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西林春到了蘇州,被視為顧家小姐。她幹脆給自己改了名:顧太清。
那顧家雖是王室護衛,但久居蘇州,這座文化名城的風雅與靈秀也給顧家以熏染,書房擺滿典籍文,室內自有琴棋,案上頗多古玩珍器,壁上掛滿文人字畫。那顧太清遠離父母,雖也孤單惆悵,但詩文解憂,琴棋消愁,不覺歲月匆匆過去了幾年。
有壹日,顧太清帶著侍女,沿著壹條小巷,尋訪江南騷客的墨跡。出了巷子,竟然發現眼前有壹座碧湖,岸上垂柳扶風,綠絲裊娜,湖心荷葉連天,花紅如火。傍著湖畔,有壹座小亭,三四個年輕書生正在高談闊論。
壹個道:“定庵兄,妳道袁子才詩文如何?”
被稱作“定庵兄”的年輕人朗聲道:“袁子才詩文清新雋永,飄逸玲瓏。但多寫身邊瑣事,風花雪月,不免淺薄甚至浮滑。不過,他的第壹大功勞,當是培養那麽多女弟子,可謂:聲價自經椽筆定,掃眉筆上也生花!”
另壹個道:“說起女騷客,在下前幾日讀到前朝葉氏三姊妹的詩稿,不知定庵兄又做何評?”
龔定庵笑道:“葉小鸞姊妹三人都是才女,既美且慧。不過,要論她們的詩文,遠沒有她們的故事感人。據說葉小鸞臨嫁前夕,突然香消玉殞,遺體遍身輕軟,傳說是‘仙去’了。”
顧太清來到杭州多日,對江南的女才子大名士耳熟能詳,知道他們談及的這些人個個名滿天下,那個“定庵兄”何許人也?怎麽如此眼中無物?她十分好奇,不覺走進亭子,擡眼望去,見那正趾高氣揚議論生發的青年身形瘦削、不修邊幅,寬闊的額頭,突出的顴骨,雖說不上英俊瀟灑,但面相清奇,放蕩不羈,有壹種傲視天下的豪情。
“那蘇州才女歸佩珊呢?”
聽到歸佩珊的名字,顧太清立即屏氣斂聲。她又聽那定庵兄說道:“歸佩珊的詩名,東南閨閣中數第壹,有“女青蓮”之號,在下曾套用杜甫贈李白的詩,“白也詩無敵”的故事,稱她‘紅妝白也’”。
顧太清聽他如此誇贊歸佩珊,對他更有好感,不覺現身亭上,笑問道:“請問才子,對定庵兄的詩文又做何評?”
眾人壹驚,忙回身觀望,見是壹個風華絕代的年輕女子,更是瞠目結舌。那定庵兄反應奇快,立即答道:“那龔自珍才比三江水,文勝千人陣。真是天縱之才啊!”
眾人立即大笑不止,顧太清也覺這世上沒有人如此評價自己,也掩口笑個不停。
龔自珍也笑道:“敢問才女名諱?”
顧太清道:“小女不才,何敢才子面前獻醜?”
說吧,盈盈輕施壹禮,帶著使女款款而去。
眾人何曾見過這樣開朗活潑無拘無束的女子?仿佛那人從畫中走來,轉眼又消失在夢中壹樣。龔自珍楞了片刻,說聲“我去追她回來”,壹溜煙地朝著那女子的方向跑去。
且說顧太清帶著使女離開亭臺,迤邐走向壹座古寺。她聽見身後急促的腳步,知道是誰來了,但卻依然蓮步輕搖。倒是使女頗為緊張:“小姐,那定庵兄追過來了!”
太清微微壹笑:“本小姐正想戲他壹戲!”
聽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太清轉身進了寺院,急步走進殿中。那大殿中間,立著壹座笑佛,佛像下面,放著壹只蒲團。太清輕輕地跪在蒲團上,閉上眼睛,默默禱告起來。
龔自珍趕了過來,並不敢打擾太清,卻緊挨著她跪在地上。太清聽到了粗重的喘息聲,又有壹種熱騰騰的感覺,知道這位定庵兄追她追得好苦。不由得暗笑道:“有妳好看!”
