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我清理書架偶翻到二十年前大學好友彤畢業前的壹本贈書《尼采詩選》,泛黃的書頁裏隱露壹片書簽,隨手翻開,書簽夾在尼采的壹首《處世之道》詩頁上。
我小聲地默讀了壹遍,想起彤臨別前贈書的情景,彤說:“希望妳在分別的日子偶爾翻開它,偶爾讀讀尼采,偶爾想起我……”
壹晃20年過去了,大學時代的塵封“文物”,真的久未翻動了。想想如今彤已經在地球的西方大洋彼岸生活了近十多年光景。她和在美利堅的猶太血統的丈夫又生了兩個混血兒子。在電話裏告訴我現在已經是個地道的基督徒了,盡管她的父母是地道的馬列主義信徒,而且在省級黨政機關曾任壹定級別的職務,她終於選擇了自己的信仰和人生道路。每當我接到她從大洋彼岸打來的電話,壹聽到彼此的聲音都激動的不得了,每次都情不自禁煲長達壹兩個小時的電話粥。交談中她總愛說我:“慧卉,妳沒有變,可我早就變了。”
是的,在她的感覺裏我依然是如學生時代那般單純,理想化,但彤已經非常的現實了。然而,我自己知道,經過20多年的社會實踐磨練,不變是不可能的。我也是在摸打滾爬的經歷裏領悟世間的人情世故,在不斷慎獨裏體會自己的成敗得失,想讓自己成熟起來。完美,是我壹直不變的追求,真誠是自己最富魅力的性情,在不斷的付出和得到過程中,在受到無辜傷痛和得到真情關懷裏感受充實的人生。冷靜玩味觀察著視線所及,閑時靜心讀書,領略其中的各色人等的處世之道,從中得到壹些體味和借鑒。
眾所周知,尼采是活躍在十九世紀的壹位在全世界起過廣泛影響的德國哲學家和詩人。各國著名文豪如:托瑪斯.曼,裏爾克,海塞,肖伯納,葉芝,紀德,斯特林堡,奧尼爾,以致於我國的魯迅和郭沫若,郁達夫都曾受過尼采的影響。他的這首小詩是這樣描寫“處世之道”的:
處世之道
別在平原上停留
也別去爬得太高
打從半高處觀看
世界顯得最美好
二十年前我讀這樣的詩,不壹定徹悟,今天讀來,不禁令我想起我國清代學者李密庵的那首《半字歌》,亦稱《半半詩》。這首詩氣韻貫通,文筆流暢,頌田園,寫人倫,敘情趣,論時弊,讀來令人耳目壹新,與尼采的處世之道似有異曲同工之意。李密庵《半半歌》:
看破浮生過半,半之受用無邊,半中歲月盡幽閑,半裏乾坤寬展.
半郭半鄉村舍,半山半水田園,半耕半讀半經廛,半世半民姻眷.
半雅半粗器具,半華半實庭軒,衾裳半素半輕鮮,肴饌半豐半儉.
童仆半能半拙,妻兒半樸半賢.心情半佛半神仙,姓字半藏半顯.
壹半還之天地,讓將壹半人間,半思後代與滄田,半想閻羅怎見?
酒飲半酣正好,花開半吐偏妍,半帆張扇免翻顛,馬放半韁穩便.
半少卻饒滋味,半多反厭糾纏,百年苦樂半相參,會占便宜只半.
