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上的人,全是硬碰硬。手藝人靠的是手,手上就必得有絕活。有絕活的,吃葷,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沒能耐的,吃素,發蔫,靠邊呆著。這壹套可不是誰家定的,它地地道道是碼頭上的壹種活法。自來唱大戲的,都講究闖天津碼頭。天津人迷戲也懂戲,眼刁耳尖,褒貶分明。戲唱得好,下邊叫好捧場,像見到皇上,不少名角便打天津唱紅唱紫、大紅大紫;可要是稀松平常,要哪沒哪,戲唱砸了,下邊壹準起哄喝倒彩,弄不好茶碗搖籃上去;茶葉末子沾滿戲袍和胡須上。天下看戲,哪兒也沒天津倒好叫得厲害。您別說不好,這壹來也就練出不少能人來。各行各業,全有幾個本領齊天的活神仙。刻磚劉、泥人張、風箏魏、機器王、刷子李等等。天津人好把這種人的姓,和他們拿手擅長的行當連在壹起稱呼。叫長了,名字反沒人知道。只有這壹個綽號,在碼頭上響當當和當當響。
刷子李是河北大街壹家營造廠的師傅。專幹粉刷壹行,別的不幹。他要是給您刷好壹間屋子,屋裏任嘛甭放,單坐著,就賽升天壹般美。最別不叫絕的是,他刷漿時必穿壹身黑,幹完活,身上絕沒有壹個白點。別不信!他還給自己立下壹個規矩,只要身上有白點,白刷不要錢。倘若沒這壹本事,他不早餓成幹兒了?
但這是傳說。人信也不會全信。行外的沒見過的不信,行內的生氣楞說不信。
壹年的壹天,刷子李收個徒弟叫曹小三。當徒弟的開頭都是端茶、點煙、跟在屁股後邊提東西。曹小三當然早就聽說過師傅那手絕活,壹直半信半疑這回非要親眼瞧瞧。
那天,頭壹次跟隨師傅出去幹活,到英租界鎮南道給李善人新造的洋房刷漿。到了那兒,刷子李跟隨管事的人壹談,才知道師傅派頭十足。照他的規矩壹天只刷壹間屋子。這洋樓大小九間屋,得刷九天。幹活前,他把隨身帶的壹個四四方方的小包袱打開,果然壹身黑衣黑褲,壹雙黑布鞋。穿上這身黑,就賽跟地上壹桶白漿較上了勁。
壹間屋子,壹個屋頂四面墻,先刷屋頂後刷墻。頂子尤其難刷,蘸了稀溜溜粉漿的板刷往上壹舉,誰能壹滴不掉?壹掉準掉在身上。可刷子李壹舉刷子,就賽沒有蘸漿。但刷子劃過屋頂,立時勻勻實實壹道白,白得透亮,白得清爽。有人說這蘸漿的手臂悠然擺來,悠然擺去,好賽伴著鼓點,和著琴音,每壹擺刷,那長長的帶漿的毛刷便在墻面“啪”的清脆壹響,極是好聽。啪啪聲裏,壹道道漿,銜接得天衣無縫,刷過去的墻面,真好比平平整整打開壹面雪白的屏障。可是曹小三最關心的還是刷子李身上到底有沒有白點?
刷子李幹活還有個規矩,每刷完壹面墻,必得在凳子上坐壹大會兒,抽袋煙,喝壹碗茶,再刷下壹面墻。此刻,曹小三借著給師傅倒水點煙的機會,拿目光仔細搜索刷子李的全身。每壹面墻刷完,他搜索壹遍,居然連壹個芝麻大小的粉點也沒發現。他真覺得這身黑色的衣服有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
可是,當刷子李刷完最後壹面墻,坐下來,曹小三給他點煙時,竟然瞧見刷子李褲子上出現壹個白點,黃豆大小。黑中白,比白中黑更紮眼。完了!師傅露餡了,他不是神仙,往日傳說中那如山般的形象轟然倒去。但他怕師父難堪,不敢說,也不敢看,可妨不住還要掃壹眼。
這時候,刷子李忽然朝他說話:“小三,妳瞧見我褲子上的白點了吧。妳以為師傅的能耐有假,名氣有詐,是吧。傻小子,妳再細瞧瞧吧——”
說著,刷子李手指捏著褲子輕輕往上壹提,那白點即刻沒了,再壹松手,白點又出現,奇了!他湊上臉用神再瞧,那白點原是壹個小洞!剛才抽煙時不小心燒的。裏邊的白襯褲打小洞透出來,看上去就跟粉漿落上去的白點壹模壹樣!
