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夫本名蘇金傘,民國初年在小白樓壹帶,開所行醫,正骨拿環,天津衛掛頭牌。連洋人賽馬,折胳膊斷腿,也來求他。
他人高袍長,手瘦有勁,五十開外,紅唇皓齒,眸子賽燈,下巴頦兒壹綹山羊須,浸了油賽的烏黑鋥亮。張口說話,聲音打胸腔出來,帶著丹田氣,遠近壹樣響,要是當年入班學戲,保準是金少山的冤家對頭。他手下動作更是“幹凈麻利快”,逢到有人傷筋斷骨找他來,他呢?手指壹觸,隔皮截肉,裏頭怎麽回事,立時心明眼亮。忽然雙手賽壹對白鳥,上下翻飛,疾如閃電,只聽“哢嚓哢嚓”,不等病人覺疼,斷骨頭就接上了。貼塊膏藥,上了夾板,病人回去自好。倘若再來,壹準是鞠大躬謝大恩送大匾來了。
人有了能耐,脾氣準格色。蘇大夫有個格色的規矩,凡來瞧病,無論貧富親疏,必得先拿七塊銀元碼在臺子上,他才肯瞧病,否則決不搭理。這叫嘛規矩?他就這規矩!人家罵他認錢不認人,能耐就值七塊,因故得個挨貶的綽號叫做:蘇七塊。當面稱他蘇大夫,背後叫他蘇七塊,誰也不知他的大名蘇金傘了。
蘇大夫好打牌,壹日閑著,兩位牌友來玩,三缺壹,便把街北不遠的牙醫華大夫請來,湊上壹桌。玩得正來神兒,忽然三輪車夫張四闖進來,往門上壹靠,右手托著左胳膊肘,腦袋瓜淌汗,脖子周圍的小褂濕了壹圈,顯然摔壞胳膊,疼得夠勁。可三輪車夫都是賺壹天吃壹天,哪拿得出七塊銀元?他說先欠著蘇大夫,過後準還,說話時還哼喲哼喲叫疼。誰料蘇大夫聽賽沒聽,照樣摸牌看牌算牌打牌,或喜或憂或驚或裝作不驚,腦子全在牌桌上。壹位牌友看不過去,使手指指門外,蘇大夫眼睛仍不離牌。“蘇七塊”這綽號就表現得斬釘截鐵了。
牙醫華大夫出名的心善,他推說去撒尿,離開牌桌走到後院,鉆出後門,繞到前街,遠遠把靠在門邊的張四悄悄招呼過來,打懷裏摸出七塊銀元給了他。不等張四感激,轉身打原道返回,進屋坐回牌桌,若無其事地接著打牌。
過壹會兒,張四歪歪扭扭走進屋,把七塊銀元“嘩”地往臺子上壹碼,這下比按鈴還快,蘇大夫已然站在張四面前,挽起袖子,把張四的胳膊放在臺子上,捏幾下骨頭,跟手左拉右推,下頂上壓。張四抽肩縮頸閉眼齜牙,預備重重挨幾下,蘇大夫卻說:“接上了。”當下便塗上藥膏,夾上夾板,還給張四幾包活血止疼口服的藥面子。張四說他再沒錢付藥款,蘇大夫只說了句:“這藥我送了。”便回到牌桌旁。
今兒的牌各有輸贏,更是沒完沒了,直到點燈時分,肚子空得直叫,大家才散。臨出門時,蘇大夫伸出瘦手,攔住華大夫,留他有事。待那二位牌友走後,他打自己座位前那堆銀元裏取出七塊,往華大夫手心壹放。在華大夫驚愕中說道:
“有句話,還得跟您說。您別以為我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這規矩不能改!”
