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天津衛本是水陸碼頭,居民五方雜處,性格迥然相異。然燕趙故地,血氣剛烈;水鹹土堿,風習強悍。近百余年來,舉凡中華大災大難,無不首當其沖,因生出各種怪異人物,既在顯耀上層,更在市井民間。余聞者甚夥,久記於心;爾後雖多用於《神鞭》、《三寸金蓮》等書,仍有壹些故事人物,閑置壹旁,未被采納。這些奇人妙事,聞所未聞,倘若廢置,豈不可惜?近日忽生壹念,何不筆錄下來,供後世賞玩之中,得知往昔此地之眾生相耶?故而隨想隨記,始作於今;每人壹篇,各不相關,冠之總名《俗世奇人》耳。
《俗世奇人》之:蘇七塊
蘇大夫本名蘇金傘,民國初年在小白樓壹帶,開所行醫,正骨拿環,天津衛掛頭牌。連洋人賽馬,折胳膊斷腿,也來求他。
他人高袍長,手瘦有勁,五十開外,紅唇皓齒,眸子賽燈,下巴頦兒壹綹山羊須,浸了油賽的烏黑鋥亮。張口說話,聲音打胸腔出來,帶著丹田氣,遠近壹樣響,要是當年入班學戲,保準是金少山的冤家對頭。他手下動作更是“幹凈麻利快”,逢到有人傷筋斷骨找他來,他呢?手指壹觸,隔皮截肉,裏頭怎麽回事,立時心明眼亮。忽然雙手賽壹對白鳥,上下翻飛,疾如閃電,只聽“哢嚓哢嚓”,不等病人覺疼,斷骨頭就接上了。貼塊膏藥,上了夾板,病人回去自好。倘若再來,壹準是鞠大躬謝大恩送大匾來了。
人有了能耐,脾氣準格色。蘇大夫有個格色的規矩,凡來瞧病,無論貧富親疏,必得先拿七塊銀元碼在臺子上,他才肯瞧病,否則決不搭理。這叫嘛規矩?他就這規矩!人家罵他認錢不認人,能耐就值七塊,因故得個挨貶的綽號叫做:蘇七塊。當面稱他蘇大夫,背後叫他蘇七塊,誰也不知他的大名蘇金傘了。
蘇大夫好打牌,壹日閑著,兩位牌友來玩,三缺壹,便把街北不遠的牙醫華大夫請來,湊上壹桌。玩得正來神兒,忽然三輪車夫張四闖進來,往門上壹靠,右手托著左胳膊肘,腦袋瓜淌汗,脖子周圍的小褂濕了壹圈,顯然摔壞胳膊,疼得夠勁。可三輪車夫都是賺壹天吃壹天,哪拿得出七塊銀元?他說先欠著蘇大夫,過後準還,說話時還哼喲哼喲叫疼。誰料蘇大夫聽賽沒聽,照樣摸牌看牌算牌打牌,或喜或憂或驚或裝作不驚,腦子全在牌桌上。壹位牌友看不過去,使手指指門外,蘇大夫眼睛仍不離牌。“蘇七塊”這綽號就表現得斬釘截鐵了。
牙醫華大夫出名的心善,他推說去撒尿,離開牌桌走到後院,鉆出後門,繞到前街,遠遠把靠在門邊的張四悄悄招呼過來,打懷裏摸出七塊銀元給了他。不等張四感激,轉身打原道返回,進屋坐回牌桌,若無其事地接著打牌。
過壹會兒,張四歪歪扭扭走進屋,把七塊銀元“嘩”地往臺子上壹碼,這下比按鈴還快,蘇大夫已然站在張四面前,挽起袖子,把張四的胳膊放在臺子上,捏幾下骨頭,跟手左拉右推,下頂上壓。張四抽肩縮頸閉眼齜牙,預備重重挨幾下,蘇大夫卻說:“接上了。”當下便塗上藥膏,夾上夾板,還給張四幾包活血止疼口服的藥面子。張四說他再沒錢付藥款,蘇大夫只說了句:“這藥我送了。”便回到牌桌旁。
今兒的牌各有輸贏,更是沒完沒了,直到點燈時分,肚子空得直叫,大家才散。臨出門時,蘇大夫伸出瘦手,攔住華大夫,留他有事。待那二位牌友走後,他打自己座位前那堆銀元裏取出七塊,往華大夫手心壹放。在華大夫驚愕中說道:
“有句話,還得跟您說。您別以為我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這規矩不能改!”