刷子李看著曹小三發怔發傻的模樣,笑道:“妳以為人家的名氣全是虛的?那妳在騙自己。好好學本事吧!”
曹小三學徒頭壹天,見到聽到學到的,恐怕別人壹輩子也未準明白呢!
2 死 鳥
天津衛的人好戲謔,故而人多有外號。有人的外號當面叫,有人的外號只能背後說,這要看外號是怎麽來的。凡有外號,必有壹個好笑的故事;但故事和故事不同,有的故事可以隨便當笑話說,有的故事人卻不能亂講;比方賀道臺這個各色的雅號——死鳥。
賀道臺相貌普通,賽個豬崽。但真人不露相,能耐暗中藏。他的能耐有兩樣,壹是伺候頭兒,壹是伺候鳥。
伺候上司的事是挺特別的壹功。整天跟在上司的屁股後邊,跟慢跟緊全都不成。跟得太慢,遇事上不去,叫上司著急;跟得太緊,弄不好壹腳踩在上司的後腳跟上,反而惹惱了上司。而且光是賽條小狗那樣跟在後邊也不成。還得善於察言觀色,摸透上司脾氣,知道嘛時候該說嘛,嘛時候不該說嘛;挨訓時俯首貼耳,挨罵時點頭稱是。上司罵人,不準是妳的不是,有時不過是上司發發威和舒舒氣罷了。妳要是耐不住性子,皺眉撇嘴,露出煩惱,那就叫上司記住了。從此,官兒不是愈做愈大,而是愈做愈小———就這種不是人幹的事,賀道臺卻得心應手,做得從容自然。人說,賀道臺這些能耐都出自他的天性,說他天生是上司的撒氣簍子,壹條順毛驢,三腳踹不出個屁來,對麽?
說完他伺候頭兒,再說他伺候鳥兒。
伺候鳥的事也是另外壹功。別以為把鳥關在籠子裏,放點米,給點蟲,再加點水,就能又蹦又跳。壹種鳥有壹種鳥的習慣,差壹點就閉眼戧毛,耷拉翅膀;壹只鳥有壹只鳥的性子,不依著它就不唱不叫,動也不動,活的賽死的差不多。人說賀道臺上輩子準是鳥兒。他對鳥兒們的事全懂,無論嘛鳥,經他那雙小胖手壹擺弄,毛兒鮮亮,活蹦亂跳,嗓子個個賽得過在天福茶園裏那個唱落子的壹毛旦。
過年立夏轉天,在常關做事的壹位林先生,打江蘇常州老家歇假回來,帶給他壹只八哥。這八哥個大肚圓,腿粗爪硬,通身烏黑,嘴兒金黃;叫起來,站在大街上也聽得清清楚楚。賀道臺心裏歡喜說:“公雞的嗓門也沒它大。”
林先生笑道:“就是學人說話還差點。它總不好好學。怎麽教也不會,可有時不留神的話,卻給他學去了。不過,到您手裏壹調理,保準有出息。”
賀道臺也笑了。說道:“過三個月,我叫它能說快板書。”
然而,這八哥好比烈馬,壹時極難馴服。賀道臺用盡法子,它也學不會。賀道臺罵它壹句:“笨鳥。”第二天它卻叫了壹天“笨鳥”。叫它停嘴,它偏不停。前院後院都聽得清清楚楚,午覺也沒法兒睡。賀道臺用罩子把籠子嚴嚴實實罩了多半天,它才不叫。到了傍晚,太太怕把它悶死,叫丫鬟把罩子摘去,它壹露面,竟對太太說:“太太起痱子了吧?”把太太嚇了壹跳。再壹想,這不是前幾天老爺對她說的話嗎,不留神竟給它學去了。逗得太太格格笑半天。待賀道臺回來,對老爺說了。沒等她去叫八哥再說壹遍,八哥自己又說:“太太起痱子了吧!”