華大夫把這話帶回去,琢磨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沒琢磨透蘇大夫這話裏的深意。但他打心眼兒裏欽佩蘇大夫這事這理這人。
《俗世奇人》之:馮五爺
馮五爺是浙江寧波人。馮家出兩種人,壹經商,壹念書。馮家人聰明,腦袋瓜賽粵人翁伍章雕刻的象牙球,壹層套壹層,每層壹花樣。所以馮家人經商的成巨富,念書的當文豪做大官。馮五爺這壹輩五男二女,他排行末尾。幾位兄長遠在上海天津開廠經商,早早的成家立業,站住腳跟。惟獨馮五爺在家啃書本。他人長得賽條江鯽,骨細如魚刺,肉嫩如魚肚,不是賺錢發財的長相,倒是舞文弄墨的材料。凡他念過的書,妳讀上句,他背下句,這能耐據說只有宋朝的王安石才有。至於他出口成章,落筆生花,無人不服。都說這壹輩馮家的出息都在這五爺身上了。
馮五爺二十五,父母入土,他賣房地、攜家帶口來到天津衛,為的是投兄靠友,謀壹條通天路。
他心氣高,可天津衛是商埠,毛筆是用來記帳的,沒人看書,自然也沒人瞧得起念書的。比方說,地上有黃金也有書本,您撿哪樣?別人發財,馮五爺眼熱,腦筋壹歪,決意下海做買賣。但此道他壹竅不通,幹哪行呢?
中國人想賺錢,第壹個念頭便是開飯館。民以食為天,民為食花錢;壹天三頓飯,不吃腿就軟,錢都給了飯館老板。天津的錢又都在商人手裏,商界的往來大半在飯桌上。再說,天津產鹽,吃菜口重,寧波菜鹹,正合口味。於馮五爺拿定主意,開個寧波風味的館子,便在馬家口的鬧市裏,選址蓋房,取名“狀元樓”。擇個吉日,升匾掛彩,燃鞭放炮,飯館開張了。馮五爺身穿藏藍暗花大褂,胸前晃著壹條純金表鏈,中印分頭,滿頭抹油,地道的老板打扮,站在大廳迎賓迎客,應付八方。念書的人,講究禮節,談吐又好,很得人緣。再說,狀元樓是天津衛獨壹家寧波館,海魚河蝦都是天津人解饞的食品,在寧波廚子手裏壹做,比活魚活蝦還鮮。故此開張以來,天天坐滿堂,晚上壹頓還得“翻臺”,上壹長,賺錢並不多。馮五爺納悶,天天壹把把銀錢,賽壹群群鳥飛進來,都落到哪兒去了?往後再瞧帳,喲,反倒出了赤字!
壹日,壹個打寧波幫工來的小夥計,抖著膽子告訴他,廚房裏的雞鴨魚肉,進到客人嘴裏的有限,大多給廚子夥計們截墻扔出去,外邊有人接應。狀元樓有多少錢經得住天天往外扔?
馮五爺盛怒之後,心想自己嘛腦袋,《二十四史》背得滾瓜爛熟,能拿這幫端盤子炒菜的沒轍?這就開刀了。除去那個打寧波老家帶來的胖廚子沒動,其余夥計全轟走,斬草除根換壹撥人,還在後院墻頭安裝電網,以為從此相安無事,可帳上仍是赤字,怎麽回事?
又壹日,住在狀元樓鄰近壹位婆子,咬耳朵對他說,每天後晌,垃圾車壹到,壹搖鈴鐺,打狀元樓裏擡出的七八個土箱子,只有上邊薄薄壹層是垃圾,下邊全是鐵皮罐頭、整袋鹹魚、好酒好煙。原來內外勾結,用這法兒把東西弄走。這不等於拿土箱子每天往外擡錢嗎?馮五爺趕在壹個後晌倒垃圾的時候,上前壹查,果然如此。大怒之下,再換壹撥人。人是換了,但帳本上的赤字還是沒有換掉。
馮五爺不信自己無能。天天到館子瞪大眼珠,內內外外巡視壹番,卻看不出半點毛病。文人靠想象過日子,真落到生活的萬花筒裏,便是“自作聰明真傻瓜”。狀元樓就賽破皮球,撒氣露風,眼瞅著敗落下來。買賣賽人,靠壹股氣兒活著,氣泄了,誰也沒轍。愈少客人,客人愈少;油水沒油,夥計散夥。飯廳有時只開半邊燈了。
馮五爺心裏只剩下壹點不服。
再壹日,身邊使喚的小僮對他說,外頭風傳,狀元樓裏最大的偷兒不是別人,就是那個打老家帶來的胖廚子。據說他偷癮極大,無日不偷,無時不偷,無物不偷,每晚回家必偷壹樣東西走,而且偷術極高,絕對查看不出。馮五爺不肯相信,這胖廚子當年給自己父親做飯,胖廚子的父親給自己爺爺做飯,他家的根早紮在馮家了。倘若他是賊,誰還會不是賊?
