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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照如《小東西》

1

四條每天都能看到牽著壹條小狗的小青。除非小青待在小紅樓上,她只要下樓,就得經過四條的鋪子。

小紅樓建於20多年前,是市裏壹個文化單位的家屬宿舍,壹***五層,只有壹個單元。這座樓和小區裏其他樓不壹樣的地方,就是它的外墻皮全部用褐紅色的小墻磚包起來了。小紅樓的名字也是這麽來的。最初的時候,小紅樓上住了好多畫家、作家、演員,後來這些人都有了更大更好的房子,壹部分人搬走了,把這裏的房子賣掉;壹部分人只把小紅樓的房子當作畫室或者書房,隔三差五地過來壹趟;還有壹部分人搬走了卻沒有把房子賣掉,也不把房子當作畫室或者書房,而是空著,或者租出去了。漸漸地,小紅樓有些房子是空著的,常年鎖著門;另壹些住人的房子,人員又很雜,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小青就住在小紅樓上。

在小紅樓的山墻拐角處,有壹間鐵皮小房子。鐵皮房子也是用褐紅色的防銹漆刷過的,看起來和小紅樓外墻的小墻磚蠻搭配,只是那層防銹漆年深日久,已經斑駁得很。

這間小房子的主人是四條的遠房親戚,後來遠房親戚出國了,把小房子讓給四條使用。四條請人把鐵皮小房子又用褐紅色的防銹漆刷了壹遍,用壹塊三合板寫上“修家電”三個字,豎在門旁。這樣,他的鋪子就開張了。

說是修家電,其實四條根本不接電視機、冰箱、洗衣機這些大件,只接電磁爐、豆漿機、電吹風等小件。四條不接大件家電主要原因倒不是他不會修,而是修理大件家電時他壹個人無法挪動,壹時修不好的話屋子裏又擱不下。所以,四條的鋪子,只修小家電。

四條的鋪子空間小,裏面又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破舊的或者是拆散了的小家電,沒有下腳的地方。有壹張床,是那種80公分寬、190公分長的木條折疊床。床上除了被褥以外,也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破舊的或者是拆散了的小家電。床底下有壹塊木板,木板上放著鍋碗瓢盆油鹽醬醋。四條吃住都在鋪子裏。

四條有壹輛電瓶三輪車,是通體紅色的,八成新,四條很愛惜它,沒事的時候,就用壹塊抹布把三輪車擦得發亮。壹般進貨、買菜或者上小區大門口的公***廁所,他就騎著三輪車去。四條的鋪子放不下三輪車,平時三輪車就放在門口,到了晚上,四條用壹條鐵鏈子鎖把三輪車鎖在壹棵法桐樹上。這棵法桐樹就在四條的鋪子門口,夏天的時候,法桐樹還能把四條的鋪子門口遮出壹片陰涼。

四條的鋪子裏沒有網絡,也沒有電視,他的業余生活就是聽收音機。四條有壹臺紅星牌收音機,壹塊磚頭大小。這臺收音機還是四條花200塊錢從古玩市場買回來的,買它的時候收音機已經報廢,幾乎只剩下壹個木殼。買回來之後,四條花了壹年多的時間尋找配件,最後還是把它修好了。白天閑下來或者夜晚睡覺前,四條用這臺收音機打發時間。

除非下雨或者下雪,四條都會把顧客急著要取走的小家電挪到門口,坐在馬紮上修理。挪東西的時候,四條也是坐在馬紮上的。他的 *** 擱在馬紮上,哈下腰,把要修的小家電從左手邊拿起來,然後挪到右手邊,這樣壹次能挪出去將近兩米遠,差不多挪兩次,四條和小家電就到門外了。如果非要站起來,四條胳肢窩下面就得撐上兩根拐杖才行。四條的壹條腿是廢的,另壹條腿也好不到哪裏去,他走路需要兩根拐杖的支撐。四條的壹條廢腿,壹條半廢不廢的腿,再加上兩條拐杖,壹***四條,所以說,“四條”其實是他的綽號,可是這個小區裏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多數人叫他“四條”,也有壹部分人客氣壹些,叫他“四師傅”。比如,小青就叫過他“四師傅”。

