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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世奇人 所有奇人的故事下載或在線看

序言

天津衛本是水陸碼頭,居民五方雜處,性格迥然相異。然燕趙故地,血氣剛烈;水鹹土堿,風習強悍。近百余年來,舉凡中華大災大難,無不首當其沖,因生出各種怪異人物,既在顯耀上層,更在市井民間。余聞者甚夥,久記於心;爾後雖多用於《神鞭》、《三寸金蓮》等書,仍有壹些故事人物,閑置壹旁,未被采納。這些奇人妙事,聞所未聞,倘若廢置,豈不可惜?近日忽生壹念,何不筆錄下來,供後世賞玩之中,得知往昔此地之眾生相耶?故而隨想隨記,始作於今;每人壹篇,各不相關,冠之總名《俗世奇人》耳。

《俗世奇人》之:蘇七塊

蘇大夫本名蘇金傘,民國初年在小白樓壹帶,開所行醫,正骨拿環,天津衛掛頭牌。連洋人賽馬,折胳膊斷腿,也來求他。

他人高袍長,手瘦有勁,五十開外,紅唇皓齒,眸子賽燈,下巴頦兒壹綹山羊須,浸了油賽的烏黑鋥亮。張口說話,聲音打胸腔出來,帶著丹田氣,遠近壹樣響,要是當年入班學戲,保準是金少山的冤家對頭。他手下動作更是“幹凈麻利快”,逢到有人傷筋斷骨找他來,他呢?手指壹觸,隔皮截肉,裏頭怎麽回事,立時心明眼亮。忽然雙手賽壹對白鳥,上下翻飛,疾如閃電,只聽“哢嚓哢嚓”,不等病人覺疼,斷骨頭就接上了。貼塊膏藥,上了夾板,病人回去自好。倘若再來,壹準是鞠大躬謝大恩送大匾來了。

人有了能耐,脾氣準格色。蘇大夫有個格色的規矩,凡來瞧病,無論貧富親疏,必得先拿七塊銀元碼在臺子上,他才肯瞧病,否則決不搭理。這叫嘛規矩?他就這規矩!人家罵他認錢不認人,能耐就值七塊,因故得個挨貶的綽號叫做:蘇七塊。當面稱他蘇大夫,背後叫他蘇七塊,誰也不知他的大名蘇金傘了。

蘇大夫好打牌,壹日閑著,兩位牌友來玩,三缺壹,便把街北不遠的牙醫華大夫請來,湊上壹桌。玩得正來神兒,忽然三輪車夫張四闖進來,往門上壹靠,右手托著左胳膊肘,腦袋瓜淌汗,脖子周圍的小褂濕了壹圈,顯然摔壞胳膊,疼得夠勁。可三輪車夫都是賺壹天吃壹天,哪拿得出七塊銀元?他說先欠著蘇大夫,過後準還,說話時還哼喲哼喲叫疼。誰料蘇大夫聽賽沒聽,照樣摸牌看牌算牌打牌,或喜或憂或驚或裝作不驚,腦子全在牌桌上。壹位牌友看不過去,使手指指門外,蘇大夫眼睛仍不離牌。“蘇七塊”這綽號就表現得斬釘截鐵了。

牙醫華大夫出名的心善,他推說去撒尿,離開牌桌走到後院,鉆出後門,繞到前街,遠遠把靠在門邊的張四悄悄招呼過來,打懷裏摸出七塊銀元給了他。不等張四感激,轉身打原道返回,進屋坐回牌桌,若無其事地接著打牌。

過壹會兒,張四歪歪扭扭走進屋,把七塊銀元“嘩”地往臺子上壹碼,這下比按鈴還快,蘇大夫已然站在張四面前,挽起袖子,把張四的胳膊放在臺子上,捏幾下骨頭,跟手左拉右推,下頂上壓。張四抽肩縮頸閉眼齜牙,預備重重挨幾下,蘇大夫卻說:“接上了。”當下便塗上藥膏,夾上夾板,還給張四幾包活血止疼口服的藥面子。張四說他再沒錢付藥款,蘇大夫只說了句:“這藥我送了。”便回到牌桌旁。

今兒的牌各有輸贏,更是沒完沒了,直到點燈時分,肚子空得直叫,大家才散。臨出門時,蘇大夫伸出瘦手,攔住華大夫,留他有事。待那二位牌友走後,他打自己座位前那堆銀元裏取出七塊,往華大夫手心壹放。在華大夫驚愕中說道:

“有句話,還得跟您說。您別以為我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這規矩不能改!”

