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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英聊金庸:錯綜復雜的黃藥師

在金庸小說《射雕英雄傳》中,有個最為可愛的人物,那就是黃蓉。可是,說起黃蓉的爹,卻與“可愛、可親”這些詞語沾不上邊兒。黃蓉的爹究竟何許人也?那就是大名鼎鼎、威震江湖的頂尖高手之壹東邪黃藥師。

黃藥師又被尊稱為“黃島主”、“桃花島主”,因為他擁有壹個遠近馳名的桃花島。這桃花島在哪裏呢?第二十三回《大鬧禁宮》中曾經寫有“是年春間黃蓉離家北上,曾在杭州城玩了壹日,只是該處距桃花島甚近,生怕父親尋來,不敢多留,未曾玩得暢快”的話,說明桃花島離杭州城不遠。正所謂“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自古是繁華之地,杭州附近的桃花島更是闊氣,單說黃藥師搜集的那些古玩字畫,已是價值連城。不能不說,黃藥師豈止武功奇高,而且富甲壹方,這樣的人物,顯然非同尋常。

在“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大頂尖高手裏面,只有黃藥師擁有的綽號最多,除了“黃島主”、“桃花島主”之外,他還被稱為“黃老邪”。此人被尊稱為“黃島主”、“桃花島主”,自然是因為擁有桃花島之故,而被稱為“黃藥師”,書中也有說明,在第十九回《洪濤群鯊》中,不肯用雙手與黃藥師打鬥的老頑童周伯通被打傷吐血,服用了黃藥師的壹顆丹藥後說道:“黃老邪,妳的丹藥很靈,無怪妳名字叫作‘藥師’。”毫無疑問,黃藥師是個名副其實的醫藥學家。至於為什麽又被人稱為“黃老邪”,這個綽號折射出的可是黃藥師錯綜復雜的做人風格。

試想,無論在桃花島上配著“桃花影裏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對聯的積翠亭中吹奏《碧海潮生曲》的黃藥師,還是在桃花盛開的季節打出“落英神劍掌”的黃藥師,或者把玩珠寶字畫的黃藥師,或者讀書吟詠、研究醫藥及五行奇術的黃藥師,能文能武,能動能靜,既是壹代武林大師,又是壹代學問大家,該是多麽的自在瀟灑,該是多麽的風流儒雅,該是多麽的高深莫測!這“邪”從何來呢?然而,黃藥師在為人處世方面,的確很“邪”。

北丐洪七公和老頑童周伯通都不止壹次說過黃藥師喜歡遷怒於人,黃藥師的遷怒於人可不是朝人發壹頓脾氣那麽簡單。例如,當徒弟陳玄風和梅超風私結夫妻並偷了半部《九陰真經》背叛師門,黃藥師在盛怒之下,把其他徒弟打殘後壹壹逐出島去,真是令人心驚膽顫,卻從不反思自己做師父哪裏欠妥;例如,本來是夫妻倆串通好騙了周伯通把《九陰真經》拿給黃夫人看,黃夫人強行背下並默寫經文導致動了胎氣,最後因難產死去,黃藥師遷怒於周伯通,打斷他的雙腿並把他在島上困了十五年,卻不反思自己若非心存對《九陰真經》的貪欲黃夫人就不會如此死去。單就這喜歡“遷怒於人”而言,黃藥師已經足以被稱為“黃老邪”。

除了喜歡遷怒於人,黃藥師還很自負,盡管這種自負對他而言有害無益。黃藥師的自負極為特別,不僅僅體現在自己的事情不容他人插手從不會找援手並乘人之危方面,而且表現在當別人誤會他甚至冤枉他時都不屑於解釋壹句方面,他總是擺出壹副妳們說我什麽就是什麽的架勢,以示自己的清高脫俗,因此背負著不該有的罵名,還自承自己就是“邪魔外道”。這樣做雖然充分體現了“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的錚錚傲骨,但是也惹來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在第二十五回《荒村野店》中,西毒歐陽鋒為壹己之私打死了全真七子之壹的譚處端,“臨去之際再施毒招,出言挑撥,把殺死譚處端的罪孽全放在他的身上,好叫全真派對他懷怨尋仇。他明知這是歐陽鋒的離間毒計,卻也不願向全真諸子解釋”,“這時丘處機暴跳如雷、孫不二扶著譚處端的身子大哭,都要和黃藥師拼個死活。黃藥師見誤會已成,只是冷笑不語”。我們知道,發生誤會要盡快溝通,黃藥師卻很邪門,任由誤會加深下去,這樣不但對他的名聲不利,而且對別人也不利。就譚處端被殺壹事,活著的全真六子都誤把仇人當成了黃藥師,反而讓歐陽鋒逍遙法外。後來歐陽鋒和楊康等人血洗桃花島,殺死了郭靖的五位師父,黃藥師被郭靖的大師父柯鎮惡錯指為兇手,他依然不肯辯解壹句,根本無視自己受冤枉事小而縱容了罪大惡極的壞人作惡事大的現實。黃藥師式的自負,萬萬要不得——這不僅會讓自己惹壹身麻煩,而且讓別人在面對問題時因看不清真相而產生更多麻煩。