賀道臺給逗得咧嘴直笑,還說:“這東西,連聲音也學我。”
太太說:“沒想到這壞東西竟這麽聰明。”
自此,賀道臺分外仔細照料它。日子壹長,它倒是學會了幾句什麽“給大人請安”、“請您坐上座”、“您走好了”之類的話,只是不好好說。可是,它抽冷子蹦出幾句老爺太太平時說的“起痱子”那類的話,反倒把客人逗得大笑,直笑得前仰後合。
知府大人說:“賀大人,從它身上就知道您有多聰明了。”
賀道臺得意這鳥,更得意自己。這話就暫且按下不提。
九月初九那天,東城外的玉皇閣“攢九”,津門百姓照例都去登閣,俗稱九九登高。此時,天高氣爽,登高壹望,心頭舒暢,塊壘皆無。這天直隸總督裕祿也來到了玉皇閣,興致非常好,順著那又窄又陡的樓梯,壹口氣直爬到頂上的清虛閣。隨同來的文武官員全都跑前跑後,哄他高興。賀道臺自然也在其中。他指著三岔河口上的往來帆影,說些提興致的話,直叫裕祿大人心頭賽開了花。從閣上下來,賀道臺便說,自己的家就在不遠,希望大人賞臉,到他家去坐坐。裕大人平日決不肯屈尊到屬下家中作客。但今日興致高,竟答應了。賀道臺的轎子便在前面開道,其余官員跟隨左右,騎龍駕虎壹般去了。
賀道臺的八哥籠子就掛在客廳窗前,裕大人壹進門,它就叫:“給大人請安。”聲音嘹亮,壹直送進裕祿的耳朵裏。
裕大人愈發興高采烈,說道:“這東西竟然比人還靈。”
賀道臺應聲便說:“還不是因為大人來了。平時怎麽叫它說,它也不肯說。”
待端茶上來,八哥忽又叫道:“這茶是明前茶。”
裕大人壹怔,扭頭對那籠子裏的八哥說:“這是妳的錯了。現在什麽時候了,哪還有明前茶?”
上司打趣,下司拾笑。笑聲貫滿客廳,並壹齊訕笑八哥是個傻瓜。
賀道臺說:“大人真是壹句切中了要害。其實這話並不是我教的,這東西總是時不時蹦出來壹句,不知哪來的話。”
知府笑道:“還不是平日裏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想必賀大人總喝好茶,它把茶名全記住了!”
裕祿笑道:“有什麽好茶,也請裕祿我嘗嘗。”
大家又笑起來。但八哥聽到了“裕祿”兩字,忽然翅膀壹抖,跟著全身黑毛全日方起來,好賽發怒,聲音又高又亮地叫道:“裕祿那王八蛋!”
滿廳的人全怔往。其實這壹句眾人全聽到了,就在驚呆的壹刻,這八哥又說壹遍:“裕祿那王八蛋!”說得又清楚又幹脆。裕祿忽地手壹甩,把桌上的茶碗全抽在地上,怒喝壹聲:“太放肆了!”
賀道臺慌忙趴在地上,聲音抖得快聽不見:“這不是我教給它的———”話到這裏,不覺卡住了。他想到,八哥的這句話,正是他每每在裕祿那裏受了窩囊氣後回來說的。怎麽偏偏給它記住了?這不是要他的命嗎?他渾身全是涼氣。
等他明白過來,裕祿和眾官員已經離去。只他壹個人還趴在客廳地上,他突然跳起來,朝那八哥沖去,壹邊吼著:“妳毀了我!我撕了妳,妳這死鳥!”