華大夫把這話帶回去,琢磨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沒琢磨透蘇大夫這話裏的深意。但他打心眼兒裏欽佩蘇大夫這事這理這人。

《俗世奇人》之:馮五爺

馮五爺是浙江寧波人。馮家出兩種人,壹經商,壹念書。馮家人聰明,腦袋瓜賽粵人翁伍章雕刻的象牙球,壹層套壹層,每層壹花樣。所以馮家人經商的成巨富,念書的當文豪做大官。馮五爺這壹輩五男二女,他排行末尾。幾位兄長遠在上海天津開廠經商,早早的成家立業,站住腳跟。惟獨馮五爺在家啃書本。他人長得賽條江鯽,骨細如魚刺,肉嫩如魚肚,不是賺錢發財的長相,倒是舞文弄墨的材料。凡他念過的書,妳讀上句,他背下句,這能耐據說只有宋朝的王安石才有。至於他出口成章,落筆生花,無人不服。都說這壹輩馮家的出息都在這五爺身上了。

馮五爺二十五,父母入土,他賣房地、攜家帶口來到天津衛,為的是投兄靠友,謀壹條通天路。

他心氣高,可天津衛是商埠,毛筆是用來記帳的,沒人看書,自然也沒人瞧得起念書的。比方說,地上有黃金也有書本,您撿哪樣?別人發財,馮五爺眼熱,腦筋壹歪,決意下海做買賣。但此道他壹竅不通,幹哪行呢?

中國人想賺錢,第壹個念頭便是開飯館。民以食為天,民為食花錢;壹天三頓飯,不吃腿就軟,錢都給了飯館老板。天津的錢又都在商人手裏,商界的往來大半在飯桌上。再說,天津產鹽,吃菜口重,寧波菜鹹,正合口味。於馮五爺拿定主意,開個寧波風味的館子,便在馬家口的鬧市裏,選址蓋房,取名“狀元樓”。擇個吉日,升匾掛彩,燃鞭放炮,飯館開張了。馮五爺身穿藏藍暗花大褂,胸前晃著壹條純金表鏈,中印分頭,滿頭抹油,地道的老板打扮,站在大廳迎賓迎客,應付八方。念書的人,講究禮節,談吐又好,很得人緣。再說,狀元樓是天津衛獨壹家寧波館,海魚河蝦都是天津人解饞的食品,在寧波廚子手裏壹做,比活魚活蝦還鮮。故此開張以來,天天坐滿堂,晚上壹頓還得“翻臺”,上壹長,賺錢並不多。馮五爺納悶,天天壹把把銀錢,賽壹群群鳥飛進來,都落到哪兒去了?往後再瞧帳,喲,反倒出了赤字!

壹日,壹個打寧波幫工來的小夥計,抖著膽子告訴他,廚房裏的雞鴨魚肉,進到客人嘴裏的有限,大多給廚子夥計們截墻扔出去,外邊有人接應。狀元樓有多少錢經得住天天往外扔?

馮五爺盛怒之後,心想自己嘛腦袋,《二十四史》背得滾瓜爛熟,能拿這幫端盤子炒菜的沒轍?這就開刀了。除去那個打寧波老家帶來的胖廚子沒動,其余夥計全轟走,斬草除根換壹撥人,還在後院墻頭安裝電網,以為從此相安無事,可帳上仍是赤字,怎麽回事?

又壹日,住在狀元樓鄰近壹位婆子,咬耳朵對他說,每天後晌,垃圾車壹到,壹搖鈴鐺,打狀元樓裏擡出的七八個土箱子,只有上邊薄薄壹層是垃圾,下邊全是鐵皮罐頭、整袋鹹魚、好酒好煙。原來內外勾結,用這法兒把東西弄走。這不等於拿土箱子每天往外擡錢嗎?馮五爺趕在壹個後晌倒垃圾的時候,上前壹查,果然如此。大怒之下,再換壹撥人。人是換了,但帳本上的赤字還是沒有換掉。

