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像燃點很低的磷,與內心撲騰的渴望輕微擦碰,火花四起。
我對口袋的鐘情與信任感源自它與肌膚的貼近、對外界守口如瓶的品性及安之若素的機警。很多年,在服裝店左右挑選的標準並非款式,而是口袋的樣貌及深度。我將其看成我的第二個財產儲蓄所,漸漸的,它在我的內心築起了排斥使用錢包的高墻。
從口袋裏的事物可以描出時間的線索。十四歲之前,我生活在泥土之上。當時有種隱秘的偏好,無所事事地走在村子裏的時候,壹只手在兜裏掏出某件物什,細細把玩壹會兒,再放回口袋。無非是錚亮的彈珠、膠球、象棋子、蠶盒或碎瓷板,幾顆閃亮的彈珠足以成為我在夥伴中炫耀的資本。偶爾也到河邊翻找壹些小石子、斑斕的貝殼,填充著空落的口袋。身體拔節,似乎壹夜間將口袋裏這些小東西掏空。我丟掉的其實是壹些不復蘇醒的童趣。
十四歲,我去南康縣城讀高中,鑰匙便在這時走進口袋,這意味著,從那時起我必須獨自掌管某扇門的開閉。兩年後,口袋裏出現了新東西:傻瓜相機。鏡頭下,我喜歡上了古典建築,常常對著壹幢即將坍圮的老房子出神——飛起的檐角,褪色的門楣,精雕的窗欞,發黴的青磚,粗壯的椽梁……我用鏡頭和筆瘋狂地愛著它們,壹個少年,愛著壹切過時的事物。
而現在,把口袋翻出來,只有工行卡、聯想手機、身份證、硬幣……我們重復確認著身體之外的胃裝置是否飽滿。這些物件,是否可以證明它的飽滿?
黃泥房
廚房南面的水井上,瓷片鑲嵌的年份數字被沙埋著,撥開看,上世紀的字仍水水地醒著。我沒有經歷壹九八七這個年份,關於黃泥房的建造史,也沒有文字與圖像註釋。當年我的祖輩們如何將軟軟的黃泥扶成近十米的高墻;又是如何將瓦礫在椽子上鋪疊成壹個盛大而狂歡的排比句,梳理著江南綿綿無盡的雨水……我都不從得知。我只知道,作為村裏有威望的私塾先生的祖父,深愛著他那壹椽壹檁親自建造的黃泥房,他不止壹次提到,這是他壹生最大的驕傲。他不願住進兒女建造的磚房,二〇〇二年春末的那次大洪水,黃泥房淪為危房,他才終於答應搬進新房。半月後,洪水退去,他又遷回黃泥房中。
二〇〇六年深冬的某個下午,祖父壹跤摔成了腦溢血,隨後在老宅大廳的硬門板上痛苦地躺著。冰冷的手握著我,壹些話被哽在喉間。三天後,他最後環視了房子壹周,滿足地睡進了黃泥房側棚的棺槨裏。過去,我從來不敢靠近那個朱紅的長條形木箱,認為那是鬼魂藏匿的地方。很早以前,我的母親就在那裏圍了壹圈籬笆,養著些家禽。
許多夏夜,我坐在黃泥房裏寫字,寫不了壹會兒便停下來,眼睛瞄著墻上的年畫、掛歷、舊獎狀、睡眠的鐘,上世紀的味道和景象就竄了出來,遙遠的人和事排著隊與現在的我握手。頂上是從房梁的板縫間偷逃出的稻穗和枯豆條,還有壹把蛛網劫持的陳年吊扇。長長的木梯斜搭在閣樓上,上面是舊物倉庫,那時候祖母身體還很硬朗,經常把壹些需貯存的鹹菜、米果、月亮粑等搬上去,用蛇皮袋層層包好,堆到米缸裏。那裏還有壞電扇、舊玩具、雨傘、陶器、木箱裏的課本……還有,水車。十多年前,在贛南,每家都有。而我現在的敘述已找不到參照物,只憑記憶再現。我壹直以為水車孤獨而悲戚地蜷縮在黃泥房的閣樓上,在黑暗中呼吸,是為時代而黯然傷神。有壹天,我順著木梯爬上閣樓,發現原來存放水車的位置,只遺留著幾條虛痕。我下樓問祖母水車哪兒去了,她說反正也用不上,又占位置,我劈碎後當柴燒了。在壹個患有嚴重戀舊癖的寫作者眼裏,這樣的回答如同是,我把妳的手稿燒了。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卡萊爾的在手稿焚滅後奮筆再書的鋼鐵意誌。那些沾染著時光黴味的舊物,有著與人相近的生命體征,沈穩的脈搏、勻細的呼吸,以及絕望的嘆息。它們在長年累月的勞作後,並沒有收獲應得的尊重。許多陳年舊物在二〇〇〇年以後的光陰漩渦中悄悄消失了,它們如同多年以前我嘗過的壹種姜餅的味道,我無法向妳描述,比如曬米的木質風車、獨輪車、石磨、煤油燈、縫紉機等,和蒼老的祖父壹樣,它們隱匿於黃泥房的暗處,然後歸於記憶的虛無。
多年前,祖父的房間對我有莫大的吸引力。祖父上圩未歸,我便著迷地在他房間裏搜尋著銅板、大洋之類的古玩。他是位自學成才的眼疾醫生,抽屜和櫥櫃裏有《本草綱目》之類的醫書。那些年,時常有壹些都市來的眼疾患者,提著大包禮品,在尋覓千百度後敲響我祖父的房門。很久以來,我都感到困惑,幾乎壹輩子沒出過小鎮的祖父,他的醫術名聲是如何傳播的。在眼疾者滿意地離去之後,祖父便把我叫到跟前,摸著我的腦袋,塞給我壹把糖果,說:“拿去吃吧。”我略微嘗出了祖父頷首間的喜悅,但直到許多年後,我開始學習寫作,才真正恍然當時他那種如同完成了壹件作品般的快感。
黃泥房地面上黑硬的土在梅雨時節常常散發出壹股黴豆腐的味道,我從五萬多個清晨醒來,從柚子花和這種泥土糅合的味道中醒來,推開大門,在石凳上坐下來,揉著眼,看見十米外的柚樹上落著壹只花斑鳥,壹直靜止在枝丫上。這只鳥死了嗎?還是在睡覺?我走上前,花斑鳥變成了壹只紅色的塑料袋。多年之後,叔輩已將黃泥房拆除,我遙想著壹九八七年祖輩們建造它時的情景……我已經無力復述,那些我不曾親見的往事,只有花斑鳥飛進了我的記憶,在日後的壹些年裏,它既是我在紙上生活時慣於采用的技巧,也是如今我在廢墟上通過遐思回到黃泥房裏的唯壹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