他兩手抓著籠子壹扯,用力太大,籠子扯散,鳥飛出來,壹把沒有抓住。這八哥穿窗飛出,落在樹上。居然把賀道臺剛剛說的這話學會了,朝他叫道:“死鳥!”
賀道臺叫仆人們用桿子打,用磚頭砍,爬上樹抓,八哥在樹頂上來回蹦了壹會兒,還不住地叫:“死鳥!死鳥!死鳥!”最後才揮翅飛去,很快就無影無蹤了。
自此,賀道臺就得了“死鳥”的外號。而且人們傳這外號的時候,還總附帶著這個故事。
3 藍 眼
古玩行中有對天敵,就是造假畫的和看假畫的。造假畫的,費盡心機,用盡絕招,為的是騙過看假畫的那雙又尖又刁的眼;看假畫的,卻憑這雙眼識破天機,看破詭計,捏著這造假的家夥沒藏好的尾巴尖兒,打壹堆畫裏把它抻出來,晾在光天化日底下。
這看假畫的名叫藍眼。在鍋店街裕成公古玩鋪做事,專看畫。藍眼不姓藍,他姓江,原名在棠,藍眼是他的外號。天津人好起外號,壹為好叫,二為好記。這藍眼來源於他的近視鏡,鏡片厚得賽瓶底,顏色發藍,看上去真賽壹雙藍眼。而這藍眼的關鍵還是在他的眼上。據說他關燈看畫,也能看出真假;話雖有點玄,能耐不摻假。他這藍眼看畫時還真的大有神道──看假畫,雙眼無神;看真畫,壹道藍光。
這天,有個念書打扮的人來到鋪子裏,手拿壹軸畫。外邊的題簽上寫著“大滌子湖天春色圖”藍眼看似沒看,他知道這題簽上無論寫嘛,全不算數,真假還得看畫。他刷地壹拉,疾如閃電,露出半尺畫心。這便是藍眼出名的“半尺活”,他看畫無論大小,只看半尺。是真是假,全拿這半尺畫說話,絕不多看壹寸壹分。藍眼面對半尺畫,眼鏡片刷地閃過壹道藍光,他擡起頭問來者:
“妳打算賣多少錢?”
來者沒急著要價,而是說:
“聽說西頭的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
黃三爺是津門造假畫的第壹高手。古玩鋪裏的人全怕他。沒想到藍眼聽賽沒聽,又說壹遍:
“我眼裏從來沒有什麽黃三爺。妳說妳這畫打算賣多少錢吧。”
“兩條。”來者說。這兩條是二十兩黃金。
要價不低,也不算太高,兩邊稍稍地妳擡我壓,十八兩便成交了。
打這天起,津門的古玩鋪都說鍋店街的裕成公買到壹軸大滌子石濤的山水,水墨淺絳,蒼潤之極,上邊還有大段題跋,尤其難得。有人說這件東西是打北京某某王府流落出來的。來賣畫的人不大在行,藍眼卻抓個正著。花錢不少,東西更好。這麽精的大滌子,十年內天津的古玩行就沒現過。那時沒有報紙,嘴巴就是媒體,愈說愈神,愈傳愈廣。接二連三總有人來看畫,裕成公都快成了綢緞莊了。
世上的事,說足了這頭,便開始說那頭。大約事過三個月,開始有人說裕成公那幅大滌子靠不住。初看挺唬人,可看上幾遍就稀湯寡水,沒了精神。真假畫的分別是,真畫經得住看,假畫受不住瞧。這話傳開之後,就有新聞冒出來──有人說這畫是西頭黃三爺壹手造的贗品!這話不是等於拿盆臟水往人家藍眼的袍子上潑嗎?