馮五爺不信自己無能。天天到館子瞪大眼珠,內內外外巡視壹番,卻看不出半點毛病。文人靠想象過日子,真落到生活的萬花筒裏,便是“自作聰明真傻瓜”。狀元樓就賽破皮球,撒氣露風,眼瞅著敗落下來。買賣賽人,靠壹股氣兒活著,氣泄了,誰也沒轍。愈少客人,客人愈少;油水沒油,夥計散夥。飯廳有時只開半邊燈了。

馮五爺心裏只剩下壹點不服。

再壹日,身邊使喚的小僮對他說,外頭風傳,狀元樓裏最大的偷兒不是別人,就是那個打老家帶來的胖廚子。據說他偷癮極大,無日不偷,無時不偷,無物不偷,每晚回家必偷壹樣東西走,而且偷術極高,絕對查看不出。馮五爺不肯相信,這胖廚子當年給自己父親做飯,胖廚子的父親給自己爺爺做飯,他家的根早紮在馮家了。倘若他是賊,誰還會不是賊?

但是,馮五爺究竟幹了兩年的買賣,看到的假笑比真笑多,聽到的假話比真話多,心裏也多了壹個心眼兒了。當日晚上,狀元樓該關燈閉門時候,馮五爺帶著小僮到飯館前廳,搬壹把藤椅,撂在通風處,仰面壹躺,說是歇涼,實是捉賊。

等了不久,胖廚子封上爐火,打後頭廚房出來,正要回家。他光著腦袋壹身肉,下邊只穿壹條大白褲衩,趿拉壹雙破布鞋,肩上搭壹條汗巾,手提壹盞紙燈籠。他瞅見老板,並不急著脫身離去,而是站著說話。那模樣賽是說:“您就放開眼瞧吧!

馮五爺嘴裏搭訕,壹雙文人的銳目利眼卻上上下下打量他,心中壹邊揣度--這光頭光身,往哪兒藏掖?破鞋裏也塞不了壹盒煙呵!燈籠通明雪亮,裏頭放點嘛也全能照出來。褲衩雖大,但給大廳裏來回來去的風壹吹,大腿屁股的輪廓都看得清清楚楚,還能有嘛?是不是搭在肩上那條擦汗的手巾裏裹著點什麽?心剛生疑,不等他說,胖廚子已把汗巾從肩上拿下,甩手扔給小僮,說道:“外邊都涼了,我帶這條大毛巾做什麽,煩妳給搭在後院的晾衣繩上吧!”說完辭過馮五爺,手提燈籠,大搖大擺走了。

馮五爺叫小僮打開毛巾,裏頭嘛也沒有,差點冤枉好人。

可是轉天,這小僮打聽到,胖廚子昨晚使的花活,在那燈籠上。原來插洋蠟的燈座不是木頭的,而是拿壹塊凍肉鏇的,這塊肉足有二斤沈!可人家居然就在馮五爺眼皮子底下,使燈照著,大模大樣提走了,真叫絕了!

馮五爺聽罷,三天沒說話,第四天就把狀元樓關了。有人勸他重返文苑,接著念書,他搖頭嘆息。念書得信書。他連念書的人能耐還是不念書的人能耐都弄不清,哪還會有念書的心思?

《俗世奇人》之:藍眼

古玩行中有對天敵,就是造假畫的和看假畫的。造假畫的,費盡心機,用盡絕招,為的是騙過看假畫的那雙又尖又刁的眼;看假畫的,卻憑這雙眼識破天機,看破詭計,捏著這造假的家夥沒藏好的尾巴尖兒,打壹堆畫裏把它抻出來,晾在光天化日底下。

這看假畫的名叫藍眼。在鍋店街裕成公古玩鋪做事,專看畫。藍眼不姓藍,他姓江,原名在棠,藍眼是他的外號。天津人好起外號,壹為好叫,二為好記。這藍眼來源於他的近視鏡,鏡片厚得賽瓶底,顏色發藍,看上去真賽壹雙藍眼。而這藍眼的關鍵還是在他的眼上。據說他關燈看畫,也能看出真假;話雖有點玄,能耐不摻假。他這藍眼看畫時還真的大有神道——看假畫,雙眼無神;看真畫,壹道藍光。

這天,有個念書打扮的人來到鋪子裏,手拿壹軸畫。外邊的題簽上寫著“大滌子湖天春色圖”藍眼看似沒看,他知道這題簽上無論寫嘛,全不算數,真假還得看畫。他刷地壹拉,疾如閃電,露出半尺畫心。這便是藍眼出名的“半尺活”,他看畫無論大小,只看半尺。是真是假,全拿這半尺畫說話,絕不多看壹寸壹分。藍眼面對半尺畫,眼鏡片刷地閃過壹道藍光,他擡起頭問來者:

“妳打算賣多少錢?”