但是,馮五爺究竟幹了兩年的買賣,看到的假笑比真笑多,聽到的假話比真話多,心裏也多了壹個心眼兒了。當日晚上,狀元樓該關燈閉門時候,馮五爺帶著小僮到飯館前廳,搬壹把藤椅,撂在通風處,仰面壹躺,說是歇涼,實是捉賊。
等了不久,胖廚子封上爐火,打後頭廚房出來,正要回家。他光著腦袋壹身肉,下邊只穿壹條大白褲衩,趿拉壹雙破布鞋,肩上搭壹條汗巾,手提壹盞紙燈籠。他瞅見老板,並不急著脫身離去,而是站著說話。那模樣賽是說:“您就放開眼瞧吧!
馮五爺嘴裏搭訕,壹雙文人的銳目利眼卻上上下下打量他,心中壹邊揣度--這光頭光身,往哪兒藏掖?破鞋裏也塞不了壹盒煙呵!燈籠通明雪亮,裏頭放點嘛也全能照出來。褲衩雖大,但給大廳裏來回來去的風壹吹,大腿屁股的輪廓都看得清清楚楚,還能有嘛?是不是搭在肩上那條擦汗的手巾裏裹著點什麽?心剛生疑,不等他說,胖廚子已把汗巾從肩上拿下,甩手扔給小僮,說道:“外邊都涼了,我帶這條大毛巾做什麽,煩妳給搭在後院的晾衣繩上吧!”說完辭過馮五爺,手提燈籠,大搖大擺走了。
馮五爺叫小僮打開毛巾,裏頭嘛也沒有,差點冤枉好人。
可是轉天,這小僮打聽到,胖廚子昨晚使的花活,在那燈籠上。原來插洋蠟的燈座不是木頭的,而是拿壹塊凍肉鏇的,這塊肉足有二斤沈!可人家居然就在馮五爺眼皮子底下,使燈照著,大模大樣提走了,真叫絕了!
馮五爺聽罷,三天沒說話,第四天就把狀元樓關了。有人勸他重返文苑,接著念書,他搖頭嘆息。念書得信書。他連念書的人能耐還是不念書的人能耐都弄不清,哪還會有念書的心思?
俗世奇人》之:藍眼
古玩行中有對天敵,就是造假畫的和看假畫的。造假畫的,費盡心機,用盡絕招,為的是騙過看假畫的那雙又尖又刁的眼;看假畫的,卻憑這雙眼識破天機,看破詭計,捏著這造假的家夥沒藏好的尾巴尖兒,打壹堆畫裏把它抻出來,晾在光天化日底下。
這看假畫的名叫藍眼。在鍋店街裕成公古玩鋪做事,專看畫。藍眼不姓藍,他姓江,原名在棠,藍眼是他的外號。天津人好起外號,壹為好叫,二為好記。這藍眼來源於他的近視鏡,鏡片厚得賽瓶底,顏色發藍,看上去真賽壹雙藍眼。而這藍眼的關鍵還是在他的眼上。據說他關燈看畫,也能看出真假;話雖有點玄,能耐不摻假。他這藍眼看畫時還真的大有神道——看假畫,雙眼無神;看真畫,壹道藍光。
這天,有個念書打扮的人來到鋪子裏,手拿壹軸畫。外邊的題簽上寫著“大滌子湖天春色圖”藍眼看似沒看,他知道這題簽上無論寫嘛,全不算數,真假還得看畫。他刷地壹拉,疾如閃電,露出半尺畫心。這便是藍眼出名的“半尺活”,他看畫無論大小,只看半尺。是真是假,全拿這半尺畫說話,絕不多看壹寸壹分。藍眼面對半尺畫,眼鏡片刷地閃過壹道藍光,他擡起頭問來者:
“妳打算賣多少錢?”