藍眼有根,理也不理。愈是不理,傳得愈玄。後來就說得有鼻子有眼兒了。說是有人在針市街壹個人家裏,看到了這軸畫的真品。於是,又是接二連三,不間斷有人去裕成公古玩鋪看畫,但這回是想瞧瞧黃三爺用嘛能耐把藍眼的眼蒙住的。向來看能人栽跟頭都最來神兒!
裕成公的老板佟五爺心裏有點發毛,便對藍眼說:“我信您的眼力,可我架不住外頭的閑話,擾得咱鋪子整天亂哄哄的。咱是不是找個人打聽打聽那畫在哪兒。要真有張壹模壹樣的畫,就想法把它亮出來,分清楚真假,更顯得咱高。”
藍眼聽出來老板沒底,可是流言閑語誰也沒轍,除非就照老板的話辦,真假壹齊亮出來。人家在暗處鬧,自己在明處贏。
佟老板打來尤小五。尤小五是天津衛的壹只地老鼠,到處亂鉆,嘛事都能叫拿耳朵摸到。他們派尤小五去打聽,轉天有了消息。原來還真的另有壹幅大滌子,也叫《湖天春色圖》,而且真的就在針市街壹個姓崔的人家!佟老板和藍眼都不知道這崔家是誰。佟老板便叫尤小五引著藍眼去看。藍眼不能不去,待到了那家壹看,眼鏡片刷刷閃過兩道藍光,傻了!
真畫原來是這幅。鋪子裏那幅是假造的!這兩幅畫的大小、成色、畫面,全都壹樣,連圖章也是仿刻的。可就是神氣不同──瞧,這幅真的是神氣!
他當初怎麽打的眼,已經全然不知。此時面對這畫,真恨不得鉆進地裏去。他二十年沒錯看過壹幅。他藍眼簡直成了古玩行裏的神。他說真必真,說假準假,沒人不信。可這回壹走眼,傳了出去,那可毀了。看真假畫這行,看對壹輩子全是應該的,看錯壹幅就壹跟頭栽到底。
他沒出聲。回到店鋪跟老板講了實話。裕成公和藍眼是連在壹塊的,要栽全栽。佟老板想了壹夜。有了主意,決定把崔家那軸大滌子買過來,花大價錢也在所不惜。兩幅畫都攥在手裏,哪真哪假就全由自己說了。但辦這事他們決不能露面,便另外花錢請個人,假裝買主,跟隨尤小五到崔家去買那軸畫。誰料人家姓崔的開口就是天價。不然就自己留著不賣了。買東西就怕壹邊非買,壹邊非不賣。可是去裝買主這人心裏有底,因為來時黃老板對他有話“就是砸了我鋪子,妳也得把畫給我買來”。這便壹再讓步,最後竟花了七條金子才買到手,反比先前買的那軸多花了兩倍的錢還多。
待把這軸畫拿到裕成公,佟老板舒口大氣,雖然心疼錢,卻保住了裕成公的牌子。他叫夥計們把兩軸畫並排掛在墻上,徹底看個心明眼亮。等畫掛好,藍眼上前壹瞧,眼鏡片刷刷刷閃過三道光。人竟賽根棍子立在那裏。萬事大吉下的怪事就在眼前──原來還是先前那幅是真的,剛買回來的這幅反倒是假的!
真假不放在壹起比壹比,根本分不出真假──這才是人家造假畫的本事,也是最高超的本事!
可是藍眼長的壹雙是嘛眼?肚臍眼?
藍眼差點壹口氣閉過去。轉過三天,他把前前後後的事情縷了壹遍,這才明白,原來這壹切都有是黃三爺在暗處做的圈套。壹步步叫妳鉆進來。人家真畫賣得不吃虧,假畫賣得比天高。他忽然想起,最早來賣畫的那個書生打扮的人,不是對他說過“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嗎?人家有話在先,早就說明白這幅畫有真有假。再看打了眼怨誰?看來,這位黃三爺不單沖著錢來的,幹脆說是沖著自己來的。人家叫妳手裏攢著真畫,再去買他造的假畫。多絕!等到他明白了這壹層,才算明白到家,認栽到底!打這兒起,藍眼卷起被袱卷兒離開了裕成公。自此不單天津古玩行他這號,天津地面也瞧不見了的影子。有人說他得壹場大病,從此躺下,再沒起來。栽得真是太慘了!
