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雨唏哩嘩啦,下到地上乒楞乓啦。說相聲,我得招您樂。招您樂呀,就得說歪曲的,說正經的您不樂。歪曲的那才招樂。說招笑有什麽好處哪?好處大啦。您這麽壹樂,清氣上升,濁氣下降,舒暢腦筋,多進飲食,身體健康,青春常在,於衛生有益。每天哪,大笑三聲,是百病不生,這也是衛生。招樂兒哪,也是不壹樣。您拿這小花臉也招您樂,說相聲的也招您樂,壹個人說相聲叫單口相聲,也離不開招樂。把招樂刨了去,有什麽意思哪?沒有意思。您瞧我站這兒壹個人說,啊,您那兒坐著,我這兒站著,三十分鐘壹位樂的沒有。我這兒嚼舌哪?那位說:“我不樂呢?”不樂我也沒有主意呀。不樂我能下臺挨位胳肢胳肢?絕不能。也不易!說這招樂,就靠說話。這也是壹門技術。那位說:“妳是誇大其詞呀,說話有什麽技術?誰不會說話呀?”您瞧這說話呀,有讓人愛聽的,有讓人不愛聽的,這就在有技術沒技術。這說話呀,說出來有條有款,津津有味,滔滔不斷,哎,神氣完全貫穿。這就是藝術哇!說壹句想半天,車軲轆來回轉,就沒意思啦。您瞧我們吃張口飯的,說書的也罷,說相聲的也罷,這壹句話沒招樂來回說,聽眾就膩啦。壹膩,人家嘴裏就要罵街!說罵街這是不雅呀!哪有罵街的?您這麽壹聽啊不是罵街,沒罵人哪,可說出這句話比什麽都厲害,把說相聲的說書的給罵苦啦!這說相聲的說完了這句話來回說,這位就說這麽壹句:“怎麽凈倒糞哪!”您聽著沒罵人,其實罵苦啦!“倒糞”,這糞怎麽會從嘴裏出來呀?那麽說話有什麽規矩?規矩大啦,見什麽人說什麽話,到什麽地方說什麽話。這個話呀有時間話,有地方話。什麽叫時間話?住街坊哪,那就用時間話。分什麽時間說,早晨見人吧,必須說:“您剛起呀!”那麽要到響午呢,就是這個了:“您吃過飯啦?”到晚上呢,又換了:“您還沒睡哪?”這就是時間話。不這麽說,把那個掉過來!掉過來說,不像話,不是那個時候說那句話不愛聽。這人壹早兒剛壹出門:“嗬,您還沒睡哪?”這位說:“我這壹宿睡人家去啦!我幹什麽大清早才睡呀?”什麽叫地方話呀?什麽地方見人說什麽話。好比在街上見人:“買東西您哪?”這位說:“可不是嘛。”“我給您雇車!”“我頭裏到啦!”“您帶著零錢哪?”“富裕!”“回見!”這是在街上。您要到茶飯館、酒館,這幾位吃著,又進來幾位,認得,這幾位就要站起來:“噢,剛來?”“壹塊兒吧,壹塊兒喝。”那位得說這個:“不價,我這兒還有人哪,您幾位回頭壹塊兒!”“兩便吧,兩便吧!”“我給您添幾個菜!”“吃飽啦,哈哈,不客氣!”這幾位坐在這兒,要來酒要來菜,站起來:“來吧幾位,壹塊兒再找補點兒!”找補點兒是再吃點兒。這幾位:“不客氣,吃飽啦!”就這話。要到茅房,這位蹲著,那位進來,蹲著這位先說,壹抱拳:“有罪有罪!”拉屎有什麽罪呀?他不能行禮啦,叫“有罪”。那位說什麽沒有罪,恕妳無罪!蹲著這位說謝主隆恩?在茅房就開戲啦,這位必得說尊便,壹抱拳:“尊便您哪!”“尊便”怎麽回事?您愛怎麽拉怎麽拉,拉多拉少沒關系,沒人管。把飯館子的話擱茅房裏頭,這位蹲著,那位進來,蹲著這位壹抱拳:“嗬,剛來呀!壹塊拉吧!”這位說:“您拉吧,這兒蹲不開!”這駛還讓:“您拉多少回頭我給。”“不讓啦,回頭咱們算壹塊兒!”“兩便吧!”