華大夫把這話帶回去,琢磨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沒琢磨透蘇大夫這話裏的深意。但他打心眼兒裏欽佩蘇大夫這事這理這人。
《俗世奇人》之:馮五爺
馮五爺是浙江寧波人。馮家出兩種人,壹經商,壹念書。馮家人聰明,腦袋瓜賽粵人翁伍章雕刻的象牙球,壹層套壹層,每層壹花樣。所以馮家人經商的成巨富,念書的當文豪做大官。馮五爺這壹輩五男二女,他排行末尾。幾位兄長遠在上海天津開廠經商,早早的成家立業,站住腳跟。惟獨馮五爺在家啃書本。他人長得賽條江鯽,骨細如魚刺,肉嫩如魚肚,不是賺錢發財的長相,倒是舞文弄墨的材料。凡他念過的書,妳讀上句,他背下句,這能耐據說只有宋朝的王安石才有。至於他出口成章,落筆生花,無人不服。都說這壹輩馮家的出息都在這五爺身上了。
馮五爺二十五,父母入土,他賣房地、攜家帶口來到天津衛,為的是投兄靠友,謀壹條通天路。
他心氣高,可天津衛是商埠,毛筆是用來記帳的,沒人看書,自然也沒人瞧得起念書的。比方說,地上有黃金也有書本,您撿哪樣?別人發財,馮五爺眼熱,腦筋壹歪,決意下海做買賣。但此道他壹竅不通,幹哪行呢?
中國人想賺錢,第壹個念頭便是開飯館。民以食為天,民為食花錢;壹天三頓飯,不吃腿就軟,錢都給了飯館老板。天津的錢又都在商人手裏,商界的往來大半在飯桌上。再說,天津產鹽,吃菜口重,寧波菜鹹,正合口味。於馮五爺拿定主意,開個寧波風味的館子,便在馬家口的鬧市裏,選址蓋房,取名“狀元樓”。擇個吉日,升匾掛彩,燃鞭放炮,飯館開張了。馮五爺身穿藏藍暗花大褂,胸前晃著壹條純金表鏈,中印分頭,滿頭抹油,地道的老板打扮,站在大廳迎賓迎客,應付八方。念書的人,講究禮節,談吐又好,很得人緣。再說,狀元樓是天津衛獨壹家寧波館,海魚河蝦都是天津人解饞的食品,在寧波廚子手裏壹做,比活魚活蝦還鮮。故此開張以來,天天坐滿堂,晚上壹頓還得“翻臺”,上壹長,賺錢並不多。馮五爺納悶,天天壹把把銀錢,賽壹群群鳥飛進來,都落到哪兒去了?往後再瞧帳,喲,反倒出了赤字!
壹日,壹個打寧波幫工來的小夥計,抖著膽子告訴他,廚房裏的雞鴨魚肉,進到客人嘴裏的有限,大多給廚子夥計們截墻扔出去,外邊有人接應。狀元樓有多少錢經得住天天往外扔?
馮五爺盛怒之後,心想自己嘛腦袋,《二十四史》背得滾瓜爛熟,能拿這幫端盤子炒菜的沒轍?這就開刀了。除去那個打寧波老家帶來的胖廚子沒動,其余夥計全轟走,斬草除根換壹撥人,還在後院墻頭安裝電網,以為從此相安無事,可帳上仍是赤字,怎麽回事?