再想想看,他還有更慘的──他敗給人家黃三爺,卻只見到黃三爺的手筆,人家的面也沒叫他見過呢!
所幸的是,他最後總算想到黃三爺的這壹手。死得明明白白。
4 背頭楊
光緒庚子後,社會維新,人心思變,光怪陸離,無奇不有,大直沽冒出壹個奇人,人稱背頭楊。當時,男人的辮子剪得太急,而且頭發受之父母,不肯剪去太多,剪完後又沒有新發型接著,於是就剩下壹頭長長的散發,賽玉米穗子背在後腦殼上,俗稱馬子蓋,大名叫背頭。背頭便成了維新的男人們流行的發式了。
既然如此,這個留背頭姓楊的還有嘛新鮮的?您問得好,我告您——這人是女的!
大直沽有個姓楊的大戶。兩個沒出門的閨女。楊大小姐,斯文好靜,整天呆在家;楊二小姐,激進好動,終日外邊跑,模樣和性情都跟小子們壹樣,而且好時髦,外邊流行什麽,她就立即弄到自己身上來。她頭次聽到革命二字,馬上就鉸了頭發,仿照維新的男人們留個背頭,這在當時可是個大新聞。可她不管家裏怎麽鬧,外頭怎麽說,我行我素,快意得很。
但沒出十天,麻煩就來了——
這天榜晚,背頭楊打老龍頭的西學堂聽完時事演講回家,下邊憋了壹泡尿。她急著往家趕,愈急愈憋不住。簡直賽江河翻浪,要決口子。她見道邊有間茅廁,便壹頭鉆進去。
天下的茅廁都是壹邊男壹邊女,中間隔道墻,左男右女。她正解褲帶的當口,只聽蹲著的壹個女的大聲尖叫:“流氓,流氓!”跟著,另壹個也叫起來,聲音更大,她給這壹叫弄懵了。鬧不清流氓在哪兒,提著褲子跑出去,誰料裏邊的幾個女的跟著跑出來,喊打叫罵,認準她是個到女廁所占便宜的壞小子。過路的人上來把她截住,壹擁而上,連踢帶打。背頭楊叫著:“別打,別打,我是女的!”誰料招致更兇猛的毆打:“打就打妳這冒牌的‘女的’!”直到巡警來,認出這是楊家的二小姐,才把她救出來送回家。背頭楊給打得壹身包,臉上掛了彩,見了爹娘,又哭又鬧,壹連多少天,那就不去說了。
打這兒,背頭楊在外邊再不敢進茅廁。憋急了就是尿在褲兜裏,也不去茅廁。她不能進男廁,更不能進女廁。壹時間,連自己是男是女也弄不清了。
她不去找事,可是事來找她。
她聽說,大直沽壹帶的女廁所接連出事。據說總有個留背頭的男子闖進去,進門就說:“我是背頭楊。”唬住對方,占些便宜後扭身就跑。雖然沒出大事,卻鬧得人心惶惶。還有些地面上的小混混也趁火打劫,在女廁所的墻外時不時叫壹嗓子:“背頭楊來了!”叫這壹帶的女廁所都賽鬧鬼的房子,沒人敢進去。
背頭楊真弄不明白,維新怎麽會招來這麽多麻煩,不過留壹個背頭,連廁所也進不得。而且是進廁所不行,不進廁所也不行。不知是她把事情擾亂,還是事情把她擾亂。壹賭氣,她在屋裏呆了兩個月。慢慢頭發長了,恢復了女相,哎,這壹來女廁所自然就隨便進了,而且女廁所也肅靜起來,好似天底下的麻煩全沒了。
5 蔡二少爺
蔡家二少爺的能耐特別——賣家產。
蔡家的家產有多大?多厚?沒人能說清。反正人家是天津出名的富豪,折騰鹽發的家,有錢做官,幾代人還全好古玩。庚子事變時,老爺子和太太逃難死在外邊。大少爺壹直在上海做生意,有家有業。家裏的東西就全落在二少爺身上。二少爺沒能耐,就賣著吃,打小白臉吃到滿臉胡茬,居然還沒有“坐吃山空”。人說,蔡家的家產夠吃三輩子。