她故意低聲念叨道:“佛啊,妳保佑小女子吧!小女子雖無天縱之才,更不是巾幗李白,故而小女子胸無大誌,妳就保佑小女子找個如意郎君吧!不必有才,勝過阿鬥即可,但壹定容貌英俊,要勝潘安十倍!”
龔自珍知她嘲笑自己貌不英俊,但更聽出她是戲言。雖壹時無語應對,但心高氣傲慣了,怎肯受此譏誚?他鬥開衣袖,遮擋著身後使女的視線,另只手壹把攥著太清的玉腕,低聲道:“佛邊人似月,皓腕凝雪雙。握緊莫放手,放手須斷腸。”
那太清並不發作,咯咯笑起來:“佛邊人似鐵,兩頰如山嶽。浪子快放手,不放腸斷絕。”
龔自珍笑道:“敢問姑娘芳名?”
太清見有人來,掙開他的手,低聲道:“君不聞杜甫詩雲:‘自是秦樓壓鄭谷,時聞雜佩聲珊珊’乎?”
說罷,拉起使女,匆匆離去。
龔自珍仔細品味著他的話,推測著她的身份。龔自珍何等才學?他立即從這十四字中掐頭去尾,找到了壹個名字:歸佩珊,難道她會是歸佩珊的女弟子?想到這裏,龔自珍決定抽空去拜見歸佩珊。
且說太清回到顧家,壹直回味著這壹天的經歷,那個定庵兄的影子,仿佛揮之不去。那龔定庵到底是何許人?從他評論歸佩珊的話語中,可知她跟歸佩珊不是壹般交往。她決定,明早就去見歸夫人。
第二日,她便去了歸家。歸家跟那顧家僅隔壹條巷子。名滿江南的才女歸佩珊,她本是袁子才隨園女弟子,才情非凡,詩名遠揚,二十年來,壹直為江浙世家延聘為深閨塾師,所以鄰裏都稱之為“女先生”。女先生與江南名士多有唱和之作,傳為佳話。顧太清執弟子禮與她交往,詩文上多獲指點,文翰修養大有長進。
歸夫人的侍女引她來到客廳,夫人含笑道:“太清,妳今日來得正好!我正想讓妳見壹見我們名震江南的大才子呢!”
太清壹眼就看到歸夫人身旁,正坐著昨日的那個“定庵兄”!他正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
太清掩飾著自己的窘迫,款款道了個萬福:“見過定庵兄!”
夫人大笑:“妳們認識?”
顧太清掩口壹笑。
歸夫人道:“蘇淞太兵備道的這位公子,不僅才高八鬥,而且壹擲千金,又常有些風流旖旎的佳話,在偌大的蘇州,理應人盡皆知啊!”
龔自珍對太清隨口吟道:“遊山五嶽東道主,擁書百城南面王。萬人叢中壹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歸夫人道:“不好,不好,有點文不對題。定庵送我的這本詩集,有更多風流佳話。既然太清妳們認識,就不必見外,定庵就給我們講講其中的故事吧?”
有夢中佳人在場,又有這樣旖旎的話題,更撩得龔自珍談興勃發。在他口若懸河的議論中,不覺時已近午。
顧太清趁他品茶的間隙,要作別返回,歸夫人欲挽留二人用餐,龔自珍見太清執意要回,也說不便打擾,歸夫人只好送他們走。
在歸夫人目送下,二人分手作別。但令顧太清驚訝萬分的是,怎麽就在歸夫人的眼皮底下,就在自己不知不覺當中,手中怎麽多了張紙條。回到顧家,它展開紙條,見上面寫道:月移影動,風吹荷揚,才子佳人,小亭***賞!
太清偷笑道:“才見過兩面,他竟然要跟我在小亭約會!哼,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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