此外,黃藥師十分護犢子,除了極度疼愛獨生女兒黃蓉,還對已經被自己逐出師門的棄徒們有所維護,他可以隨便打斷徒弟們的雙腿逐出桃花島去,卻不允許別人招惹他那些棄徒。在《射雕英雄傳》中黃藥師是戴著人皮面具,宛如幽靈般跟在梅超風後面正式出場的,他之所以跟著梅超風,既是在觀察梅超風的所作所為是否具有悔改之心或仍忠於自己之意,又可在梅超風遭遇危險時可以出手相救,例如當梅超風和歐陽克對陣時他毫不猶豫地助了梅超風壹臂之力。雖然黃藥師把郭靖視為傻子不願意把女兒嫁給他,但是當郭靖在三道試題的比賽中勝出成為了他的準女婿,見歐陽鋒對郭靖搜身,怕他暗下毒手,就把左手放在歐陽克頸後脊骨上,脅制歐陽鋒不敢加害郭靖,壹旁的洪七公暗暗好笑:“黃老邪偏心得緊,這時愛女及婿,反過來壹心維護我這傻徒兒了。”黃藥師的護犢子,真是既古怪又好笑。

在書中第二十六回《新盟舊約》中,作者通過黃藥師和女兒黃蓉的問答,表現出這對父女不合時宜的婚戀觀念後,順便說出了黃藥師被人稱為“東邪”的原因:“須知有宋壹代,最講究禮教之防,黃藥師卻是個非湯武而薄周孔的人,行事偏要和世俗相反,才被眾人送了個稱號叫作‘東邪’。”換句話說,黃藥師壹直在有意識地跟世俗社會唱反調,以彰顯自己特立獨行的鮮明風格,難怪有評論者認為他頗具表演型人格。

作者曾借丘處機之口如此評價黃藥師:“黃藥師行為乖僻,雖然出自憤世嫉俗,心中實有難言之痛。但自行其是,從來不為旁人著想,我所不取。”作家金庸曾幾度修改他的小說,據說在修訂版中曾經提到黃藥師是忠良之後以及其人生郁郁不得誌的經歷,這大概就是他的難言之痛了。有評論者認為,黃藥師屬於心理學上所說的表演型人格,有些道理,但又不全是。毋庸置疑的是,黃藥師具有極為復雜的人格特征,其亦正亦邪的為人處世態度應該出於“難言之痛”導致的心理壓抑甚至扭曲。

為什麽說黃藥師不是壹個“表演型人格”的概念就能概括得了的呢?盡管他壹直在彰顯自己特立獨行的本色,處理問題常常看當時的心情而定,言行往往有失理性,也不能說這是他刻意的表演,畢竟,無論在學識方面還是在武功方面,黃藥師都堪稱頂尖高手,他僅憑某壹方面的實力就足以威震紅塵,何必再用刻意表演來吸引他人註意?

更為合理的解釋是,黃藥師聰明絕頂卻郁郁不得誌,研究成果斐然卻沒被納入主流社會,從而導致心理極度壓抑,日常的情緒化表現嚴重。畢竟,主流社會不是武林世界。雖然身居桃花島,但是黃藥師並非真的喜歡遁世逍遙,而是渴望得到官方認可,能夠在正途上成就壹番事業。何以見得?黃藥師說過“我生平最敬的是忠臣孝子”,也就是說他樂意做真正的忠臣孝子;在二次華山論劍之後,郭靖收到華箏讓白雕帶來的蒙古人即將攻打襄陽城的消息,征求嶽父意見,黃藥師毫不遲疑地讓他和黃蓉去助襄陽守將護城,還囑咐說:“大事壹了,即日言歸,朝廷縱有封賞,理也莫理。”由此可見,在黃藥師心中,為國為民為是大事,只是他自己際遇不佳,沒有機會壹展雄心壯誌罷了。否則,黃藥師真的從不為旁人著想的話,怎會舍得讓自己唯壹的愛女及女婿冒險去守襄陽城?!