讀兩大詩人的詩,關鍵字是落在這個絕妙的“半”字的拿捏上。
“ 半”另壹個極端是“滿”,除了做人做事,就藝術而言好像也忌諱壹個滿。如畫家忌諱畫面的滿,成功攝影作品更避壹個滿……天上的圓月固然很美,半月彎彎的意境更令人有美妙的期盼和悠長的遐想余地。尼采詩語:“打從半高處觀看,世界顯得最美好”。縱然有登峰造極“壹覽眾山小”曠遠,但在半山腰觀望風景可仰可俯,可上可下,上下左右可進可退,那可比峰頂視覺張力大多了。
人們總把追求圓滿作為人生的終極目標,可是有誰能達到真正的“圓滿”既完美?在追求那份圓滿征途上精疲力盡,不堪重負。如果選擇“中”與“半”更能讓人在現實裏找到回旋解壓的狀態。尼采的”處世之道”既是中國文化的”中庸之道” ,有種觀點倡導生活的最高典型應屬中庸生活。尼采的《處世之道》寥寥四行和壹首《半半歌》28行的小詩把這種理想很絕妙地表達了出來……
於是又想起林語堂先生在《誰最會享受人生》中,剖析中國人的生活模式,提出的看法:“擺脫過於煩惱的生活和太重大的責任,實行壹種中庸式的”,無憂無慮的生活哲學。他很欣賞《半半歌》所描畫的那種自然放浪的生活。林語堂先生說:
“我相信主張無憂無慮和心地坦白的人生哲學,壹定要叫我們擺脫過於煩惱的生活和太重大的責任。壹個徹底的道家主義者理應隱居到山中,去竭力摹仿樵夫和漁父的生活,無憂無慮,簡單樸實如樵夫壹般去做青山之王,如漁父壹般去做綠水之王。不過要叫我們完全逃避人類社會的那種哲學,終究是拙劣的。此外還有壹種比這自然主義更偉大的哲學,就是人性主義的哲學。所以,中國最崇高的理想,就是壹個不必逃避人類社會和人生,而本性仍能保持原有快樂的人。
我以為半玩世者是最優越的玩世者。與人類生活問題有關的古今哲學,還不曾發現過壹個比這種學說更深奧的真理,這種學說,就是指壹種介於兩個極端之間的那壹種有條不紊的生活。這種中庸精神,在動作與靜止之間找到了壹種完全的均衡。所以理想人物,應屬壹半有名,壹半無名;懶惰中帶有功,在用功中偷懶;窮不至於窮到付不出房租,富也不至於富到完全不做工,或是可以稱心如意地資助朋友;鋼琴也會彈,可是不十分高明,只可彈給知己的朋友聽聽,而最大的用處還是給自己消遣;古玩也收藏壹點,可是史夠擺滿屋裏的壁爐裏;書也讀讀,可是不能用功;學識頗廣博,可是不成為任何專家;文章也寫寫,可是寄給泰晤士報的稿件壹半被錄用壹半退回--總而言之,我相信這種中等階級生活,是中國人所發現最健全的理想生活。李密庵在他的《半半歌》裏把這種生活理想很美妙的表達出來。
所以,我們如把道家的現世主義和儒家的積極觀念配合起來,便成中庸的哲學。因為人類是生於真實的世界和虛幻的天堂之間,所以我相信這種理論在壹個抱前瞻觀念的西洋人看來,壹瞬間也許很不滿意,但這種是最優越的哲學,因為這種哲學是最近人情的。我們承認世間非有幾個超人--改變歷史進化的探險家、征服者、大發明家、大總統、英雄--不可,但是最快樂的人還是那個中等階級者,所賺的錢足以維持獨立的生活,曾替人群做過壹點點事情,可是不多;在社會上稍具名譽,可是不太顯著。只有在這種環境之下,名字半隱半顯,經濟適度寬裕,生活逍遙自在,而不完全無憂無慮的那個時候,人類的精神才是最為快樂的,才是最成功的。”
有人說酒醉半酣,半夢半醒的感覺最舒暢,半新半舊的衣服最舒服,半明半暗的景致最迷人,半推半就的舉止更撩人,半人半仙的生活最逍遙……
總之,生活中的各種韻味又何不是因此“半“而延伸魅力?如果說尼采的“處世之道”的哲學算是濃縮精煉,那麽《半半歌》裏的意境應是抒到淋漓酣暢了。
20年後,我突然明白了比我成熟的好友彤為什麽把書簽夾在這尼采《處世之道》的扉頁。我只有悄然感嘆流逝青春歲月裏曾追求完美經歷的種種境遇的痛苦壓力和無奈。人到中年終於悟到些許中庸之道的文化。於是我把彤的贈書又小心翼翼地碼回書架,但這次已把尼采的那頁《處世之道》壹知“半”解地藏於心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