來者沒急著要價,而是說:
“聽說西頭的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
黃三爺是津門造假畫的第壹高手。古玩鋪裏的人全怕他。沒想到藍眼聽賽沒聽,又說壹遍:
“我眼裏從來沒有什麽黃三爺。妳說妳這畫打算賣多少錢吧。”
“兩條。”來者說。這兩條是二十兩黃金。
要價不低,也不算太高,兩邊稍稍地妳擡我壓,十八兩便成交了。
打這天起,津門的古玩鋪都說鍋店街的裕成公買到壹軸大滌子石濤的山水,水墨淺絳,蒼潤之極,上邊還有大段題跋,尤其難得。有人說這件東西是打北京某某王府流落出來的。來賣畫的人不大在行,藍眼卻抓個正著。花錢不少,東西更好。這麽精的大滌子,十年內天津的古玩行就沒現過。那時沒有報紙,嘴巴就是媒體,愈說愈神,愈傳愈廣。接二連三總有人來看畫,裕成公都快成了綢緞莊了。
世上的事,說足了這頭,便開始說那頭。大約事過三個月,開始有人說裕成公那幅大滌子靠不住。初看挺唬人,可看上幾遍就稀湯寡水,沒了精神。真假畫的分別是,真畫經得住看,假畫受不住瞧。這話傳開之後,就有新聞冒出來——有人說這畫是西頭黃三爺壹手造的贗品!這話不是等於拿盆臟水往人家藍眼的袍子上潑嗎?
藍眼有根,理也不理。愈是不理,傳得愈玄。後來就說得有鼻子有眼兒了。說是有人在針市街壹個人家裏,看到了這軸畫的真品。於是,又是接二連三,不間斷有人去裕成公古玩鋪看畫,但這回是想瞧瞧黃三爺用嘛能耐把藍眼的眼蒙住的。向來看能人栽跟頭都最來神兒!
裕成公的老板佟五爺心裏有點發毛,便對藍眼說:“我信您的眼力,可我架不住外頭的閑話,擾得咱鋪子整天亂哄哄的。咱是不是找個人打聽打聽那畫在哪兒。要真有張壹模壹樣的畫,就想法把它亮出來,分清楚真假,更顯得咱高。”
藍眼聽出來老板沒底,可是流言閑語誰也沒轍,除非就照老板的話辦,真假壹齊亮出來。人家在暗處鬧,自己在明處贏。
佟老板打來尤小五。尤小五是天津衛的壹只地老鼠,到處亂鉆,嘛事都能叫拿耳朵摸到。他們派尤小五去打聽,轉天有了消息。原來還真的另有壹幅大滌子,也叫《湖天春色圖》,而且真的就在針市街壹個姓崔的人家!佟老板和藍眼都不知道這崔家是誰。佟老板便叫尤小五引著藍眼去看。藍眼不能不去,待到了那家壹看,眼鏡片刷刷閃過兩道藍光,傻了!
真畫原來是這幅。鋪子裏那幅是假造的!這兩幅畫的大小、成色、畫面,全都壹樣,連圖章也是仿刻的。可就是神氣不同——瞧,這幅真的是神氣!
他當初怎麽打的眼,已經全然不知。此時面對這畫,真恨不得鉆進地裏去。他二十年沒錯看過壹幅。他藍眼簡直成了古玩行裏的神。他說真必真,說假準假,沒人不信。可這回壹走眼,傳了出去,那可毀了。看真假畫這行,看對壹輩子全是應該的,看錯壹幅就壹跟頭栽到底。
他沒出聲。回到店鋪跟老板講了實話。裕成公和藍眼是連在壹塊的,要栽全栽。佟老板想了壹夜。有了主意,決定把崔家那軸大滌子買過來,花大價錢也在所不惜。兩幅畫都攥在手裏,哪真哪假就全由自己說了。但辦這事他們決不能露面,便另外花錢請個人,假裝買主,跟隨尤小五到崔家去買那軸畫。誰料人家姓崔的開口就是天價。不然就自己留著不賣了。買東西就怕壹邊非買,壹邊非不賣。可是去裝買主這人心裏有底,因為來時黃老板對他有話“就是砸了我鋪子,妳也得把畫給我買來”。這便壹再讓步,最後竟花了七條金子才買到手,反比先前買的那軸多花了兩倍的錢還多。
待把這軸畫拿到裕成公,佟老板舒口大氣,雖然心疼錢,卻保住了裕成公的牌子。他叫夥計們把兩軸畫並排掛在墻上,徹底看個心明眼亮。等畫掛好,藍眼上前壹瞧,眼鏡片刷刷刷閃過三道光。人竟賽根棍子立在那裏。萬事大吉下的怪事就在眼前——原來還是先前那幅是真的,剛買回來的這幅反倒是假的!
真假不放在壹起比壹比,根本分不出真假——這才是人家造假畫的本事,也是最高超的本事!