又壹日,住在狀元樓鄰近壹位婆子,咬耳朵對他說,每天後晌,垃圾車壹到,壹搖鈴鐺,打狀元樓裏擡出的七八個土箱子,只有上邊薄薄壹層是垃圾,下邊全是鐵皮罐頭、整袋鹹魚、好酒好煙。原來內外勾結,用這法兒把東西弄走。這不等於拿土箱子每天往外擡錢嗎?馮五爺趕在壹個後晌倒垃圾的時候,上前壹查,果然如此。大怒之下,再換壹撥人。人是換了,但帳本上的赤字還是沒有換掉。
馮五爺不信自己無能。天天到館子瞪大眼珠,內內外外巡視壹番,卻看不出半點毛病。文人靠想象過日子,真落到生活的萬花筒裏,便是“自作聰明真傻瓜”。狀元樓就賽破皮球,撒氣露風,眼瞅著敗落下來。買賣賽人,靠壹股氣兒活著,氣泄了,誰也沒轍。愈少客人,客人愈少;油水沒油,夥計散夥。飯廳有時只開半邊燈了。
馮五爺心裏只剩下壹點不服。
再壹日,身邊使喚的小僮對他說,外頭風傳,狀元樓裏最大的偷兒不是別人,就是那個打老家帶來的胖廚子。據說他偷癮極大,無日不偷,無時不偷,無物不偷,每晚回家必偷壹樣東西走,而且偷術極高,絕對查看不出。馮五爺不肯相信,這胖廚子當年給自己父親做飯,胖廚子的父親給自己爺爺做飯,他家的根早紮在馮家了。倘若他是賊,誰還會不是賊?
但是,馮五爺究竟幹了兩年的買賣,看到的假笑比真笑多,聽到的假話比真話多,心裏也多了壹個心眼兒了。當日晚上,狀元樓該關燈閉門時候,馮五爺帶著小僮到飯館前廳,搬壹把藤椅,撂在通風處,仰面壹躺,說是歇涼,實是捉賊。
等了不久,胖廚子封上爐火,打後頭廚房出來,正要回家。他光著腦袋壹身肉,下邊只穿壹條大白褲衩,趿拉壹雙破布鞋,肩上搭壹條汗巾,手提壹盞紙燈籠。他瞅見老板,並不急著脫身離去,而是站著說話。那模樣賽是說:“您就放開眼瞧吧!
馮五爺嘴裏搭訕,壹雙文人的銳目利眼卻上上下下打量他,心中壹邊揣度--這光頭光身,往哪兒藏掖?破鞋裏也塞不了壹盒煙呵!燈籠通明雪亮,裏頭放點嘛也全能照出來。褲衩雖大,但給大廳裏來回來去的風壹吹,大腿屁股的輪廓都看得清清楚楚,還能有嘛?是不是搭在肩上那條擦汗的手巾裏裹著點什麽?心剛生疑,不等他說,胖廚子已把汗巾從肩上拿下,甩手扔給小僮,說道:“外邊都涼了,我帶這條大毛巾做什麽,煩妳給搭在後院的晾衣繩上吧!”說完辭過馮五爺,手提燈籠,大搖大擺走了。
馮五爺叫小僮打開毛巾,裏頭嘛也沒有,差點冤枉好人。
可是轉天,這小僮打聽到,胖廚子昨晚使的花活,在那燈籠上。原來插洋蠟的燈座不是木頭的,而是拿壹塊凍肉鏇的,這塊肉足有二斤沈!可人家居然就在馮五爺眼皮子底下,使燈照著,大模大樣提走了,真叫絕了!
馮五爺聽罷,三天沒說話,第四天就把狀元樓關了。有人勸他重返文苑,接著念書,他搖頭嘆息。念書得信書。他連念書的人能耐還是不念書的人能耐都弄不清,哪還會有念書的心思?
《俗世奇人》之:藍眼
古玩行中有對天敵,就是造假畫的和看假畫的。造假畫的,費盡心機,用盡絕招,為的是騙過看假畫的那雙又尖又刁的眼;看假畫的,卻憑這雙眼識破天機,看破詭計,捏著這造假的家夥沒藏好的尾巴尖兒,打壹堆畫裏把它抻出來,晾在光天化日底下。
這看假畫的名叫藍眼。在鍋店街裕成公古玩鋪做事,專看畫。藍眼不姓藍,他姓江,原名在棠,藍眼是他的外號。天津人好起外號,壹為好叫,二為好記。這藍眼來源於他的近視鏡,鏡片厚得賽瓶底,顏色發藍,看上去真賽壹雙藍眼。而這藍眼的關鍵還是在他的眼上。據說他關燈看畫,也能看出真假;話雖有點玄,能耐不摻假。他這藍眼看畫時還真的大有神道——看假畫,雙眼無神;看真畫,壹道藍光。
這天,有個念書打扮的人來到鋪子裏,手拿壹軸畫。外邊的題簽上寫著“大滌子湖天春色圖”藍眼看似沒看,他知道這題簽上無論寫嘛,全不算數,真假還得看畫。他刷地壹拉,疾如閃電,露出半尺畫心。這便是藍眼出名的“半尺活”,他看畫無論大小,只看半尺。是真是假,全拿這半尺畫說話,絕不多看壹寸壹分。藍眼面對半尺畫,眼鏡片刷地閃過壹道藍光,他擡起頭問來者:
“妳打算賣多少錢?”
