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是謂匯聚;懿,是謂美好。
之於樓誠,凝懿,是謂彼此;之於我們,凝懿,是謂樓誠。
01
阿誠幼小的時候,見過壹次明樓。那時候阿媽還是阿媽,帶發著高燒的他去那個在記憶中可以用富麗堂皇形容的地方。那次他暈暈乎乎的,阿媽忙著做工沒空管他,那個高高的男孩從高高的樓梯上走下來,往他嘴裏塞了壹塊糖。
他跟著趕來的阿媽壹起彎腰喊聲少爺,糖塊在舌尖和著較高的體溫化開,讓本來就迷迷糊糊的腦子更加黏膩得混沌,那身影只記得高大,不記得樣貌。
阿誠再見明樓的時候,仍感嘆於那身影的高大。饑餓不算難熬,寒冷也沒什麽,他甚至已經放棄了在心裏期盼或者祈禱——不是沒有過。他也曾在心裏燒香拜佛求拯救,從玉皇大帝到觀音菩薩,沒什麽人或神能救他——又或許有。
門口那把鎖被利器剪開,他下意識想躲,卻沒有力氣躲。其實也無處可躲,屋內樁樁都是曾加給他傷害的物件。迎著光進來的不是那個已不讓他喚阿媽的女人。先壹步進屋的那個高大身影抱起他,懷抱的溫度只存在遙遠的記憶深處,遙遠到讓人想懷疑真實性。而這個懷抱是真實的,寬厚的,可靠的。他想喚壹聲大少爺,渴到開裂的嘴唇發不出聲音。
他也再沒什麽機會叫那聲大少爺。“叫大哥。”那偉岸的身影說。
年幼的孩子不信神,也險些不信這個世界上還有美好存在。
好在大哥到的及時。
從此以後,他信那懷抱能帶他離開任何地獄。
從此以後,他信善,信美,信大哥。
02
明樓對阿誠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家裏搶著幹活的乖巧男孩,等將槍口對準那單薄的身體,才驚覺記憶中小小壹團的孩子早已拔了個子長成俊俏的少年。異國,雪夜,他壹心要護著躲開軍政的孩子暗地裏成了他的戰友跪在他身前,薄衣薄衫額上還緊張得冒著冷汗,寒風裏瑟瑟發抖脊背還是直得不打半分彎。
是他明家的男兒。
槍聲響。他的弟弟跌坐在雪裏,額角有汗眼尾有淚,卻沒哭沒叫。他的阿誠,到底是長大成人了。
將阿誠送上開往北方的列車的那晚雪也下得很大,裹了兩件大衣的清秀少年還是兩手冰涼,揣在大衣口袋裏也捂不暖和。以後到了伏龍芝,雪會更大,風會更冷,他還沒機會去幫弟弟捂著。
火車要開了,臨行前,他想像小時候壹樣把弟弟抱進懷裏,張開雙臂才發現弟弟已只比自己矮半個頭了。阿誠倒是沒半點扭捏,甚至比以往在家時候還更灑脫些,直直撞進了他懷裏。小家夥確實是瘦,肩膀的骨頭磕在胳膊上,硌得心都疼。孩子倒是沒心沒肺,半仰著頭,壹雙眼睛亮得像是要踏上壹場多麽美妙的旅行。明樓第壹次發現這孩子外貌方面的長處,從前時時望著不覺得,近期時常分別沒見到,這會近距離仔細看著,竟讓他無端生了吻上那雙眸子的沖動。
心疼是真的,不舍是真的,可欣慰,也是真的。
他明家的男兒,長大了。
03
回國後剛參與戰鬥的那些年,阿誠幾乎沒犯過錯。習得的技術過硬,天生的頭腦絕佳,還有幼時在寬大的書桌邊被人包著小手寫下的家國天下註定了他會是個好戰士。
也只是幾乎。誰都會犯錯,包括是用生命博弈的戰士。每個幾乎都用戰友的傷亡或敵人的逃脫教會他壹些東西,比如傷病處理,比如更好的開槍時機伏擊地點,比如要更沈著冷靜。真實的鮮血死亡面前他不是沒怕過,但確實從未想過逃避或放棄。他想變得更強大,想能守護更多的人,想成長到能用弟弟以外的名義跟那人並肩。他做到了。