來者沒急著要價,而是說:

“聽說西頭的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

黃三爺是津門造假畫的第壹高手。古玩鋪裏的人全怕他。沒想到藍眼聽賽沒聽,又說壹遍:

“我眼裏從來沒有什麽黃三爺。妳說妳這畫打算賣多少錢吧。”

“兩條。”來者說。這兩條是二十兩黃金。

要價不低,也不算太高,兩邊稍稍地妳擡我壓,十八兩便成交了。

打這天起,津門的古玩鋪都說鍋店街的裕成公買到壹軸大滌子石濤的山水,水墨淺絳,蒼潤之極,上邊還有大段題跋,尤其難得。有人說這件東西是打北京某某王府流落出來的。來賣畫的人不大在行,藍眼卻抓個正著。花錢不少,東西更好。這麽精的大滌子,十年內天津的古玩行就沒現過。那時沒有報紙,嘴巴就是媒體,愈說愈神,愈傳愈廣。接二連三總有人來看畫,裕成公都快成了綢緞莊了。

世上的事,說足了這頭,便開始說那頭。大約事過三個月,開始有人說裕成公那幅大滌子靠不住。初看挺唬人,可看上幾遍就稀湯寡水,沒了精神。真假畫的分別是,真畫經得住看,假畫受不住瞧。這話傳開之後,就有新聞冒出來——有人說這畫是西頭黃三爺壹手造的贗品!這話不是等於拿盆臟水往人家藍眼的袍子上潑嗎?

藍眼有根,理也不理。愈是不理,傳得愈玄。後來就說得有鼻子有眼兒了。說是有人在針市街壹個人家裏,看到了這軸畫的真品。於是,又是接二連三,不間斷有人去裕成公古玩鋪看畫,但這回是想瞧瞧黃三爺用嘛能耐把藍眼的眼蒙住的。向來看能人栽跟頭都最來神兒!

裕成公的老板佟五爺心裏有點發毛,便對藍眼說:“我信您的眼力,可我架不住外頭的閑話,擾得咱鋪子整天亂哄哄的。咱是不是找個人打聽打聽那畫在哪兒。要真有張壹模壹樣的畫,就想法把它亮出來,分清楚真假,更顯得咱高。”

藍眼聽出來老板沒底,可是流言閑語誰也沒轍,除非就照老板的話辦,真假壹齊亮出來。人家在暗處鬧,自己在明處贏。

佟老板打來尤小五。尤小五是天津衛的壹只地老鼠,到處亂鉆,嘛事都能叫拿耳朵摸到。他們派尤小五去打聽,轉天有了消息。原來還真的另有壹幅大滌子,也叫《湖天春色圖》,而且真的就在針市街壹個姓崔的人家!佟老板和藍眼都不知道這崔家是誰。佟老板便叫尤小五引著藍眼去看。藍眼不能不去,待到了那家壹看,眼鏡片刷刷閃過兩道藍光,傻了!

真畫原來是這幅。鋪子裏那幅是假造的!這兩幅畫的大小、成色、畫面,全都壹樣,連圖章也是仿刻的。可就是神氣不同——瞧,這幅真的是神氣!

他當初怎麽打的眼,已經全然不知。此時面對這畫,真恨不得鉆進地裏去。他二十年沒錯看過壹幅。他藍眼簡直成了古玩行裏的神。他說真必真,說假準假,沒人不信。可這回壹走眼,傳了出去,那可毀了。看真假畫這行,看對壹輩子全是應該的,看錯壹幅就壹跟頭栽到底。

他沒出聲。回到店鋪跟老板講了實話。裕成公和藍眼是連在壹塊的,要栽全栽。佟老板想了壹夜。有了主意,決定把崔家那軸大滌子買過來,花大價錢也在所不惜。兩幅畫都攥在手裏,哪真哪假就全由自己說了。但辦這事他們決不能露面,便另外花錢請個人,假裝買主,跟隨尤小五到崔家去買那軸畫。誰料人家姓崔的開口就是天價。不然就自己留著不賣了。買東西就怕壹邊非買,壹邊非不賣。可是去裝買主這人心裏有底,因為來時黃老板對他有話“就是砸了我鋪子,妳也得把畫給我買來”。這便壹再讓步,最後竟花了七條金子才買到手,反比先前買的那軸多花了兩倍的錢還多。