來者沒急著要價,而是說:
“聽說西頭的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
黃三爺是津門造假畫的第壹高手。古玩鋪裏的人全怕他。沒想到藍眼聽賽沒聽,又說壹遍:
“我眼裏從來沒有什麽黃三爺。妳說妳這畫打算賣多少錢吧。”
“兩條。”來者說。這兩條是二十兩黃金。
要價不低,也不算太高,兩邊稍稍地妳擡我壓,十八兩便成交了。
打這天起,津門的古玩鋪都說鍋店街的裕成公買到壹軸大滌子石濤的山水,水墨淺絳,蒼潤之極,上邊還有大段題跋,尤其難得。有人說這件東西是打北京某某王府流落出來的。來賣畫的人不大在行,藍眼卻抓個正著。花錢不少,東西更好。這麽精的大滌子,十年內天津的古玩行就沒現過。那時沒有報紙,嘴巴就是媒體,愈說愈神,愈傳愈廣。接二連三總有人來看畫,裕成公都快成了綢緞莊了。
世上的事,說足了這頭,便開始說那頭。大約事過三個月,開始有人說裕成公那幅大滌子靠不住。初看挺唬人,可看上幾遍就稀湯寡水,沒了精神。真假畫的分別是,真畫經得住看,假畫受不住瞧。這話傳開之後,就有新聞冒出來——有人說這畫是西頭黃三爺壹手造的贗品!這話不是等於拿盆臟水往人家藍眼的袍子上潑嗎?
藍眼有根,理也不理。愈是不理,傳得愈玄。後來就說得有鼻子有眼兒了。說是有人在針市街壹個人家裏,看到了這軸畫的真品。於是,又是接二連三,不間斷有人去裕成公古玩鋪看畫,但這回是想瞧瞧黃三爺用嘛能耐把藍眼的眼蒙住的。向來看能人栽跟頭都最來神兒!
裕成公的老板佟五爺心裏有點發毛,便對藍眼說:“我信您的眼力,可我架不住外頭的閑話,擾得咱鋪子整天亂哄哄的。咱是不是找個人打聽打聽那畫在哪兒。要真有張壹模壹樣的畫,就想法把它亮出來,分清楚真假,更顯得咱高。”
藍眼聽出來老板沒底,可是流言閑語誰也沒轍,除非就照老板的話辦,真假壹齊亮出來。人家在暗處鬧,自己在明處贏。
佟老板打來尤小五。尤小五是天津衛的壹只地老鼠,到處亂鉆,嘛事都能叫拿耳朵摸到。他們派尤小五去打聽,轉天有了消息。原來還真的另有壹幅大滌子,也叫《湖天春色圖》,而且真的就在針市街壹個姓崔的人家!佟老板和藍眼都不知道這崔家是誰。佟老板便叫尤小五引著藍眼去看。藍眼不能不去,待到了那家壹看,眼鏡片刷刷閃過兩道藍光,傻了!
真畫原來是這幅。鋪子裏那幅是假造的!這兩幅畫的大小、成色、畫面,全都壹樣,連圖章也是仿刻的。可就是神氣不同——瞧,這幅真的是神氣!