並肩作戰的日子,每天都少不了驚心動魄,卻也沒缺過點滴的小甜蜜。鎖上辦公室的門,咖啡杯碎裂前總會在同壹位置印上兩枚唇印;帶上書房的門,爛熟於心的密碼除了能傳遞情報也能寫夜宵菜單;無法掩人耳目的地方,交換的眼神也可以給他足夠的支撐和力量。兩人同甘***苦,幾乎沒有完不成的任務。
甚至可以刪了那句幾乎。
最驚險的壹次失誤,不過壹發子彈就揭了過去。提前做好心理準備的貫穿傷多痛他早已不記得,包紮時候大哥端槍從未顫過的手細小到不可辨的抖動卻像烙在皮膚上壹樣忘不了。也不能怪他記性太好,此後每次忙裏偷閑的愛撫路過左肩時,同樣頻率的顫抖都會加深這部分記憶。真的不疼,他總說,大哥總是不信。
信不信都無妨,總歸這段時日,苦痛是真實的苦痛,幸福也是踏實的幸福。
04
明公館的大門被踹開的時候,明樓和阿誠都端坐在沙發上。明樓讀著早看了多遍的舊報紙,阿誠砸著核桃不時遞過去壹塊。進來的人都不客氣,兩人也沒心情寒暄,打雜聲從各個房間裏傳出來,刻意留下的些許文件跟沒能送走的幾件古玩壹起被摔在了客廳。等那群不速之客站定在客廳裏,二人才拍拍手裏的核桃皮站了起來。
明樓在征得同意後去二樓小祠堂取家譜,阿誠跟著,仍沒能走進那房間,被他大聲勸住了步伐。他知道自己不出聲阿誠也並不會跟進來,這本是大姐對二弟生父的尊敬和期盼以及那個幼小孩子成長過程中的僅剩堅持,但他更知道,底下人在豎著耳朵聽,而那張如今印了罪字的家譜上並沒有阿誠的名字。
先父明銳東艱難維護國人企業之余始終堅持幫扶窮人早被傳頌開來,已故家姐替組織周旋得到的緊俏資源壹筆筆都記得清晰,小弟雖然頑劣但總歸也是故人,明家家譜上如今剩他壹個功無跡可尋罪條條可查的活人。好在二弟在政府裏沒有任職,在大多數地方都沒有留下過被他剝削以外的記錄,甚至說起出身論起學識說不定還能謀個好差事。篩選處理文件花費了太多精力時間,他錯過了帶著阿誠離開這片土地的機會,也沒時間告訴阿誠他的計劃。他貪戀這片終於脫離戰亂的土地,貪戀這個終於趕走侵略者的國家,更因為壹個人而貪戀這個世界。雖做過無數次假設,他仍不願***死,只想同生。稍稍彎點脊背也可以,大雪中松樹尚曲枝落雪,總得先挺過去,才能等到雪化守到太陽。可他有些怕阿誠不懂。
我被明家救下,喝明家的水吃明家的飯長大,在不在族譜上都是明家的人。
審判的日子裏,他掛著牌子站在被告席,那孩子脊背筆直得站在證人席。話語入耳,他的太陽穴又開始跳得他頭痛。
我不介意為大哥死。可是……從今往後,我更想為自己活。
這是他壹生中聽過最悅耳的轉折。此後阿誠數了他多少錯處、幾分真假幾處錯漏他都不記得,啜泣著的阿香、“積極改造”的幾個手下和受過他恩惠的街邊乞丐在阿誠引導下講的幾個模糊的他對國對黨的貢獻他甚至席上都沒聽清。審判的日子陽光太好,房屋構造比起明公館差得遠,卻也攔不住灑進來的光,曬得他要微微瞇眼。他的弟弟站得筆挺,頭發仿佛被鍍了層金,身姿松樹壹樣俊俏,倔強得不肯低頭,卻也不會任人傷害。
***同沐浴著陽光的那個人早已不是孩子。他已老去,那人也已長大。
仍是默契的兄弟,只是曾躲在他懷裏的弟弟,如今已頂天立地。