小青看起來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個頭不高不矮。她喜歡穿紅衣服,夏天穿紅裙子,春秋天穿紅毛衣或者紅風衣,冬天穿紅大衣或者紅羽絨服。小青的小狗個頭很小,和壹只貓差不多大,名字叫“小豌豆”。四條雖然每天都看到小青和小豌豆,但卻撈不著和小青說話。小青從四條的鋪子門前走過去的時候,從來都是目不斜視的,好像在她的眼裏根本就沒有四條和四條的鋪子。只是偶爾小豌豆會看壹眼四條,或者拉開架式要走近四條,把脖子裏的牽狗繩繃得緊緊的。這個時候小青就會壹邊拽繩子,壹邊對小豌豆說:“小豌豆,小豌豆,乖,走了。”四條知道小青的小狗叫小豌豆,就是因為這樣的情景有過好幾次。

小青第壹次和四條說話,是找四條修壹個電熨鬥。那時四條還不知道小青的名字,這名字是後來才知道的。是在春天的時候,下著綿綿細雨。四條在鋪子裏堵著門修壹個電飯煲,看見小豌豆突然出現在他的鋪子門外。小豌豆穿著栗紅色的雨衣,像個小孩子壹樣望著四條。以前四條看見過小狗穿衣服,但小狗穿雨衣,他還是第壹次看見,更讓他驚奇的是,小豌豆的雨衣還帶帽子。這雨衣壹看就知道是小豌豆的主人用防雨布手工縫制的,壹並縫了帽子。小豌豆從帽沿下面望著四條,是壹種無辜的、楚楚可憐的眼神。四條壹下子就喜歡上了小豌豆。

那次修電熨鬥之後,小青像從前壹樣每天都牽著小豌豆出門,或者從外面回來,來回都從四條的鋪子門口走過,但她也像從前壹樣,不和四條說話,也不看四條壹眼,就像和四條從來沒有過交道似的。

直到這年夏天的壹個中午,小青和小豌豆急匆匆地下樓,然後在四條的鋪子門口突然停了下來。小青主動和四條打起了招呼,她說,“四師傅,妳忙啊?”小青滿腦門子汗水,大紅的紅裙子也被汗水溻濕了,前胸有壹塊因為汗濕變成了暗紅色。

坐在鋪子門口的四條,趕忙扔下手中正在修理的壹只電水壺,那電水壺滾出了兩尺遠,差點軋著小豌豆的腳。小豌豆跳了壹下,然後盯著四條。四條連聲說:“不忙,不忙!”

四條有些慌亂,他在膝蓋上抹了抹雙手,微微揚了揚頭,但他不敢盯著小青的臉,只是有壹忽兒把目光停在小青的腰部,很快又移下來。四條是個年近30歲的單身男人,看到像小青這樣好看的女孩,有些慌亂是正常的。

小青說,“四師傅,妳吃飯沒?我給妳叫個外賣吧?”

四條並沒有吃飯,可他卻連聲說:“我吃過飯了,吃過了。”

小青主動過來打招呼,還要給四條叫外賣,這差不多驚著四條了。四條以為小青又有什麽小家電壞了,要找他修,所以才這麽熱情。可是四條又偷偷瞄了小青壹眼之後,覺得並不是這個樣子的。小青熱情和客氣的背後,是掩飾不住的慌亂和焦慮,或者說,小青的熱情和客氣是硬撐出來的。

果然,小青猶豫了壹下,說:“四師傅,能不能幫我壹個忙?”

原來小青所說的幫忙,是想請四條幫她照看幾天小豌豆。小青要出壹趟遠門,時間不太確切,需要兩三天或者三四天的樣子,她想把小豌豆寄養在四條身邊,等她回來,再來領回小豌豆。小青說話的頻率很快,同時還夾雜著壹些頻率很快的手勢,好像她在說話的時候,有人用鞭子在背後抽著她。

四條心裏亂,結巴了壹下,他想說他很願意幫小青照顧小豌豆,可是他長這麽大,從來沒有養過狗,不知道該怎麽侍候它。四條正結巴著,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壹句完整的話,小青就已經明白了四條的意思。小青搶著說:“四師傅,妳壹定幫我這個忙。妳好心腸。”頓了壹下,小青又說:“四師傅,妳等壹會兒。”說著,小青把牽狗繩遞到四條手上,然後飛快地轉身上小紅樓去了。