這位蹲下:“來吧,再找補點兒!”“我吃什麽呀,我找補點兒?”規矩,說話呀得有規矩;我們說相聲的逗個哏,就是玩笑,我這段兒也是說位好玩笑的人,叫什麽哪?叫“古董王”。“古董王”是怎麽回事呀?這人好玩笑,壹肚子古董。古董怎麽回事呀?說北京話就是古玩。他呀好玩笑哇。得這麽個外號叫“古董王”。這人住家在東安門裏。這話在前五十多年,是民國初年的事。他在茶館喝茶,古董王坐在這桌兒喝,在那桌上有甲乙二人正說閑話,倆人越說越擡杠,因為什麽?因為聽戲。那陣兒最享盛名的是誰呀?余叔巖。光緒末年(著名京劇演員余叔巖,少年時期以小小余三勝藝名在天津初露頭角。因病回北京後,於1915年重新登臺,時為民國初年。),余叔巖唱得好,這甲某人說這個:“昨天哪聽余叔巖這出戲真好,失街亭、空城計、斬馬謖,全部《失空斬》。余叔巖哪,去諸葛亮,跟活的壹樣!”這個乙某人壹撇嘴,乙某人說:“妳別說啦,我也去聽啦。妳是道聽途說。《失空斬》啊,余叔巖唱正角,他不能去諸葛亮!”甲某人說:“他去誰呀?”“他去孔明!”甲某人說:“諸葛亮不就是孔明嗎?不是壹個人嗎?”乙某人把眼睛瞪得燈泡那麽大個兒:“誰說的,諸葛亮跟孔明是倆人。諸葛亮姓諸,孔明姓孔!”倆人越說越僵。甲某人說:“這麽著,咱倆也別擡杠,咱們賭兩塊錢。諸葛亮跟孔明啊要是倆人,我輸兩塊錢,要是壹個人呢?”“我輸妳兩塊呀!”壹個人掏兩塊錢擱這兒啦。喝茶的全聽見啦,誰也不管這個碴兒。這王爺心裏說:“問別人我不管,問我再說。”這倆人說:“咱們問壹個人哪,諸葛亮跟孔明是壹個人還是兩個人,問這句話。”壹回頭看見古董王啦:“王爺,跟您打聽件事兒!”“什麽事兒?”“諸葛亮跟孔明啊,是壹個人,是倆人?我們倆人賭兩塊錢!”王爺沈住了氣說:“這個就不好說啦。我壹說,妳們二位我必得得罪壹位。我放倆人不交,我何必交壹人哪!”這倆人同時說:“沒關系,就聽您這句話,我們倆明白明白。”“那麽說,我可不向著誰了啊,哈哈!不是三國那檔子事兒嗎?”“啊。”“諸葛亮姓諸哇,孔明姓孔哇,兩檔子事兒呀!”這乙某逮著理啦:“怎麽樣您哪?您聽明白了沒有?”這甲某人肚子快要氣破了:“好好好,您贏啦,您走!”這乙某人連本帶利拿著四塊錢走啦。輸錢的這個把茶壺茶碗壹拿,上古董王這桌上來啦:“來吧您哪,咱們倆壹塊兒喝吧。咱們打聽別人,諸葛亮跟孔明是壹人,是倆人?諸葛亮跟孔明要是倆人呀,我把腦袋輸了都成!要是壹個人的話,甭廢話妳賠我兩塊錢。”古董王啊,壹瞧那贏錢的主兒走啦,沈住了氣:“妳呀別著急,諸葛亮啊復姓諸葛名亮,字孔明。壹個人,諸葛亮就是孔明。”“為什麽剛才妳不那麽說?”“為是讓妳呀花兩塊錢,讓那小子糊塗這壹輩子!”大夥兒壹聽樂了:“嗨,妳可真古董啊!”打這兒叫的“古董王”。讓這人花兩塊,兩塊錢小事呀,那人得糊塗壹輩子!在那犄角也坐著壹個人,跟別人那兒閑聊,他壹撇嘴、沖著這位茶座壹搖頭:“這人哪,缺德,短壽!”這位呀瞧他壹眼,也沒敢搭碴兒。因為知道古董王愛開玩笑,壹罵他呀,回頭他跟妳開玩笑受不了,這人壹低頭。古董王順著聲音壹瞧罵他這主兒,認得。也是姓王,是個羅鍋兒,這人四十來歲,身量比別人矮,因為羅鍋殘廢長不高啦。前頭是雞胸脯,後頭是大羅鍋兒。王爺瞧了瞧他,要是別人壹聽這話,準得生氣:“妳怎麽知道我缺德?我這缺德哪兒寫著呢?”