待把這軸畫拿到裕成公,佟老板舒口大氣,雖然心疼錢,卻保住了裕成公的牌子。他叫夥計們把兩軸畫並排掛在墻上,徹底看個心明眼亮。等畫掛好,藍眼上前壹瞧,眼鏡片刷刷刷閃過三道光。人竟賽根棍子立在那裏。萬事大吉下的怪事就在眼前——原來還是先前那幅是真的,剛買回來的這幅反倒是假的!

真假不放在壹起比壹比,根本分不出真假——這才是人家造假畫的本事,也是最高超的本事!

可是藍眼長的壹雙是嘛眼?肚臍眼?

藍眼差點壹口氣閉過去。轉過三天,他把前前後後的事情縷了壹遍,這才明白,原來這壹切都有是黃三爺在暗處做的圈套。壹步步叫妳鉆進來。人家真畫賣得不吃虧,假畫賣得比天高。他忽然想起,最早來賣畫的那個書生打扮的人,不是對他說過“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嗎?人家有話在先,早就說明白這幅畫有真有假。再看打了眼怨誰?看來,這位黃三爺不單沖著錢來的,幹脆說是沖著自己來的。人家叫妳手裏攢著真畫,再去買他造的假畫。多絕!等到他明白了這壹層,才算明白到家,認栽到底!打這兒起,藍眼卷起被袱卷兒離開了裕成公。自此不單天津古玩行他這號,天津地面也瞧不見了的影子。有人說他得壹場大病,從此躺下,再沒起來。栽得真是太慘了!

再想想看,他還有更慘的——他敗給人家黃三爺,卻只見到黃三爺的手筆,人家的面也沒叫他見過呢!

所幸的是,他最後總算想到黃三爺的這壹手。死得明明白白。

《俗世奇人》之:好嘴楊巴

津門勝地,能人如林,此間出了兩位賣茶湯的高手,把這種稀松平常的街頭小吃,幹得遠近聞名。這二位,壹位胖黑敦厚,名叫楊七;壹位細白精明,人稱楊八。楊七楊八,好賽哥倆,其實卻無親無故,不過他倆的爹都姓楊罷了。楊八本名楊巴,由於“巴”與“八”音同,楊巴的年歲長相又比楊七小,人們便錯把他當成楊七的兄弟。不過要說他倆的配合,好比左右手,又非親兄弟可比。楊七手藝高,只管悶頭制作;楊巴口才好,專管外場照應,雖然裏裏外外只這兩人,既是老板又是夥計,鬧得卻比大買賣還紅火。

楊七的手藝好,關鍵靠兩手絕活。

壹般茶湯是把秫米面沏好後,捏壹撮芝麻灑在浮頭,這樣做香味只在表面,愈喝愈沒味兒。楊七自有高招,他先盛半碗秫米面,便灑上壹次芝麻,再盛半碗秫米面,沏好後又灑壹次芝麻。這樣壹直喝到見了碗底都有香味。

他另壹手絕活是,芝麻不用整粒的,而是先使鐵鍋炒過,再拿搟面杖壓碎。壓碎了,裏面的香味才能出來。芝麻必得炒得焦黃不糊,不黃不香,太糊便苦;壓碎的芝麻粒還得粗細正好,太粗費嚼,太細也就沒嚼頭了。這手活兒別人明知道也學不來。手藝人的能耐全在手上,此中道理跟寫字畫畫差不多。

可是,手藝再高,東西再好,拿到生意場上必得靠人吹。三分活,七分說,死人說活了,破貨變好貨,買賣人的功夫大半在嘴上。到了需要逢場作戲、八面玲瓏、看風使舵、左右逢源的時候,就更指著楊巴那張好嘴了。

