,“知識”也無意到墓穴裏去相陪,人人找“親情”,“親情
也顧他不得……
世間萬物,只有人類在死亡的時候需要陪葬品吧?其原因也無非由於怕孤寂,活人
殉葬太殘忍,連士桶殉葬也有些居心不仁,但死亡又是如此幽闃陌生的壹條路,如果待
嫁的女子需要“陪嫁”來肯定來系連她前半生的娘家歲月,則等待遠行的黃泉客何嘗不
需要“陪葬”來憑藉來思憶世上的年華呢?
陪葬物裏最纏綿的東西或許便是琀蟬了,蟬色半透明,比真實的蟬為薄,向例是含
在死者的口中,成為最後的,壹句沒有聲音的語言,那句話在說:
“今天,我入土,像蟬的幼蟲壹樣,不要悲傷,這不叫死,有壹天,生命會復活,
會展翅,會如夏日出土的鳴蟬……”
那究竟是生者安慰死者而塞入的壹句話?抑是死者安慰生者而含著的壹句話?如果
那是心願,算不算狂妄的侈願?如果那是謊言,算不算美麗的謊言?我不知道,只知道
玉含蟬那半透明的豆青或土褐色仿佛是由生入死的薄膜,又恍惚是由死返生的符信,但
生生死死的事豈是我這樣的凡間女子所能參破的?且在這落雨的下午俯首凝視這枚佩在
自己胸前的被烈焰般的紅絲線所穿結的玉含蟬吧!
⒌ 玉肆
我在玉肆中走,忽然看到壹塊像蛀木又像土塊的東西,仿佛壹張枯澀凝止的悲容,
我駐足良久,問道:
“這是壹種什麽玉?多少錢?”
“妳懂不懂玉?”老板的神色間頗有壹種抑制過的傲慢。
“不憧。”
“不懂就不要問!我的玉只賣懂的人。”
我應該生氣應該跟他激辯壹場的,但不知為什麽,近年來碰到類似的場面倒寧可笑
笑走開。我雖然不喜歡他的態度,但相較而言,我更不喜歡爭辯,尤其痛恨學校裏“奧
瑞根式”的辯論比賽,壹句壹句逼著人追問,簡直不像人類的對話,囂張狂肆到極點。
不懂玉就不該買不該問嗎?世間識貨的又有幾人?孔子壹生,也沒把自己那塊美玉
成功的推銷出去。《水滸傳》裏的阮小七說:“壹腔熱血,只要賣與識貨的!”又誰又
是熱血的識貨買主?連聖賢的光焰,好漢的熱血也都難以傾銷,幾塊玉又算什麽?不懂
玉就不準買玉,不懂人生的人豈不沒有權利活下去了?
當然,玉肆的老板大約也不是什麽壞人,只是壹個除了玉的知識找不出其他可以自
豪之處的人吧?
然而,這件事真的很遺憾嗎?也不盡然,如果那天我碰到的是個善良的老板,他可
能會為我詳細解說,我可能心念壹動便買下那塊玉,只是,果真如此又如何呢?它會成
為我的小古玩。但此刻,它是我的壹點憾意,壹段未圓的夢,壹份既未開始當然也就不
致結束的情緣。
隔著這許多年,如果今天玉肆的老板再問我壹次是否識玉,我想我仍會回答不懂,
懂太難,能疼惜寶重也就夠了。何況能懂就能愛嗎?在競選中互相中傷的政敵其實不是
彼此十分了解嗎?當然,如果情緒高昂,我也許會塞給他壹張《說文解字》抄下來的紙
條:
玉,石之美者,有五德
潤澤以溫,仁之方也
腮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
其聲舒揚,專以遠聞,智之方也
不撓而折,勇之方也
銳廉而不怯,潔之方也。
然而,對愛玉的人而言,連那壹番大聲鏜鏜的理由也是多余的。愛玉這件事幾乎可
以單純到不知不識而只是壹團簡簡單單的歡喜。像嬰兒喜歡清風拂面的感覺,是不必先
研究氣流風向的。
⒍ 瑕
付錢的時候,小販又重復了壹次:
“我賣妳這瑪瑙,再便宜不過了。”
我笑笑,沒說話,他以為我不信,又加上壹句:
“真的——不過這麽便宜也有個緣故,妳猜為什麽?”
“我知道,它有斑點。”本來不想提的,被他壹逼,只好說了,免得他壹直羅嗦。”
“哎呀,原來妳看出來了,玉石這種東西有斑點就差了,這串項鏈如果沒有瑕疵,
哇,那價錢就不得了啦!”
我取了項鏈,盡快走開。有些話,我只願意在無人處小心的、斷斷續續的、有壹搭
沒壹搭的說給自己聽:對於這串有斑點的瑪瑙,我怎麽可能看不出來呢?它的斑痕如此
清清楚楚。
然而則買這樣壹串項鏈是出於壹個女子小小的俠氣吧,憑什麽要說有斑點的東西不
好?水晶裏不是有壹種叫“發晶”的種類嗎?虎有紋,豹有斑,有誰嫌棄過它的上毛不
夠純色?