敬古齋的黃老板每聽這句話,就心裏暗笑。他多少年賣蔡家的東西。名人家的東西較比壹般人的東西好賣。而黃老板憑他的眼力,看得出二少爺上邊幾代人都是地道的玩主。不單沒假,而且壹碼是硬梆梆的好東西,到手就能出手。蔡家賣的東西壹多半經他的手。所以他知道蔡家的水有多深。十五年前打蔡家出來的東西是珠寶玉器,字畫珍玩;十年前成了瓷缸石佛,硬木家具;五年前全是壹包壹包的舊衣服了。東西雖然不錯,卻漸漸顯出河幹見底的樣子。這黃老板對蔡二少爺的態度也就壹點點地變化。十五年前,他買二少爺的東西,全都是親自去蔡家府上;十年前,二少爺有東西賣,派人叫他,他壹忙就把事扔在脖子後邊;五年前,已經變成二少爺胳肢窩裏夾著壹包舊衣服,自個兒跑到敬古齋來。
這時候,黃老板耷拉著眼皮說:“二少爺,麻煩您把包兒打開吧!”連夥計們也不上來幫把手。黃老板拿個尺子,把包裏的衣服壹件件挑出來,往旁邊壹甩,同時嘴裏叫個價錢,好賽估衣街上賣布頭的。最後結賬時,全是夥計的事,黃老板人到後邊喝茶抽煙去了。黃老板自以為摸透了蔡家的命脈。可近兩年這脈相可有點古怪了。
蔡家二少爺忽然不賣舊衣,反過來又隔三差五派人叫他到蔡家去。海闊天空地先胡扯半天,扭身從後邊櫃裏取出壹件東西給他看。件件都是十分成色的古玩精品。不是康熙五彩的大碟子,就是壹把沈石田細筆的扇子。二少爺把東西往桌上壹撂那神氣,好賽又回到十多年前。黃老板說:“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二少爺的箱底簡直沒有邊啦!東西賣了快二十年,還是拿出壹件是壹件!”蔡二少爺笑笑,只淡淡說壹句:“我總不能把祖宗留下來的全賣了,那不成敗家子了嗎?”可壹談價就難了,每件東西的要價比黃老板心裏估計的賣價還高,這在古玩裏叫做:脖梗價。就是逼著別人上吊。
像蔡家這種人家賣東西,有兩種賣法:壹是賣窮,壹是賣富。所謂賣窮,就是人家急等著用錢,著急出手,碰上這種人,就賽撞上大運;所謂賣富,就是人家不缺錢花,能賣大價錢才賣。遇到這種人,死活沒辦法。蔡二少爺壹直是賣窮,嘛時候改賣富了?
壹天,北京琉璃廠大雅軒的毛老板來到敬古齋。這壹京壹津兩家古玩店,平日常有往來,彼此換貨,互找買主,熟得很。
毛老板進門就瞧見古玩架上有件東西很眼熟,走近壹看,壹個精致的紫檀架上,放著壹疊八片羊脂玉板刻的《金剛經》,館閣體的蠅頭小字,講究之極,還描了真金。他扭臉對黃老板說:“這東西您打哪來的?”臉上的表情滿是疑惑。
黃老板說:“半個月前新進的,怎麽?”
毛老板追問壹句:“誰賣您的?”
黃老板眼珠壹轉。心想妳們京城人真不懂規矩,古玩行裏,對人家的買主或賣主都不能亂打聽。他笑了笑,沒搭茬。
毛老板覺出自己問話不當。改口說:“是不是妳們天津的蔡二少爺勻給您的?這東西是打我手裏買的。”
黃老板怔住。禁不住說:“他是賣主呀!怎麽還買東西?”