可是藍眼長的壹雙是嘛眼?肚臍眼?
藍眼差點壹口氣閉過去。轉過三天,他把前前後後的事情縷了壹遍,這才明白,原來這壹切都有是黃三爺在暗處做的圈套。壹步步叫妳鉆進來。人家真畫賣得不吃虧,假畫賣得比天高。他忽然想起,最早來賣畫的那個書生打扮的人,不是對他說過“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嗎?人家有話在先,早就說明白這幅畫有真有假。再看打了眼怨誰?看來,這位黃三爺不單沖著錢來的,幹脆說是沖著自己來的。人家叫妳手裏攢著真畫,再去買他造的假畫。多絕!等到他明白了這壹層,才算明白到家,認栽到底!打這兒起,藍眼卷起被袱卷兒離開了裕成公。自此不單天津古玩行他這號,天津地面也瞧不見了的影子。有人說他得壹場大病,從此躺下,再沒起來。栽得真是太慘了!
再想想看,他還有更慘的——他敗給人家黃三爺,卻只見到黃三爺的手筆,人家的面也沒叫他見過呢!
所幸的是,他最後總算想到黃三爺的這壹手。死得明明白白。
《俗世奇人》之:酒婆
酒館也分三六九等。首善街那家小酒館得算頂末尾的壹等。不插幌子,不掛字號,屋裏連座位也沒有;櫃臺上不賣菜,單擺壹缸酒。來喝酒的,都是扛活拉車賣苦力的底層人。有的手捏壹塊醬腸頭,有的衣兜裏裝著壹把五香花生,進門要上二三兩,倚著墻角窗臺獨飲。逢到人擠人,便端著酒碗到門外邊,靠樹壹站,把酒壹點點倒進嘴裏,這才叫過癮解饞其樂無窮呢!
這酒館只賣壹種酒,使山芋幹造的,價錢賤,酒味大。首善街養的貓從來不丟,跑迷了路,也會循著酒味找回來。這酒不講余味,只講沖勁,講嘴賽鏹水,非得趕緊咽,不然燒爛了舌頭嘴巴牙花嗓子眼兒。可壹落進肚裏,跟手壹股勁“騰”地躥上來,直撞腦袋,暈暈乎乎,勁頭很猛。好賽大年夜裏放的那種炮仗“炮打燈”,點著壹炸,紅燈躥天。這酒就叫做“炮打燈”。好酒應是溫厚綿長,絕不上頭。但窮漢子們掙壹天命,筋酸骨乏,心裏憋悶,不就為了花錢不多,馬上來勁,暈頭漲腦地灑脫灑脫放縱放縱嗎?
要說最灑脫,還是數酒婆。天天下晌,這老婆子壹準來到小酒館,衣衫破爛,賽叫花子;頭發亂,臉色黯,沒人說清她嘛長相,更沒人知道她姓嘛叫嘛,卻都知道她是這小酒館的頭號酒鬼,尊稱酒婆。她壹進門,照例打懷裏掏出個四四方方小布包,打開布包,裏頭是個報紙包,報紙有時新有時舊;打開報紙包,又是個綿紙包,好賽裏頭包著壹個翡翠別針;再打開這綿紙包,原來只是兩角錢她拿錢撂在櫃臺上,老板照例把多半碗“炮打燈”遞過去,她接過酒碗,舉手揚脖,碗底壹翻,酒便直落肚中,好賽倒進酒桶。待這婆子兩腳壹出門坎,就賽在地上劃天書了。
她壹路東倒西歪向北去,走出壹百多步遠的地界,是個十字路口,車來車往,常常出事。您還甭為這婆子揪心,瞧她爛醉如泥,可每次將到路口,壹準是“噔”地壹下,醒過來了竟賽常人壹般,不帶半點醉意,好端端地穿街而過。她天天這樣,從無閃失。首善街上人家,最愛瞧酒婆這醉醺醺的幾步扭——-上擺下搖,左歪右斜,悠悠旋轉樂陶陶,看似風擺荷葉壹般;逢到雨天,雨點淋身,便賽壹張慢慢旋動的大傘了……但是,為嘛酒婆壹到路口就醉意全消呢?是因為“炮打燈”就這麽壹點勁頭兒,還是酒婆有超人的能耐說醉就醉說醒就醒?