過了壹會兒,小青像壹只紅蛾子壹樣從小紅樓的樓梯上撲下來。她的壹只手裏提著小巧精致的木質狗屋,另壹只手裏提著壹個方便袋,袋子裏裝著壹些狗糧、礦泉水和衛生紙。小青告訴四條說,狗糧和礦泉水很充足,至少夠小豌豆吃喝半個月;和人壹樣,壹天給小豌豆餵食三次就好了。小青還囑咐四條,把狗屋放在床邊或者屋角,也和人壹樣,讓它晚上睡,白天玩;狗屋裏有兩塊棉墊子,壹塊是小豌豆的褥子,另壹塊呢,要拿到狗屋門外來,上面鋪上幾層衛生紙,小豌豆的大便小便都會在那上面。

這段話小青說得也很快,她的汗水從下巴往下滴。接下來,是小青和小豌豆的告別儀式了。小青把小豌豆捧在手上,嘴對著嘴親了幾下,小豌豆吱吱叫了兩聲。小青說:“小豌豆,乖,要聽話哦。”小豌豆流淚了。

四條看見小青也流淚了。四條看得發楞,他沒有預想到壹個人和壹只小狗的分別也會這麽傷情。

2

小青走後的第壹天,四條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小豌豆身上。小豌豆不停地吠叫,或者縮到狗屋裏不出來。四條餵它狗糧,它也不怎麽吃,餵它礦泉水,它也不怎麽喝。尤其是到了晚上,它壹會兒吠叫,壹會兒哀號。有壹陣子,小豌豆的哀號竟然像嬰兒的哭聲。四條坐在床沿上,不敢入睡,小豌豆的每壹聲哀號,都像鋼針壹樣紮壹下四條的手心,四條的手就會哆嗦壹下。

到了下半夜,四條想了壹個辦法。四條從床上下來,先把 *** 擱在馬紮上,然後再用雙手撐著地,讓 *** 懸空,騰出壹只手來把馬紮挪出去半米遠。這樣挪了兩次,四條就坐到了狗屋跟前了。四條對著狗屋的小門,開始吹口哨。果然,四條吹了壹陣子口哨,小豌豆漸漸地安靜下來。可是這麽做還是出問題,當四條停下吹口哨的時候,小豌豆又哀號起來。四條不得不再次讓口哨響起。壹直到天亮,四條也沒有停下來。四條壹夜沒睡,吹口哨吹得頭昏眼花。

四條盼著小青趕快回來,小青回來了,就可以把小豌豆抱走。四條倒不是怕累,也不怕心煩,他吃得了這個苦,他主要是心疼小豌豆。這樣下去,小豌豆會生病的,小豌豆生了病,等小青回來,他沒有辦法向小青交待。

第三天,小豌豆好了壹些。白天的時候,小豌豆吃了壹些狗糧,也喝了壹些水,但還是壹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對四條愛搭不理,鉆進狗屋不出來,或者鉆進床底下不出來。趁這個時候,四條就會睡上壹會兒,養精蓄銳準備晚上給小豌豆吹口哨。四條關了鋪子,把自己橫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可是四條睡得並不踏實,壹會兒是小豌豆,壹會兒是小青,零零碎碎出現在他的夢裏。

晚上小豌豆還是哀號。小豌豆的哀號不像前幾天了,前幾天幾乎是整夜不停,現在卻像是在等著壹個時間點——等到四條不怎麽關註它的時候。小豌豆安靜壹段時間之後,四條就會有些放松,心緒飄到了別的地方,或者迷迷糊糊犯困,這個時候,突然之間,小豌豆那種像嬰兒哭聲的哀號就會響起來。

四條借助馬紮,挪自己的身子,挪兩次,挪到狗屋門口,對著小豌豆吹口哨。吹壹陣子,小豌豆安靜下來。四條依舊蹲在狗屋門口,等著小豌豆的下壹次哭鬧,但四條這樣等是等不著的,只有等他回到床邊,迷迷糊糊犯困,或者幾乎忘掉小豌豆的時候,小豌豆才會再壹次哭鬧。