那次,李鴻章來天津,地方的府縣道臺費盡心思,究竟拿嘛樣的吃喝才能把中堂大人哄得高興?京城豪門,山珍海味不新鮮,新鮮的反倒是地方風味小吃,可天津衛的小吃太粗太土:熬小魚刺多,容易卡嗓子;炸麻花梆硬,弄不好硌牙。琢磨三天,難下決斷,幸虧知府大人原是地面上走街串巷的人物,嘛都吃過,便舉薦出“楊家茶湯”;茶湯粘軟香甜,好吃無險,眾官員壹齊稱好,這便是楊巴發跡的緣由了。

這日下晌,李中堂聽過本地小曲蓮花落子,饒有興味,滿心歡喜,撒泡熱尿,身爽腹空,要吃點心。知府大人忙叫“楊七楊八”獻上茶湯。今兒,兩人自打到這世上來,頭次裏外全新,青褲青褂,白巾白襪,壹雙手拿堿面洗得賽脫層皮那樣幹凈。他倆雙雙將茶湯捧到李中堂面前的桌上,然後壹並退後五步,垂手而立,說是聽候吩咐,實是請好請賞。

李中堂正要嘗嘗這津門名品,手指尖將碰碗邊,目光壹落碗中,眉頭忽地壹皺,面上頓起陰雲,猛然甩手“啪”地將壹碗茶湯打落在地,碎瓷亂飛,茶湯潑了壹地,還冒著熱氣兒。在場眾官員嚇懵了,楊七和楊巴慌忙跪下,誰也不知中堂大人為嘛犯怒?

當官的壹個比壹個糊塗,這就透出楊巴的明白。他眨眨眼,立時猜到中堂大人以前沒喝過茶湯,不知道灑在浮頭的碎芝麻是嘛東西,壹準當成不小心掉上去的臟土,要不哪會有這大的火氣?可這樣,難題就來了——

倘若說這是芝麻,不是臟東西,不等於罵中堂大人孤陋寡聞,沒有見識嗎?倘若不加解釋,不又等於承認給中堂大人吃臟東西?說不說,都是要挨壹頓臭揍,然後砸飯碗子。而眼下頂要緊的,是不能叫李中堂開口說那是臟東西。大人說話,不能改口。必須趕緊想轍,搶在前頭說。

楊巴的腦筋飛快地壹轉兩轉三轉,主意來了!只見他腦袋撞地,“咚咚咚”叩得山響,壹邊叫道:“中堂大人息怒!小人不知道中堂大人不愛吃壓碎的芝麻粒,惹惱了大人。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小人這次,今後壹定痛改前非!”說完又是壹陣響頭。

李中堂這才明白,剛才茶湯上那些黃渣子不是臟東西,是碎芝麻。明白過後便想,天津衛九河下梢,人性練達,生意場上,心靈嘴巧。這賣茶湯的小子更是機敏過人,居然壹眼看出自己錯把芝麻當做臟土,而三兩句話,既叫自己明白,又給自己面子。這聰明在眼前的府縣道臺中間是絕沒有的,於是對楊巴心生喜歡,便說:

“不知者當無罪!雖然我不喜歡吃碎芝麻(他也順坡下了),但妳的茶湯名滿津門,也該嘉獎!來人呀,賞銀壹百兩!”

這壹來,叫在場所有人摸不著頭腦。茶湯不愛吃,反倒獎巨銀,為嘛?傻啦?楊巴趴在地上,壹個勁兒地叩頭謝恩,心裏頭卻壹清二楚全明白。

自此,楊巴在天津城威名大震。那“楊家茶湯”也被人們改稱做“楊巴茶湯”了。楊七反倒漸漸埋沒,無人知曉。楊巴對此毫不內疚,因為自己成名靠的是自己壹張好嘴,李中堂並沒有喝茶湯呀!

《俗世奇人》之:蔡二少爺

蔡家二少爺的能耐特別——賣家產。

蔡家的家產有多大?多厚?沒人能說清。反正人家是天津出名的富豪,折騰鹽發的家,有錢做官,幾代人還全好古玩。庚子事變時,老爺子和太太逃難死在外邊。大少爺壹直在上海做生意,有家有業。家裏的東西就全落在二少爺身上。二少爺沒能耐,就賣著吃,打小白臉吃到滿臉胡茬,居然還沒有“坐吃山空”。人說,蔡家的家產夠吃三輩子。