倆人得分辯分辯。好開玩笑的主兒他不分辯,他罵我哪,罵我缺德,記著這碴兒吧。什麽沒說,走啦。過了兩天,打家裏寫出這麽二十幾個紙條來,寫什麽呢?都壹樣的字:“祖傳專治羅鍋,分文不取,不領道謝。某處某處。”把他的門牌呀寫到上面,是這壹方啊,有電線桿子就貼壹張,貼完啦就不管啦。這王羅鍋兒瞧見啦。喝完茶回頭壹瞧,這兒寫著祖傳專治羅鍋兒,分文不取,不領道謝。“嘿!這可是個竅道!萬幸,遇到這個啦!我是個殘疾人,做事不能做,就得吃哥哥壹口飯。吃哥哥不要緊哪,嫂子跟我不對勁。看著哥哥面子可也不好說什麽,我給買東買西,刷家夥洗碗,這都不要緊,還給嫂子哄孩子。這孩子太嬌,連抓帶咬。我不哄這孩子不行!我把羅鍋兒治好了哪,我能找個事由哇,說什麽我也得把孩子躲開,連抓帶咬受不了哇!”趕緊回家,換衣裳。正是伏天呀,就這個月份,您瞧這羅鍋兒他有什麽特別的好衣裳。不就是吃嫂子壹碗瞪眼食嗎!有件衣裳啊舍不得穿:頭藍大褂,這種布哇現在沒有啦。頭五十多年,叫什麽哪?叫大碾。嘿,泡到水裏站著,說現在呀比夾袍還厚,在前清的時侯上哪兒去,規矩人家穿衣裳不喜歡,總得穿大褂兒。裏頭呢壹身新褲褂兒。他這身臟的破的就脫啦,這新褲褂兒呀,白褲白褂舍不得穿。那玩意兒,老布全頂壹下子兒厚哇。連這小褂、大褂帶褲子,新鞋新襪子,穿上雙臉兒鞋,五分厚毛布底;這新襪子是夾襪子,那陣兒不穿洋襪子穿夾襪,裏頭打包腳布,三層。打家裏出來啦,壹出來就拿手巾抹汗。“熱啊,這才十點來鐘!”瞧瞧這條兒,順門牌找來啦,壹找這地名叫南灣子,到古董王這門口,壹瞧墻上也腮這個條,上臺階壹叫門:“回事!回事!”北京的規矩,不敢說找人,得說“回事”。王爺打裏邊出來啦,穿著小褂兒,拿著壹把芭蕉葉兒,壹開門,嗬,街坊!“嗬,二爺您這兒住哇?”“可不是嘛,請裏面喝水。”“不價不價,跟您打聽點兒事,二爺。”“什麽事?”“這條兒是您貼的啊。這治羅鍋兒是哪位治呀?我麻煩麻煩這位。”“不是外人,就是我。”“噢噢,您就治這個!受累吧!”“行啦,沒有錯,是人都治,何況咱們是街坊,妳說是不是,貴姓啊?”“我姓王,哈哈,都管我叫王羅鍋兒。”“ 我可有壹樣啊先告訴您,有幾樣羅鍋兒不能治,有治得了的,有治不了的。”“什麽能治,什麽不能治?”“胎裏帶的不能治。”“我這個不是胎裏帶。我這個,我這個是三歲呀我姐姐包著我呀閃著腰啦,打這兒得的羅鍋兒。”“不是胎裏帶呀,半路得的那也分兩樣,活羅鍋兒能治呀,死羅鍋兒治不了!”他壹聽這話不對:“二爺,我是活人哪,是活人絕不是死羅鍋兒呀!”“人是活的,死的那還治什麽?這羅鍋兒有活有死的,我摸摸,壹摸就知道。”“好,好,您受累吧。”壹轉臉,王爺這麽壹摸,“嗯!”“怎麽樣您哪?”“妳這羅鍋兒特別呀!”“怎麽您哪?”“也像活的,也像死的,讓我摸不清。”“二爺,那麽這怎麽辦呢?”“活的能治,八成活羅鍋兒能治,七成五哇治不完全,要是六成就甭治啦,治不了!這麽著吧,我帶妳去瞧壹瞧吧,活羅鍋兒咱們就治呀,死羅鍋兒就甭費事了。”“好好好,您受累,您受累!”“妳這兒等壹等。”回身進去啦,古董王上裏邊幹嗎?換壹身兒舊綢子褲褂,舊鞋舊襪子,這手拿著壹把旱傘,這手拿著壹把芭蕉扇,打裏面出來啦。“走走走,咱們瞧瞧去。”“好好,您受累。”壹出南灣子,“上哪兒去?我給您雇車。”“不用,壹出城就到啦。”