酒的訣竅,還是在酒缸裏。老板人奸,往酒裏摻水。酒鬼們對眼睛裏的世界壹片模糊,對肚子裏的酒卻壹清二楚,但誰也不肯把這層紙捅破,喝美了也就算了。老板缺德,必得報應,人近六十,沒兒沒女,八成要絕後。可壹日,老板娘愛酸愛辣,居然有喜了老板給佛爺叩頭時,動了良心,發誓今後老實做人,誠實賣酒,再不往酒裏摻水摻假了。
就是這日,酒婆來到這家小酒館,進門照例還是掏出包兒來,層層打開,花錢買酒,舉手揚脖,把改假為真的“炮打燈”倒進肚裏……真貨就有真貨色。這次酒婆還沒出屋,人就轉悠起來了。而且今兒她壹路上搖晃得分外好看,上身左搖,下身右搖,愈轉愈疾,初時賽風中的大鵬鳥,後來竟賽壹個黑黑的大漩渦首善街的人看得驚奇,也看得納悶,不等多想,酒婆已到路口,竟然沒有酒醒,破天荒頭壹遭轉悠到大馬路上,下邊的慘事就甭提了……
自此,酒婆在這條街上絕了跡。小酒館裏的人們卻不時念叨起她來。說她才算真正夠格的酒鬼。她喝酒不就菜,照例壹飲而盡,不貪解饞,只求酒勁。在酒館既不多事,也無閑話,交錢喝酒,喝完就走,從來沒賒過賬。真正的酒鬼,都是自得其樂,不攪和別人。
老板聽著,忽然想到,酒婆出事那日,不正是自己不往酒裏摻假的那天嗎?原來禍根竟在自己身上他便別扭開了,心想這人間的道理真是說不清道不明了。到底騙人不對,還是誠實不對?不然為嘛幾十年拿假酒騙人,卻相安無事,都喝得挺美,可壹旦認真起來反倒毀了?
《俗世奇人》之:張大力
張大力,原名叫張金璧,津門壹員赳赳武夫,身強力蠻,力大沒邊,故稱大力。津門的老少爺們喜歡他,佩服他,誇他。但天津人有自己誇人的方法。張大力就有這麽壹件事,當時無人不曉,現在沒人知道,因此寫在下邊——
侯家後壹家賣石材的店鋪,叫聚合成。大門口放壹把死沈死沈的青石大鎖,鎖把也是石頭的。鎖上刻著壹行字:
凡舉起此鎖者賞銀百兩
聚合成設這石鎖,無非為了證明它的石料都是堅實耐用的好料。
可是,打石鎖撂在這兒,沒人舉起過,甚至沒人能叫它稍稍動壹動,您說它有多重?好賽它跟地殼連著,除非把地面也舉到頭上去!
壹天,張大力來到侯家後,看見這把鎖,也看見上邊的字,便俯下身子,使手問壹問,輕輕壹撼,竟然搖動起來,而且賽搖壹個竹籃子,這就招了許多人圍上來看。只見他手握鎖把,腰壹挺勁,大石鎖被他輕易地舉到空中。胳膊筆直不彎,臉上笑容滿面,好賽舉著壹大把花兒!
眾人叫好呼好喊好,張大力舉著石鎖,也不撂下來,直等著聚合成的夥計老板全出來,看清楚了,才將石鎖放回原地。老板上來笑嘻嘻說:
“原來張老師來了,快請到裏頭坐坐,喝杯茶!”
張大力聽了,正色道:“老板,您別跟我弄這套您的石鎖上寫著嘛,誰舉起它,賞銀百兩,您就快把錢拿來,我還忙著哪!”
誰料聚合成的老板並不理會張大力的話。待張大力說完,他不緊不慢地說道:“張老師,您只瞧見石鎖上邊的字了,可石鎖底下還有壹行字,您瞧見了嗎?”
張大力怔了。剛才只顧高興,根本沒瞧見鎖下邊還有字。不單他沒瞧見,旁人也都沒瞧見。張大力腦筋壹轉,心想別是老板唬他,不想給錢,以為他使過壹次勁,二次再舉不起來了,於是上去壹把又將石鎖高高舉到頭頂上,可擡眼壹看,石鎖下邊還真有壹行字,竟然寫著:
惟張大力舉起來不算
把這石鎖上邊和下邊的字連起來,就是:
凡舉起此鎖賞銀百兩,惟張大力舉起來不算!