他當初怎麽打的眼,已經全然不知。此時面對這畫,真恨不得鉆進地裏去。他二十年沒錯看過壹幅。他藍眼簡直成了古玩行裏的神。他說真必真,說假準假,沒人不信。可這回壹走眼,傳了出去,那可毀了。看真假畫這行,看對壹輩子全是應該的,看錯壹幅就壹跟頭栽到底。
他沒出聲。回到店鋪跟老板講了實話。裕成公和藍眼是連在壹塊的,要栽全栽。佟老板想了壹夜。有了主意,決定把崔家那軸大滌子買過來,花大價錢也在所不惜。兩幅畫都攥在手裏,哪真哪假就全由自己說了。但辦這事他們決不能露面,便另外花錢請個人,假裝買主,跟隨尤小五到崔家去買那軸畫。誰料人家姓崔的開口就是天價。不然就自己留著不賣了。買東西就怕壹邊非買,壹邊非不賣。可是去裝買主這人心裏有底,因為來時黃老板對他有話“就是砸了我鋪子,妳也得把畫給我買來”。這便壹再讓步,最後竟花了七條金子才買到手,反比先前買的那軸多花了兩倍的錢還多。
待把這軸畫拿到裕成公,佟老板舒口大氣,雖然心疼錢,卻保住了裕成公的牌子。他叫夥計們把兩軸畫並排掛在墻上,徹底看個心明眼亮。等畫掛好,藍眼上前壹瞧,眼鏡片刷刷刷閃過三道光。人竟賽根棍子立在那裏。萬事大吉下的怪事就在眼前——原來還是先前那幅是真的,剛買回來的這幅反倒是假的!
真假不放在壹起比壹比,根本分不出真假——這才是人家造假畫的本事,也是最高超的本事!
可是藍眼長的壹雙是嘛眼?肚臍眼?
藍眼差點壹口氣閉過去。轉過三天,他把前前後後的事情縷了壹遍,這才明白,原來這壹切都有是黃三爺在暗處做的圈套。壹步步叫妳鉆進來。人家真畫賣得不吃虧,假畫賣得比天高。他忽然想起,最早來賣畫的那個書生打扮的人,不是對他說過“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嗎?人家有話在先,早就說明白這幅畫有真有假。再看打了眼怨誰?看來,這位黃三爺不單沖著錢來的,幹脆說是沖著自己來的。人家叫妳手裏攢著真畫,再去買他造的假畫。多絕!等到他明白了這壹層,才算明白到家,認栽到底!打這兒起,藍眼卷起被袱卷兒離開了裕成公。自此不單天津古玩行他這號,天津地面也瞧不見了的影子。有人說他得壹場大病,從此躺下,再沒起來。栽得真是太慘了!
再想想看,他還有更慘的——他敗給人家黃三爺,卻只見到黃三爺的手筆,人家的面也沒叫他見過呢!
所幸的是,他最後總算想到黃三爺的這壹手。死得明明白白。
泥人張
手藝道上的人,捏泥人的“泥人張”排第壹。而且,有第壹,沒第二,第三差著十萬八千裏。
泥人張大名叫張明山。鹹豐年間常去的地方有兩處。壹是東北城角的戲院大觀樓,壹是北關口的飯館天慶館。坐在那兒,為了瞧各樣的人,也為捏各樣的人。去大觀樓要看戲臺上的各種角色,去天慶館要看人世間的各種角色。這後壹種的樣兒更多。
那天下雨,他壹個人坐在天慶館裏飲酒,壹邊留神四下裏吃客們的模樣。這當兒,打外邊進來三個人。中間壹位穿得闊綽,大腦袋,中溜個子,挺著肚子,架式挺牛,橫沖直撞往裏走。站在迎門桌子上的“撂高的”壹瞅,趕緊吆喝著:“益照臨的張五爺可是稀客,貴客,張五爺這兒總***三位——裏邊請!”
壹聽這喊話,吃飯的人都停住嘴巴,甚至放下筷子瞧瞧這位大名鼎鼎的張五爺。當下,城裏城外氣最沖的要算這位靠著販鹽賺下金山 的張錦文。他當年由於為盛京將軍海仁賣過命,被海大人收為義子,排行老五。所以又有“海張五”壹稱。但人家當面叫他張五爺,背後叫他海張五。天津衛是做買賣的地界兒,誰有錢誰橫,官兒也怵三分。
可是手藝人除外,手藝人靠手吃飯,求誰?怵誰?故此,泥人張只管飲酒,吃菜,西瞧東看,全然沒有把海張五當個人物。
但是不會兒,就聽海張五那邊議論起他來。有個細嗓門的說:“人家臺下壹邊看戲壹邊手在袖子裏捏泥人。捏完拿出來壹瞧,臺上的嘛樣,他捏的嘛樣。”跟著就是海張五的大粗嗓門說:“在哪兒捏?在袖子裏捏?在褲襠裏捏吧!”隨後壹陣笑,拿泥人張找樂子。
這些話天慶館裏的人全都聽見了。人們等著瞧藝高膽大的泥人張怎麽“回報”海張五。壹個泥團兒砍過去?