05
很多時候,不為瓦全能有為玉碎之外的解。
阿誠的壹張嘴,到底是能讓他黑白通吃、八面玲瓏的法寶。沒道理也是有道理的那些年,他四處奔波巧舌如簧,為自己謀了個公立小學校長的職位,也到底最終是為明樓求了個看門勞改的甚至算不上懲處的懲處。他是真的喜歡那些充滿生命力的孩子們,哪怕他們是真的有些可惡,被幾個戴著袖章的半大小子隨便教唆就會抓上石塊砸破玻璃打破傳達室裏那人愈發顯得奢侈的睡眠;可他們也是真的還算可愛,他布置的俄語作業有時刻意拔了難度,他們也願意拿出自己珍藏的糖果去向門口的老爺爺求助。
學校的娃娃們叫他誠校長,畢業的孩子們喚他誠哥哥,可他們都喊那位看門人老爺爺。
從前總有人覺得,他被換阿誠是被明家排擠,如今失了這個字,卻反而是幸運的象征。
闔上漏風的門,他還是喚壹聲大哥;逢節氣節日,他還是會從自己的教工宿舍裏翻出些酒肉去門房跟大哥***享。他的犟脾氣沒隨時間的推移讓步半分,這點堅持,不管他大哥或者旁的什麽人怎麽勸,最難的時候他也不曾放棄過。春去冬來,他的鬢角漸漸染了霜,早就花白了頭發的大哥的身體狀況也漸漸糟糕。
正義遲到了壹年又壹年後終於漸漸開始到來,用舊報紙糊著充當窗戶的那間小門房也漸漸開始有了訪客。跟新中國剛剛成立時候壹樣,那些人懷揣著最好的情感,避人耳目偷偷到來,再無聲無息嘆著氣離開。
阿誠期待過,從他鬢上還沒有銀絲,到他的頭發跟大哥壹樣都白得像巴黎的那場雪。
大哥卻總在談到這事時候笑得坦蕩,像那個雪夜火車站裏抱著他時候嘴角上揚著寫滿寵溺。
黃浦江畔不常有大雪,冬天到了也通常不過是寒風淩冽。每年的冬天都是相似的,學校操場迎來送往壹批又壹批的孩子,火紅的燈籠從職工宿舍壹路向門口燒,終於有壹年掛到了門房的屋檐下。
這年,有雪。
雪下得仍不是很大,溫度也沒降得太低,壹夜過後初放晴,正好能讓幾個孩子成群結隊得聚到操場堆小小的雪人、團小小的雪球,載著小小的討厭或喜歡砸向近處或遠方。
阿誠就在這個剛剛好的天氣裏,帶著大哥出了門。
兄弟倆後半生都平淡得無從描述,阿誠困在教職工宿舍和三尺講臺,大哥囿於那塊破舊的門房,日子壹天天過,說不上好,也談不上壞。
雪落在不曾上凍的黃浦江上,轉瞬就融了進去,留不下壹點印記,江邊卻全被雪蓋上了,泥土石塊、壹草壹木都是幹凈的白色。
壹個小小的木屋也蓋上了雪被。
阿誠沒打傘,只小心得護著大哥,兩人的腳步都隨著離木屋越來越近越走越輕快。走到近前,幾乎已是年少時候的雀躍。
這兒沒有湖,好在有條江;這兒沒郁郁蔥蔥的樹林,可小小的灌木到了冬天也不顯得蕭條。
他推門進去,從懷裏捧出壹張早就泛黃的紙。那日大哥取家譜取得光明正大,他藏這張紙卻費了些心思。
紙的背面,是他前些日子用鋼筆細細滕上的小家譜。明鏡,明樓,明誠,明臺,日月的壹筆壹劃,是從幼時被抱出地獄以後便刻在骨血的。
紙的正面,是壹副油畫,當時突出的色彩已有些暗淡,弱化的層次卻漸漸凸顯出了那小屋的溫馨。
擁著大哥臥在榻上,他輕聲念,大哥,以後……這是我們的家。
06
凝,是謂匯聚;懿,是謂美好。
樓誠二人的相遇,便是凝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