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賈母等吃過茶, 又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來.妙玉忙接了進去.至院中見花木繁盛,賈母笑道:"到底是他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好看."壹面說,壹面便往東禪堂來.妙玉笑往裏讓,賈母道:"我們才都吃了酒肉,妳這裏頭有菩薩,沖了罪過.我們這裏坐坐,把妳的好茶拿來,我們吃壹杯就去了."妙玉聽了,忙去烹了茶來 .寶玉留神看他是怎麽行事.只見妙玉親自捧了壹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 裏面放壹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 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了,又問是什麽水.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賈母便吃了半盞, 便笑著遞與劉姥姥說:"妳嘗嘗這個茶."劉姥姥便壹口吃盡,笑道:"好是好, 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賈母眾人都笑起來.然後眾人都是壹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那妙玉便把寶釵和黛玉的衣襟壹拉, 二人隨他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後跟了來.只見妙玉讓他二人在耳房內, 寶釵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妙玉自向風爐上扇滾了水,另泡壹壺茶.寶玉便走了進來,笑道:"偏妳們吃梯己茶呢."二人都笑道: "妳又趕了來?茶吃.這裏並沒妳的."妙玉剛要去取杯,只見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盞來. 妙玉忙命: "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他嫌臟不要了. 又見妙玉另拿出兩只杯來.壹個旁邊有壹耳,杯上鐫著"べ?"三個隸字,後有壹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壹行小字.妙玉便斟了壹?,遞與寶釵.那壹只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點犀?".妙玉斟了壹?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鬥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 不是我說狂話,只怕妳家裏未必找的出這麽壹個俗器來呢."寶玉笑道:"俗說`隨鄉入鄉',到了妳這裏,自然把那金玉珠寶壹概貶為俗器了."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 ,遂又尋出壹只九曲十環壹百二十節蟠虬整雕竹根的壹個大ニ出來,笑道:"就剩了這壹個,妳可吃的了這壹海?"寶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妳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糟踏.豈不聞`壹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妳吃這壹海便成什麽? "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妙玉執壺,只向海內斟了約有壹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浮無比,賞贊不絕.妙玉正色道:"妳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妳來了, 我是不給妳吃的."寶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領妳的情,只謝他二人便是了. "妙玉聽了,方說:"這話明白."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妳這麽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 ***得了那壹鬼臉青的花甕壹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壹回,這是第二回了.妳怎麽嘗不出來?隔年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 ."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
寶玉剛見黛玉
壹語未了,只聽外面壹陣腳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正疑惑著 : "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____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心中想著,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壹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 穿壹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絳, 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 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瓔珞,又有壹根五色絲絳,系著壹塊美玉.黛玉壹見,便吃壹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 倒象在那裏見過壹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妳娘來. "寶玉即轉身去了.壹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壹轉的短發,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攢至頂中胎發,總編壹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壹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 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 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壹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後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 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壹, 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э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賈母因笑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妳妹妹!"寶玉早已看見多了壹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細看形容,與眾各別:兩彎似蹙非蹙ズ煙眉,壹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ь之愁,嬌襲壹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 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幹多壹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寶玉看罷 ,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妳又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裏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賈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壹番, 因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道:"不曾讀,只上了壹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寶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兩個字?"黛玉便說了名.寶玉又問表字.黛玉道:"無字 ."寶玉笑道:"我送妹妹壹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探春便問何出.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妳的杜撰."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眾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是壹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 . "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麽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 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嚇的眾人壹擁爭去拾玉. 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 "孽障!妳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泣道: "家裏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們壹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賈母忙哄他道:"妳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因妳姑媽去世時, 舍不得妳妹妹,無法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了:壹則全殉葬之禮,盡妳妹妹之孝心,二則妳姑媽之靈,亦可權作見了女兒之意.因此他只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誇張之意.妳如今怎比得他?還不好生慎重帶上,仔細妳娘知道了."說著,便向丫鬟手中接來 ,親與他帶上.寶玉聽如此說,想壹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別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