就算退壹步說,把這斑紋算瑕疵,此間能把瑕疵如此坦然相呈的人也不多吧?凡是
可以坦然相見的缺點就不該算缺點的,純全完美的東西是神器,可供膜拜。但站在壹個
女人的觀點來看,男人和孩子之所以可愛,正是由於他們那些壹清二楚的無所掩飾的小
缺點吧?就連壹個人對自己本身的接納和縱容,不也是看準了自己的種種小毛病而壹笑
置之嗎?
所有的無瑕是壹樣的——因為全是百之百的純潔透明,但瑕疵斑點卻面目各自不同。
有的斑痕像鮮苔數點,有的是砂岸逶迤,有的是孤雲獨走,更有的是鐵索橫江,玩味起
來,反而令人忻然心喜。想起平生好友,也是如此,如果不能知道壹兩件對方的臭事,
不能壹兩件可笑可嘲可詈可罵之事彼此打趣,友誼恐怕也會變得空洞吧?
有時獨坐細味“瑕”字,也覺悠然意遠,瑕字左邊是玉字,是先有玉才有瑕的啊!
正如先有美人而後才有“美人痣”,先有英雄,而後有悲劇英雄的缺陷性格(tragic f
law)。缺憾必須依附於完美,獨存的缺憾豈有美麗可言,天殘地闕,是因為天地都如此
美好,才容得修地補天的改造的塗痕。壹個“壞孩子”之所以可愛,不也正因為他在撒
嬌撒賴蠻不講理之處有屬於壹個孩童近乎神明的純潔了直嗎?
瑕的右邊是叚,有赤紅色的意思,瑕的解釋是“玉小赤”,我喜歡瑕字的聲音,自
有壹種坦然的不遮不掩的亮烈。
完美是難以冀求的,那麽,在現實的人生裏,請給我有瑕的真玉,而不是無瑕的偽
玉。
⒎ 唯壹
據說,世間沒有兩塊相同的玉——我相信,雕玉的人豈肯去重復別人的創制。
所以,屬於我的這壹塊,無論貴賤精粗都是天地間獨壹無二的。我因而疼愛它,珍
惜這壹場緣分,世上好玉千萬,我卻恰好遇見這塊,世上愛玉人亦有萬千,它卻偏偏遇
見我,但我們之間的聚會,也只是五十年吧?上壹個佩玉的人是誰呢?有些事是既不能
去想更不能嫉妒的,只能安安分分珍惜這匆匆的相屬相連的歲月。
⒏ 活
佩玉的人總相信玉是活的,他們說:
“玉要戴,戴戴就活起來了哩!”
這樣的話是真的嗎?抑或只是傳說臆想?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壹塊玉戴活,這是需要時間才能證明的事,也許幾十年的肌
膚相親,真可以使玉重新有血脈和呼吸。但如果奇跡是可祈求的,我願意首先活過來的
是我,我的清潔質地,我的致密堅實,我的瑩秀溫潤,我的斐然紋理,我的清聲遠揚。
如果玉可以因人的佩戴而復活,也讓人因佩戴而復活吧!讓每壹時每壹刻的我瑩彩暖暖,如冬日清晨的半窗陽光。
⒐ 石器時代的懷古
把人和玉,玉和人交織成壹的神話是《紅樓夢》,它也叫《石頭記》,在補天的石
頭群裏,主角是那三萬六千五百零壹塊中多出的壹塊,天長日久,竟成了通靈寶玉,註
定要來人間歷經壹場情劫。
他的對方則是那似曾相識的絳珠仙草。
那玉,是男子的象征,是對於整個石器時代的懷古。那草,是女子的表記,是對榛
榛莽莽洪荒森林的思憶。
靜安先生釋《紅樓夢》中的玉,說“玉”即“欲”,大約也不算錯吧?《紅樓夢》
中含玉字的名字總有其不凡的主人,像寶玉、黛玉、妙玉、紅玉,都各自有他們不同的
人生欲求。只是那欲似乎可以解作英文裏的want,是壹種不安,壹種需索,是不知所從
出的纏綿,是最快樂之時的淒涼,最完滿之際的缺憾,是自己也不明白所以的惴惴,是
想挽住整個春光留下所有桃花的貪心,是大徹大悟與大棧戀之間的擺蕩。
神話世界每是既富麗而又高寒的,所以神話人物總要找壹件道具或伴當相從,設若
龍不吐珠,嫦娥沒有玉兔,李聃失了青牛,果老走了肯讓人倒騎的驢或是麻姑少了仙桃,
孫悟空繳回金箍棒,那神話人物真不知如何施展身手了——賈寶玉如果沒有那塊玉,也
只能做美國童話《綠野仙宗》裏的“無心人”奧迪斯。
“人非木石,孰能無情”,說這話的人只看到事情的表相,木石世界的深情大義又
豈是我們凡人所能盡知的。
⒑ 玉樓
如果妳想知道鉆石,世上有寶石學校可讀,有證書可以證明妳的鑒定力。但如果妳
想知道玉,且安安靜靜的做自己,並且膚發的溫潤、關節的玲瓏、眼目的光澈、意誌的
凝聚、言笑的晴朗中去認知玉吧!玉即是我,所謂文明其實亦即由石入玉的歷程,亦即
由血肉之軀成為“人”的史頁。
道家以目為“銀海”,以肩為玉樓,想來仙家玉樓連雲,也不及人間壹肩可擔道義
的肩胛骨為貴吧?愛玉之極,恐怕也只是返身自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