這是第五天的夜晚,小青沒有回來。四條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小青說兩三天或者三四天回來,那就是說最早兩天回來,最晚四天回來,可是現在已經五天了,小青卻沒有回來。小青沒回來,說明小青出門之後出現了什麽意外的情況,也有可能出了什麽事……這個想法又像鋼針壹樣紮了壹下四條的手心,四條的手哆嗦了壹陣子。小青該回來卻沒有回來,而小豌豆又在夜裏像嬰兒壹樣哭號,這非常不吉利。

白天四條有活兒幹的時候就幹活兒,沒活兒幹的時候就發呆;夜晚四條給小豌豆吹口哨,不吹口哨的時候還是發呆。四條很少有睡眠,不幾天,他的臉就消瘦下來。

四條沒有小青的電話,也沒有小青的其他任何聯系方式。小青不回來,四條只能等著。其實四條發呆是在腦子裏盡力搜索有關小青的記憶,他發現他對小青知之甚少。小青對於他來說,幾乎是壹個陌生人。他不知道小青姓什麽,家裏有些什麽人,甚至就連小青這個名字,他也是聽住在小紅樓上的胖阿姨說的。小青壹個人租住在小紅樓上,五層,東戶。

有壹次胖阿姨找四條修理壹臺豆漿機,曾經說到小青好像是哪裏哪裏人,因為胖阿姨說的這個地方四條從沒有聽說過,所以四條也沒能記得住。小青是幹什麽的,四條也不知道。“不知道她是幹什麽的,”胖阿姨說,“不知道呢。”後來胖阿姨又補了壹句:“好像她什麽都不幹呢。”

四條拄著雙拐上了小紅樓。爬樓梯的時候,四條把兩根拐杖夾在壹側腋下,騰出壹只手來抓住樓梯扶手,借助拐杖和壹只手臂的力量攀登。十分鐘之後,四條站在了小青租住的房子門口。摁門鈴,用力拍門,屋子裏沒有壹點聲音。四條知道這麽做是徒勞的,小青沒有回來。不知道小青現在在哪裏。

回到鐵皮小房子,四條關了鋪門,讓自己躲在屋子的壹角。四條坐在馬紮上,他對面的另壹個屋角就是小豌豆的狗屋。此時小豌豆像四條壹樣在狗屋的暗處躲藏著,每過幾分鐘,小豌豆還會發出微弱的類似老鼠的吱吱叫聲。

四條把自己關在鋪子裏至少有壹個時辰,後來他雙手抱著頭,努力回憶小青。四條能夠想到的小青,全部都是穿著紅衣服的小青,紅裙子、紅毛衣、紅風衣、紅大衣、紅羽絨服,還有紅皮鞋。小青穿著紅衣服,手裏攥著牽狗繩,牽著小豌豆,從小紅樓上下來,從四條的鋪子門口走過去;或者牽著小豌豆從外面回來,從四條的鋪子門口走過去,走進小紅樓。

那天小青把小豌豆托付給四條的情景,四條回憶了壹遍又壹遍。越是回憶,四條越是覺得有壹個情況他當時就應該十分在意,可是當時他有些慌亂,並沒有十分在意。那就是,那天的小青非常慌張。那天小青說話的頻率很快,還夾雜著壹些頻率很快的手勢,好像她在說話的時候,有人用鞭子在背後抽著她。那天的天氣並不熱,可是小青滿頭大汗,她的汗水把前胸都弄濕了壹大塊。那天的小青雖然對四條熱情,但小青的熱情是裝出來的,她的眉頭緊鎖著,眼睛裏陰雲密布。也就是說,那天的小青心事重重。如果小青遇到了什麽事,那麽,事情在那天已經發生,至少是小青預感到了事情的發生。四條這麽想下去,越想越害怕,身上驟然間出現了壹股涼意。

又過去了幾天,小青還是沒有回來。十幾天的哭鬧,小豌豆也瘦下來了,身上的毛沒了光澤,夜晚鬧的動靜也很微弱,只是嗚呀嗚呀幾聲,便停下來。

這天四條打開了收音機,剛剛調出頻道,就聽到了壹條消息。消息說,在本市小清河裏發現了壹具女屍,屍身身高約1.6米,身著紅色連衣裙;由於屍體高度腐敗,已辨認不出其它特征。