只見人家泥人張聽賽沒聽,左手伸到桌子下邊,打鞋底摳下壹塊泥巴。右手依然端杯飲酒,眼睛也只瞅著桌上的酒菜,這左手便擺弄起這團泥巴來,幾個手指飛快捏弄,比變戲法的劉禿子還靈巧。海張五那邊還在不停地找樂子,泥人張這邊肯定把那些話在他手裏這團泥上全找回來了。隨後手壹停,他把這泥團往桌上“叭”地壹截,起身去櫃臺結賬。
吃飯的人伸脖壹瞧,這泥人張真捏絕了!就賽把海張五的腦袋割下來放在桌上壹般。瓢似的腦袋,小鼓眼,壹臉狂氣,比海張五還像海張五。只是只有核桃大小。
海張五在那邊,隔著兩丈遠就看出捏的是他。他朝著正走出門的泥人張的背影叫道:“這破手藝也想賺錢,賤賣都沒人要。”
泥人張頭都沒回,撐開傘走了。但天津衛的事沒有這樣完的——
第二天,北門外估衣街的幾個小雜貨攤上,擺出來壹排排海張五這個泥像,還加了個身子,大模大樣坐在那裏。而且是翻模子扣的,成批生產,足有壹二百個。攤上還都貼著個白紙條,上邊使墨筆寫著:
賤賣海張五
估衣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誰看誰樂。樂完找熟人來看,再壹塊樂。
三天後,海張五派人花了大價錢,才把這些泥人全買走,據說連泥模子也買走了。泥人是沒了,可“賤賣海張五”這事卻傳了壹百多年,直到今兒個。
刷子李
刷子李是河北大街壹家營造廠的師傅。專幹粉刷壹行,別的不幹。
最叫人叫絕的是,他刷漿時必穿壹身黑,幹完活,身上絕沒有壹個白
點。他還給自己立下壹個規矩,只要身上有白點,白刷不要錢。
壹年的壹天,刷子李收個徒弟叫曹小三。曹小三當然早就聽說過
師傅那手絕活,壹直半信半疑,這回非要親眼瞧瞧。
那天,頭壹次跟師傅出去幹活,到英租界鎮南道給李善人新造的
洋房刷漿。幹活前,師傅把隨身帶的壹個四四方方的小包袱打開,果
然壹身黑衣黑褲,壹雙黑布鞋。
壹間屋子,壹個屋頂四面墻,先刷屋頂後刷墻。頂子尤其難刷,
蘸了稀溜溜粉漿的板刷往上壹舉,誰能壹滴不掉?壹掉準掉在身上。
可刷子李壹舉刷子,就賽沒有蘸漿。但刷子劃過屋頂,立時勻勻實實
壹道白,白得透亮,白得清爽。
刷子李幹活還有個規矩。每刷完壹面墻,必得在凳子上坐壹大會
兒,抽壹袋煙,喝壹碗茶,再刷下壹面墻。此刻,曹小三借著給師傅
倒水點煙的機會,拿目光仔細搜索刷子李的全身。每壹面墻刷完,他
搜索壹遍。居然連壹個芝麻大小的粉點也沒發現。他真覺得這身黑色
的衣服有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
可是,當刷子李刷完最後壹面墻,坐下來,曹小三給他點煙時,
竟然瞧見刷子李褲子上出現壹個白點,黃豆大小。黑中白,比白中黑
更紮眼。完了!師傅露餡了,他不是神仙,往日傳說中那如山般的形
象轟然倒去。但他怕師父難堪,不敢說,也不敢看,可忍不住還要掃
壹眼。
這時候,刷子李忽然朝他說話:
“小三,妳瞧見我褲子上的白點了吧。妳以為師傅的能耐有假,
名氣有詐,是吧。傻小子,妳再細瞧瞧吧——”
說著,刷子李手指捏著褲子輕輕往上壹提,那白點即刻沒了,再
壹松手,白點又出現,奇了!他湊上臉用神再瞧,那白點原是壹個小
洞!剛才抽煙時不小心燒的。裏邊的白襯褲打小洞透出來,看上去就
跟粉漿落上去的白點壹模壹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