毛老板接過話:“我壹直以為他是買主,怎麽還賣,要不我剛才問妳。”
兩人大眼對小眼,都發傻。
毛老板忽指著櫃上的壹個大明成化的青花瓶子說:“那瓶子也是我賣給他的!他多少錢給您的?我可是跟白扔壹樣讓給他的。”
毛老板還蒙在鼓裏,黃老板心裏頭已經真相大白。他不能叫毛老板全弄明白。待毛老板走後,他馬上對夥計們說:“記住,蔡二少爺不能再打交道了。這王八蛋賣東西賣出能耐來了,已經成精了!”
閑言碎語:幹什麽都能成“精”,今兒咱們選了這篇放在“財富頻道”上,就是想讓幾位瞧瞧,活個心眼兒就是錢。雖說,故事裏這主兒的手段有點兒黑,但那點子您還真得學著點,省得讓人蒙。
6 青雲樓主
青雲樓主,海河邊壹小文人的號。嘛叫小文人?就是在人們嘴邊絕對掛不上號,可提起他來差不多還都知道的那類文人。
此君臉窄身簿,皮黃肉幹,胳膊大腿又細又長,遠瞧賽幾根竹竿子上涼著的壹張豆皮。但人不可貌相,海不可鬥量。他能寫能畫,能刻圖章,連托裱的事也行;可行家們說他——手糙了點兒。因故,天津衛的買賣沒他寫的匾,飯莊藥鋪的墻上不掛他的畫。他於書畫這行,是又在行裏,又在行外。文人落到這步,那股子“懷才不遇”的滋味,是苦是酸,還是又苦又酸,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於是,青雲樓這齋號就叫他想出來了。他自號青雲樓主,還寫了壹副對子掛在迎面墻壁上:“人在青山裏,心臥白雲中”。他常常自言自語念這對子。每每念罷,閉目搖肩,真如隱士。然而,天津衛是個凡夫俗子的花花世界,青雲樓就在大胡同東口,買東西的和賣東西的擠成個團兒。再說他隔墻就是四季春大酒樓,整天魚味肉味蔥味醬味換著樣兒往窗戶裏邊飄。關上窗戶?那管屁用窗玻璃攔得住魚鮮肉香,卻攔不住燈紅酒綠。壹位鄰居對他說:“妳這青雲樓幹脆也改成飯館算了。這青雲樓三字聽著還挺好聽,壹叫準響!”
這話當時差點叫他死過去。
乾旋地轉,運氣有變。壹天,有個好事的小子陳八,帶來壹位美國人拜訪他。這人五十多歲,禿頭鼓眼大胡子,胡子裏頭瞧不見嘴。陳八說這老美喜歡中國的老東西,尤其是字畫。青雲樓主頭壹回與洋人會面,腦子發亂,手腳也忙,踩凳子掛畫時,差點來個人仰馬翻。那老美並沒註意到他,只管去瞧墻上的畫,每瞧壹幅,就哇啦哇啦叫壹嗓子,好賽洗屁股時叫水燙著了。然後,嘬起嘴嘖嘖贊賞壹翻。這壹嘬嘴,就見有壹個櫻桃樣的東西,又濕又紅,從他的胡子中間拱出來。青雲樓主定神壹看,原是這老美的嘴唇。最後他用中文壹個字壹個字對青雲樓主說:“我、太、高、興、了、謝、謝——我、太、高、興、了、謝、謝——”他大概只學了這幾個字,反反復復地說,壹直告辭而去。
青雲樓主高興得要瘋。他這輩子,頭次叫人這麽崇拜。兩個月後,他收到壹封洋文寫的信。他拿到《大公報》的報館去找懂洋文的朱先生。朱先生壹看就笑了,對他說:“妳用嘛法子,把人家老美都折騰出神經病來了他說他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