這條消息讓四條差點把收音機扔掉,他不敢想這具身著紅色連衣裙、身高1.6米的女屍就是小青,但他禁不住就要這麽想。四條的壹只手在臉前揮了揮,企圖把這個想法趕走,但是這個想法揮之不去,就像蒼蠅壹樣在他的臉前翻飛。四條又想到了這些日子裏小豌豆深夜的哀號,他覺得小豌豆的哀號是因小青而起的,小豌豆為小青而哭。四條這麽想了壹會兒,感到渾身壹陣壹陣發冷。

四條覺得他應該做點什麽,不能就這麽坐著。四條所能想到的,就是馬上到小清河去壹趟,去看看那條紅裙子。如果不去看這壹眼的話,將來,他不能夠原諒自己。

四條騎了電瓶三輪車路過小區大門口傳達室的時候,看到門衛張大爺正在看電視。四條騎過大門口,又被張大爺叫住了。張大爺是壹個矮小的老頭,說話的聲音卻很高,他倚在門框上,向四條招手。“四條,妳過來,”張大爺喊,“過來看壹下。”

四條把三輪車倒回來,停在傳達室門口。“小清河死了壹個人,妳快過來看看。”張大爺說,“說是死了好幾天了,壹直在水裏泡著。”張大爺朝屋裏指了指,又說,“是壹個女的,穿著紅裙子,家屬來認領了。”

果然,電視正在播出的,正是小清河女屍的新聞。電視裏有壹群人,壹片哭聲。四條沒有從三輪車上下來,而是讓車子又往傳達室門口靠近了壹些,他趴在車把上,伸著頭看屋裏的電視。四條的眼睛像掃描儀壹樣,快速地掃描著電視畫面。他看到女屍已經被裝進裹屍袋,擡進了壹輛白色的車裏,幾個人在扒著車門哭。其中壹個50多歲的婦女,呼天搶地,哭得格外令人心碎。

張大爺說:“是個大學生,剛上大壹,才19歲,失聯好多天了,沒想到在水裏泡著。”

電視新聞已經切換到了高速路上的壹起車禍現場,四條還趴在車把上,伸著頭看。其實四條並沒有看後面的新聞,他只是壹時無心收回這個姿勢。四條的心還在壹點壹點地下沈。

“失聯”這個詞壹直讓四條犯嘀咕。小青走後已經半個多月了,至今沒有回來,也沒有任何音信,就是說,小青“失聯”了。

以前四條聽收音機,也常常聽到“失聯”這個詞。很多的失聯女生,結果都不好,她們大多出了意外。廣播裏也常常告誡聽眾,如果身邊有失聯的家人或者朋友,應該抓緊時間到派出所去報警。四條覺得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應該馬上到派出所去。

四條騎了三輪車,剛剛走了幾丈遠,在小區的路上遇到了胖阿姨,胖阿姨拉著壹個滑輪車,看樣子是剛剛從超市回來。四條跟胖阿姨打了壹個招呼,從胖阿姨身邊騎過去了。但過去之後,四條的車速慢了下來,又走了幾米遠,四條停住了。“阿姨。”四條扭回頭,朝胖阿姨的背影叫了壹聲。

四條掉轉車頭,回身追上了胖阿姨,然後兩個人都停下了。四條趴在三輪車的車把上,小聲小氣地說:“阿姨,我有壹件事,想問問妳。”

胖阿姨瞇著眼望著四條。胖阿姨經常找四條修小家電,和四條熟,有時還對四條知冷知熱的,常常表示要給四條介紹對象,更主要的是,胖阿姨以前做過演員,常常天南海北演戲,見多識廣。所以四條想把心裏的事和胖阿姨說壹說。

四條說:“阿姨妳還記得樓上的小青不?”

胖阿姨說:“小青?哪個小青?”胖阿姨的眼睛瞇成了壹條縫。

四條說:“就是那個壹年四季都穿紅衣裳的小青。”

胖阿姨說:“哦……她怎麽了?”