眾人見了,都笑起來。原來人家早知道惟有他能舉起這家夥。而這行字也是人家佩服自己、誇贊自己——張大力當然明白。
他扔了石鎖,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俗世奇人》之:青雲樓主
青雲樓主,海河邊壹小文人的號。嘛叫小文人?就是在人們嘴邊絕對掛不上號,可提起他來差不多還都知道的那類文人。
此君臉窄身簿,皮黃肉幹,胳膊大腿又細又長,遠瞧賽幾根竹竿子上涼著的壹張豆皮。但人不可貌相,海不可鬥量。他能寫能畫,能刻圖章,連托裱的事也行;可行家們說他——-手糙了點兒。因故,天津衛的買賣沒他寫的匾,飯莊藥鋪的墻上不掛他的畫。他於書畫這行,是又在行裏,又在行外。文人落到這步,那股子“懷才不遇”的滋味,是苦是酸,還是又苦又酸,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於是,青雲樓這齋號就叫他想出來了。他自號青雲樓主,還寫了壹副對子掛在迎面墻壁上:“人在青山裏,心臥白雲中”。他常常自言自語念這對子。每每念罷,閉目搖肩,真如隱士。然而,天津衛是個凡夫俗子的花花世界,青雲樓就在大胡同東口,買東西的和賣東西的擠成個團兒。再說他隔墻就是四季春大酒樓,整天魚味肉味蔥味醬味換著樣兒往窗戶裏邊飄。關上窗戶?那管屁用窗玻璃攔得住魚鮮肉香,卻攔不住燈紅酒綠。壹位鄰居對他說:“妳這青雲樓幹脆也改成飯館算了。這青雲樓三字聽著還挺好聽,壹叫準響!”
這話當時差點叫他死過去。
乾旋地轉,運氣有變。壹天,有個好事的小子陳八,帶來壹位美國人拜訪他。這人五十多歲,禿頭鼓眼大胡子,胡子裏頭瞧不見嘴。陳八說這老美喜歡中國的老東西,尤其是字畫。青雲樓主頭壹回與洋人會面,腦子發亂,手腳也忙,踩凳子掛畫時,差點來個人仰馬翻。那老美並沒註意到他,只管去瞧墻上的畫,每瞧壹幅,就哇啦哇啦叫壹嗓子,好賽洗屁股時叫水燙著了。然後,嘬起嘴嘖嘖贊賞壹翻。這壹嘬嘴,就見有壹個櫻桃樣的東西,又濕又紅,從他的胡子中間拱出來。青雲樓主定神壹看,原是這老美的嘴唇。最後他用中文壹個字壹個字對青雲樓主說:“我、太、高、興、了、謝、謝——我、太、高、興、了、謝、謝——”他大概只學了這幾個字,反反復復地說,壹直告辭而去。
青雲樓主高興得要瘋。他這輩子,頭次叫人這麽崇拜。兩個月後,他收到壹封洋文寫的信。他拿到《大公報》的報館去找懂洋文的朱先生。朱先生壹看就笑了,對他說:“妳用嘛法子,把人家老美都折騰出神經病來了他說他回國後天天眼睛裏都是妳寫的字,晚上做夢也是妳的字,還說他感到中國的藝術家絕對都是天才!”
青雲樓主如上青雲,身子發飄,壹夜沒睡,天亮時,忽來靈感,揮筆給那老美寫了“寧靜致遠”四個大字,親手裱成橫披,送到郵局寄去。郵件裏還附壹張信紙,提個要求,要人家把字掛在墻上後,無論如何站在這字前面,照張照片寄來。他想,他要拿這照片給人看。給親友看,給街坊鄰居看,給那些小看他的人看,再給買賣家那幾個大老板看,給報館的編輯們看,最後在報上刊登出來。都看吧!瞪圓妳們的狗眼看看吧!妳們不認我,人家老美認我!
他在青雲樓中坐等三個月,直等到有點疑惑甚至有點泄氣時,壹封外皮上寫著洋文的信終於寄來了。他忙撕開,抻出壹封信,全是洋文,他不懂,裏邊並沒照片。再看信封,照片竟卡在裏邊,他捏住照片抻出來壹瞧,有點別扭,不大對勁,他再細瞧,竟傻了。那老美倒是站在他那字的前邊照了像,可是字兒卻掛倒了,全朝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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