敬古齋的黃老板每聽這句話,就心裏暗笑。他多少年賣蔡家的東西。名人家的東西較比壹般人的東西好賣。而黃老板憑他的眼力,看得出二少爺上邊幾代人都是地道的玩主。不單沒假,而且壹碼是硬梆梆的好東西,到手就能出手。蔡家賣的東西壹多半經他的手。所以他知道蔡家的水有多深。十五年前打蔡家出來的東西是珠寶玉器,字畫珍玩;十年前成了瓷缸石佛,硬木家具;五年前全是壹包壹包的舊衣服了。東西雖然不錯,卻漸漸顯出河幹見底的樣子。這黃老板對蔡二少爺的態度也就壹點點地變化。十五年前,他買二少爺的東西,全都是親自去蔡家府上;十年前,二少爺有東西賣,派人叫他,他壹忙就把事扔在脖子後邊;五年前,已經變成二少爺胳肢窩裏夾著壹包舊衣服,自個兒跑到敬古齋來。

這時候,黃老板耷拉著眼皮說:“二少爺,麻煩您把包兒打開吧!”連夥計們也不上來幫把手。黃老板拿個尺子,把包裏的衣服壹件件挑出來,往旁邊壹甩,同時嘴裏叫個價錢,好賽估衣街上賣布頭的。最後結賬時,全是夥計的事,黃老板人到後邊喝茶抽煙去了。黃老板自以為摸透了蔡家的命脈。可近兩年這脈相可有點古怪了。

蔡家二少爺忽然不賣舊衣,反過來又隔三差五派人叫他到蔡家去。海闊天空地先胡扯半天,扭身從後邊櫃裏取出壹件東西給他看。件件都是十分成色的古玩精品。不是康熙五彩的大碟子,就是壹把沈石田細筆的扇子。二少爺把東西往桌上壹撂那神氣,好賽又回到十多年前。黃老板說:“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二少爺的箱底簡直沒有邊啦!東西賣了快二十年,還是拿出壹件是壹件!”蔡二少爺笑笑,只淡淡說壹句:“我總不能把祖宗留下來的全賣了,那不成敗家子了嗎?”可壹談價就難了,每件東西的要價比黃老板心裏估計的賣價還高,這在古玩裏叫做:脖梗價。就是逼著別人上吊。

像蔡家這種人家賣東西,有兩種賣法:壹是賣窮,壹是賣富。所謂賣窮,就是人家急等著用錢,著急出手,碰上這種人,就賽撞上大運;所謂賣富,就是人家不缺錢花,能賣大價錢才賣。遇到這種人,死活沒辦法。蔡二少爺壹直是賣窮,嘛時候改賣富了?

壹天,北京琉璃廠大雅軒的毛老板來到敬古齋。這壹京壹津兩家古玩店,平日常有往來,彼此換貨,互找買主,熟得很。

毛老板進門就瞧見古玩架上有件東西很眼熟,走近壹看,壹個精致的紫檀架上,放著壹疊八片羊脂玉板刻的《金剛經》,館閣體的蠅頭小字,講究之極,還描了真金。他扭臉對黃老板說:“這東西您打哪來的?”臉上的表情滿是疑惑。

黃老板說:“半個月前新進的,怎麽?”

毛老板追問壹句:“誰賣您的?”

黃老板眼珠壹轉。心想妳們京城人真不懂規矩,古玩行裏,對人家的買主或賣主都不能亂打聽。他笑了笑,沒搭茬。

毛老板覺出自己問話不當。改口說:“是不是妳們天津的蔡二少爺勻給您的?這東西是打我手裏買的。”

黃老板怔住。禁不住說:“他是賣主呀!怎麽還買東西?”

毛老板接過話:“我壹直以為他是買主,怎麽還賣,要不我剛才問妳。”

兩人大眼對小眼,都發傻。

毛老板忽指著櫃上的壹個大明成化的青花瓶子說:“那瓶子也是我賣給他的!他多少錢給您的?我可是跟白扔壹樣讓給他的。”

毛老板還蒙在鼓裏,黃老板心裏頭已經真相大白。他不能叫毛老板全弄明白。待毛老板走後,他馬上對夥計們說:“記住,蔡二少爺不能再打交道了。這王八蛋賣東西賣出能耐來了,已經成精了!”

閑言碎語:幹什麽都能成“精”,今兒咱們選了這篇放在“財富頻道”上,就是想讓幾位瞧瞧,活個心眼兒就是錢。雖說,故事裏這主兒的手段有點兒黑,但那點子您還真得學著點,省得讓人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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