四條說,“她失聯了。”

接著,四條把小青的事向胖阿姨說了壹遍。半個月前,小青突然把小豌豆托付給他,說自己出壹趟門,兩三天最多三四天回來,可是小青壹直都沒有回來,到現在都半個多月了,小青還是沒有回來;最關鍵的還不是小青沒有回來,而是她壹點音信也沒有,就好像是風吹走了壹片雲彩壹樣,無影無蹤。四條告訴胖阿姨說,他想到派出所去報警。

胖阿姨因為做過演員,臉上的表情非常豐富,說話或者聽別人說話的時候總是壹驚壹乍、神神秘秘的。她聽完四條的話,往四周看了看,然後把嘴湊到四條耳邊,小聲說:“四條啊,妳聽阿姨說啊,妳知道啥叫‘失聯’嗎?阿姨告訴妳啊。原來‘失聯’說的是與地面有聯絡的東西,比如說飛機,突然失去了聯系;現在大家說‘失聯’,壹般說的是……”胖阿姨停了壹下,又往四周看了看,接著說,“說的是突然與親人失去了聯系。四條啊,這裏邊有壹個關鍵詞啊,親人,對吧?小青不是妳的親人,她沒有音信了,對妳來說不是‘失聯’啊,也許人家搬家了嘛,也許人家有重要的事情耽擱了嘛,也許人家到別的地方去混了嘛。妳說對不對嘛,四條?”

四條的臉木木的,他被胖阿姨問住了。

胖阿姨又說:“妳說對不對嘛,四條?”

四條回答不了胖阿姨的問話,他的眼直勾勾地看著胖阿姨,兩片嘴唇麻匝了幾下。

胖阿姨說:“四條啊,再說了嘛,派出所立案也是很不容易的,因為刑事立案是非常復雜的事情嘛,立了就不能撤啊,還需要拿出大量的警力啊。所以說了嘛,要是妳不能提供足夠的涉案理由,壹般公安機關缺乏立案的……那個……依據,也就是說是不會立案的。妳說對不對嘛,四條?”

胖阿姨伸出手,摸了摸四條的頭:“四條啊,回去吧哈。別瞎操心哈。”說完,胖阿姨拉起滑輪車,往小紅樓走去。走了兩丈遠,胖阿姨又回轉頭來,用壹只手圈成喇叭筒,小聲朝四條喊:“四條啊,過兩天我給妳介紹個對象,妳等著啊。回去吧哈。”

四條坐在三輪車上沒有動,直到胖阿姨轉了彎,上了小紅樓,四條還趴在車把上。

3

發現小豌豆丟了,是這天傍晚的事。在小區裏遇到胖阿姨之後,四條沒有回到他的鋪子裏,而是去了護城河。四條把他的電動三輪車開得很慢,走了壹段路之後,四條就在車把上趴壹會兒;然後再走壹段路,停下來在車把上趴壹會兒。這樣走走停停的,四條沿著護城河,繞著老城區轉了壹個大圈。太陽落下去之後,四條才回到小區裏。

鋪門鎖著,小豌豆不在狗屋裏,拴狗繩斷開了。四條在床底下以及鐵皮屋子的各個角落找了壹遍,甚至連電飯鍋和鞋盒子裏也找了,沒有小豌豆的影子。只有壹種可能,小豌豆掙脫了狗繩,從鐵皮屋角落裏壹個碗口大的洞口出去了。

四條老早就發現了這個墻洞,也曾很多次想到要把它補上,只是因為洞口離地面還有壹拃高,如果下雨的話,雨水不會灌進屋裏來,所以四條也沒有太上心。沒有想到,這個洞口成了丟掉小豌豆的罪魁禍首。

四條很難過,這些天,是他忽視小豌豆了。四條想了想,他已經好幾天的夜裏不能夠在小豌豆鬧動靜的時候準時醒來,或者說,小豌豆已經好幾天的夜裏不再鬧動靜了,而他居然沒有發現這壹點,他甚至已經壹天或者兩天沒有餵小豌豆吃狗糧了,也沒有餵它喝水。四條蹲在墻洞那裏,責怪自己,往自己的臉上扇了兩巴掌。

四條開始在小區裏尋找小豌豆。白天的時候,四條騎著他的電動三輪車,在小區裏轉悠。四條的車開得很慢,比步行還要慢,他還常常停下來,用壹根竹竿戳路邊的冬青,看看小豌豆有沒有藏在裏面。到了晚上,四條還是開著三輪車,用手電筒往冬青裏照,然後再用竹竿戳壹戳。有壹次四條戳出來壹只貓,還有壹次四條戳出來壹只小刺猬,甚至有壹次,四條戳出來壹條蛇,但就是沒有小豌豆。

在四條眼裏,小豌豆也好,小青也好,都類似於他的隱私,不太想讓外人知道。因此,有人問四條拿著壹根竹竿往冬青裏戳什麽,四條並不回答,只是停下來,低著頭,紅著臉,等著人家走開,然後他再繼續往冬青裏戳。

只有壹次是例外。壹個相熟的大爺問四條,拿著壹根竹竿往冬青裏戳什麽,四條看了看大爺,回答說是在找小豌豆。

大爺問:“小豌豆是啥東西?”