在書中屢次提到黃藥師經常會有違背常理的言語脫口而出。例如,當柯鎮惡誤會他殺了自己的師弟師妹們,他不但不辯解,而且擺出壹副妳說是就是吧的姿態,當眾承認自己就是兇手。當黃蓉問他為何要自認殺人,他偏要大聲說:“世人都說妳爹邪惡古怪,妳難道不知?歹徒難道還會做好事?天下所有的壞事都是妳爹幹的。江南六怪自以為是仁人俠士,我見了這些自封的英雄好漢們就生氣。”這段話看似自負乖張,實則體現了黃藥師的滿腹委屈,壹句“天下所有的壞事都是妳爹幹的”,道出了因總遭世人誤會而產生的暴躁心理:既然妳們不相信我,那就把什麽壞事都算在我頭上,像江南六怪等自稱英雄好漢的人,不過也是和庸俗的世人壹樣愚蠢,只會亂冤枉人而已,真是讓人生氣!

情緒化的黃藥師,貌似不怕被人誤解,實則是因常遭遇誤解而怒火中燒罷了,似乎他得出的人生經驗是只要被人誤會了就有口難辯,或者是有人故意制造是非不辨也罷,嶽飛不就是因莫須有的罪名而被殺害了麽,可見俗人不通情理。黃藥師的思維方式是以偏概全,忽略了無論如何都要尊重事實,該解釋還是要解釋,該否認還是要否認,好在他是才智過人的頂尖高手,否則因這泛濫的壞情緒,早就被人殺死無數次了。黃藥師把恃才傲物的狂氣發揮到了極致,他用自己的“邪”來對抗世人不明是非善惡的譴責,用自己的“惡”來嘲笑正統道義的薄弱。

由此可見,黃藥師雖然被稱為“黃老邪”,但是他並非內心邪惡,無論與鐵掌水上飄裘千仞作比較,還是拿西毒歐陽鋒來作參照,都可以看出黃藥師與這兩種大奸大惡之人在本質上不同。當黃藥師冷靜下來的時候,可以和北丐洪七公、老頑童周伯通相處得很好。在洪七公需要壹個地方靜心療傷時,黃藥師保護著洪七公去了桃花島,自從與周伯通化解了過去的恩怨之後兩人也不再有任何對立。另外,在準備讓黃蓉、郭靖回桃花島成親時,黃藥師還告訴郭靖說他的大師父柯鎮惡是他在世上最親的人,務必要接柯鎮惡去桃花島主婚。從這些細節都可以看出黃藥師性本善,在正常情況下也是頗通情理,喜歡親君子而惡小人,並非真的處處與世人唱反調。

與其說黃藥師邪在言行上,不如說他的言行之邪來自於因長期抑郁不得誌而產生的種種壞情緒。用現在的眼光看,黃藥師的確出了心理問題,但並非典型的表演型人格障礙,而是因抑郁導致的容易狂躁,尤其是他的愛妻因為他謀《九陰真經》而受累難產死去,進壹步加深了他的郁悶心理,偏偏自尊心很強的他不肯認錯,只能私底下進行自我折磨,甚至造好了壹艘特別的花船,打算有壹天讓自己與死去的愛妻壹塊葬身於海底。

理解了這些心理根源,就理解了黃藥師為什麽會有那麽多貌似自相矛盾的言行,例如他反對封建禮教卻又希望愛女的婚事能夠門當戶對;例如他無端遷怒於人,把沒犯錯的徒弟們打斷腿逐出師門,卻又在外繼續維護他們;例如,他強詞奪理地打斷老頑童的腿困了十五年,無非是想要周伯通身上的《九陰真經》,卻不肯用下毒之類的陰險手段害其性命;例如,他非湯武而薄周禮,卻又表明自己生平最重的是忠臣孝子,還支持女兒、女婿去守衛襄陽城……

綜上所述,被稱為“東邪”的黃藥師,當為整部《射雕英雄傳》中在人格方面最為錯綜復雜的人,他整天以壞人自居,卻並非奸惡之人。黃藥師的善良和正義,都被他情緒化的發作硝煙所遮蔽。黃藥師實在不可愛,但也不可惡,更不可恨,持了包容的心去看,此人才幹令人欽佩,言行令人同情。真正成功的作家,會對立體化的人性予以透視,從而舉重若輕地塑造出內心世界極為豐富或者說極為復雜的人物形象來。應該說,東邪黃藥師的塑造,體現了作者的深厚寫作功力。

高英寫於2019年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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