“好您哪!”帶他出城。這是光緒末年,跟現在可不壹樣啊,現在把豁子全拆啦,從前沒有南池子那豁子,打東安門出去,現在連東安門都沒有啦。二位壹出東安門,天氣是越走越熱呀,十壹點鐘來的,現在過十壹點啦。走到馬路中間,古董王把旱傘壹支:“妳跟著我走。”王羅鍋兒呀後頭就跟著:“二爺,這不出城了嗎?在哪城啊?”“哪城啊?”壹指前門:“出前門就兩道城啦。”“哎呀,那麽咱們就雇車走吧。”“妳要走不了幹脆就回去得啦,走不了就是死羅鍋兒,要走得就是活羅鍋兒。”這個怕是死羅鍋呀兒,死羅鍋兒治不了啊,咬著牙跟他出前門了,壹出前門,走馬路中間,快十二點啦,地都曬燙啦,王羅鍋兒穿的大褂比夾袍還厚,裏頭壹身褲褂,完全溻透啦,腳底下走著這個燙,壹邊走,壹邊往下擦汗哪。“出前門了,哪溜兒您哪”“告訴妳這不出城嘛,去永定門。”“永安門離這兒還有五裏地哪!”“那不能說呀,非得走不可呀。活羅鍋兒走得了,死羅鍋兒走不了,走!”這時候過十二點正曬。出永定門了:“哪溜兒您哪?”“這不告訴妳出城嗎,往南!”“大紅門哪!大紅門可不成您哪,大紅門離永定門還有八裏地,那我可……”“誰說大紅門了,大紅門是南苑啦,就這兒,就這松柏林枝葉茂盛。這裏有石桌,當中間大墳頭,這兒涼快。“得啦。”古董王把旱傘壹落,“就這兒,就這兒治。”他坐這兒了,這羅鍋兒把小褂、大褂漢顧得脫呀,越解越解不開,它濕啦!楞往下撕呀!撕下來,把鞋也脫啦,襪子也扒啦,坐在地上瞧了瞧腳,腳板上好幾個大泡!褲腰帶解啦,提溜褲腰抖摟抖摟風,往地下壹躺:“哎呀我的祖宗,太遠啦,二爺,您看是活羅鍋兒,死羅鍋兒?”“別忙啊,咱們涼快涼快。”王爺把小褂兒也脫啦,拿芭蕉葉兒呼打風,拿手壹指。這壹指呀那這有棵大楊樹,三丈來高:“妳呀,抱這棵樹往上爬壹爬,我瞧瞧妳呀能不能爬得上去。”“哎呀,二爺,我這殘廢人,我那可爬不了!”“爬不了就是死羅鍋兒。要爬得了哇咱就能治!”“這不要命嗎?”試試吧,他已經到這兒啦,褲子挽了挽,系上褲腰帶,光著腳丫子,過來就這麽壹抱這棵樹哇,他前頭礙事,這兒有個雞胸脯哇。王爺地下那兒坐著:“使勁,使勁!盤!捯!哎!”羅鍋兒摟住這棵樹哇,拿腳夾著往上壹捯,捯上有四五尺去,這胸口這都破啦!直往下流血。“嗯,再來來,再來來!”咬著牙又往上爬,頂七八尺:“二爺,怎麽樣?”“嗯,六成多像活的啦,再使勁,再使勁,頂八成可就能治。妳來!使勁咬牙這可就成功啦啊。”這個壹聽有六成多,頂八成就能治啦,噌噌噌,往上就三下,也不管這疼不疼啦,把上頭的樹杈呀抱住啦,離地兩丈來高啦。“哎喲,嗬!”他壹瞧眼暈哪,“二爺,您瞧我這個是活羅鍋兒、死羅鍋兒?”王爺往地下這麽壹躺,拿著芭蕉葉兒:“嗯,活羅鍋兒。”說話他坐起來啦,把芭蕉扇打著:“是活的。”“活著妳給治!”“不能治!”穿上小褂兒,拿起旱傘來:“妳這個羅鍋兒呀夠十成十,夠百成百呀是活羅鍋兒,活羅鍋兒可是不能治呀,妳想這個情理呀,妳這麽大羅鍋兒,還能爬兩丈多高的樹哪,把羅鍋兒治好了,妳還不上房偷人家!這麽著吧,妳這兒呆著,咱們城裏頭見吧!”拿起旱傘,他下坡走啦。這王羅鍋兒:“二爺,別走,您這壹走我怎麽辦?!”壹著急壹松手,呱唧!掉地上把羅鍋兒摔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