四條說:“是壹條小狗,不見了。”

大爺問:“多大的壹只小狗?啥顏色?”

四條說:“棕色,這麽大。”說著用雙手比劃了壹下。

大爺瞪大了眼睛,也學著四條的樣子,用雙手比劃了壹下,問,“就這麽大?就這麽大也就三四斤重吧?”

四條說:“就三四斤重。”

大爺說:“這麽小個小東西,說不定誰壹腳就踩死了。踩死都不硌腳。”

大爺的這句話,讓四條渾身滾過壹陣戰栗。回到鋪子裏,四條心裏還是擱不下大爺的話,他只要壹想起來,就渾身打顫。四條仿佛覺得,這句話說的並不是小豌豆,而是小青。不知道小青現在怎麽樣了。

四條熬到了這壹年的秋天。下了壹場雨。雨從下午開始下,到了晚上也沒有停。下半夜,四條聽到了壹個聲音,這個聲音驚得他壹下子從睡夢中折身坐起來。是壹只小動物用爪子撓門板的聲音,“刺啦——刺啦——”,盡管雨聲喧嘩,四條依然聽得真切,“刺啦——刺啦——”,又壹下,沒錯,的確是壹只小動物用爪子撓門板的聲音。四條整個身子彈起來,向門口撲過去。

門外沒有小豌豆,也沒有其他什麽小動物。雨下得很大,地上有很多積水。四條喊了壹聲,“小豌豆!”然後側耳聽了壹會兒。只有雨聲。四條挪了兩步,又喊了壹聲,“小豌豆!”再側耳聽了壹會兒。還是只有雨聲。

剛才四條撲向門口的時候,沒有來得及架上他的雙拐,當然也更是沒有利用馬紮壹步壹步往外挪。所謂撲向門口,實際上是四條快速爬到了門口。現在,四條就是四肢著地在門外趴著。他小聲叫著“小豌豆”,又往前爬了兩步。

四條繞著鐵皮屋爬了壹圈。四條穿著很少的衣服,雨水澆在他的頭上和後背上,這讓他不停地打著寒戰。地上有很多積水,積水中有很多樹枝、瓦礫或者石塊,這些東西硌得四條的手掌和膝蓋生疼。

然後,四條又小聲叫著小豌豆的名字,繞著小紅樓爬了壹圈。四條爬壹陣子,會停下來,聽壹聽雨聲中有沒有小豌豆回應他的動靜。四條爬到小青住過的房子窗戶下面,別著頭努力地往五樓看。小青住過的那間房子,窗戶是黑著的,沒有燈光,整座小紅樓上所有的窗戶都是黑著的,沒有壹扇窗戶亮燈。四條繼續繞著小紅樓爬,側耳細聽,但自始至終,四條聽到的都是雨聲,看不到小豌豆,也聽不到小豌豆的聲音。

回到鐵皮屋,鉆進被窩裏,四條還在打著寒戰。輾轉反側到天亮,四條瞇糊了壹下,這時候,有壹個夢闖進四條的睡眠裏。在夢裏,四條在床底下的壹只電飯鍋裏找到了小豌豆。四條掀開鍋蓋,看到小豌豆可憐巴巴地蹲在裏面。四條說:“乖,妳可回來了,妳沒事吧?”四條說著,就用雙手把小豌豆捧了出來。

夢裏的四條還在渾身害冷,他把小豌豆捧進了自己的懷裏,這樣的話,四條感覺到了小豌豆渾身暖乎乎的。四條壹只手撫摸著小豌豆頭上的毛發,低下頭看了看,可是四條看到的並不是小豌豆,而是和小豌豆差不多大小的小青。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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