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駁的石壁上有兩闕題詞,上闕陸遊所題: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壹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眼前壹碟紅酥手點心,壹壺紹興黃酒,本是良辰美景,但是陸遊心裏萬般不是滋味。曾經與唐婉詩詞唱和,夫妻恩愛,而如今卻被母親逼迫,各自另行婚配。偏偏在舊時遊覽的地方,再度相逢,再相逢,同是唐婉,卻是他人之妻,相顧無言,只能客氣禮讓。
沈園偶遇,唐婉與趙士誠留下點心黃酒離去,留下陸遊壹人在沈園裏心如刀絞。想起曾經恩愛種種,而今卻成舊人,明明深情不移,卻還是屈從母親,硬生生分開...
事到如今,還能怎樣!
錯! 錯!錯!
罷了!罷了!罷了!
題罷,陸遊扔筆,決意離開故鄉,壹走就是40多年。
見陸遊題詞,唐婉淚如雨下,自己內心何嘗不是煎熬,本來冰冷的心被趙明誠捂暖了,現在陸遊這壹闕詞,又成了壹把利劍紮心。
姑母婆婆嫌陸遊因自己耽誤學業,逼他休妻,這之後唐婉的日子就只有冷秋寒冬。
即使再嫁,夫君體貼,但是唐婉內心依然有壹塊再也不能愈合的傷疤。
唐婉補綴了下半部分: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 難!人成各, 今非昨, 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聲寒 ,夜闌珊, 怕人尋問 ,咽淚裝歡,瞞!瞞!瞞!
壹年後,咽淚裝歡的唐婉病逝。
唐婉的早逝,是陸遊心頭壹輩子的遺恨。
陸遊壹輩子力主抗金,並因為抗戰主張,官場吃盡苦頭。陸遊力主抗戰,源頭還得從他的家風和經歷上來說。陸遊祖父陸佃,當過尚書,父親陸宰,官至轉運使,都因為主戰,在官場被得勢的主和派排擠。
叔父陸宲,曾在陳留成功阻擊金兵,剛有捷報,就被調回,壹腔報國之誌沒處施展。陸遊老師,曾己,硬邦邦的主戰派,後來官至禮部侍郎,是秦檜的死對頭。有如此環境之熏陶,陸遊殺敵報國的心,堅硬無比。除了環境,教育的耳濡目染,陸遊親歷過國破山河碎的逃難日子。徽欽二帝被俘,北宋亡國,金軍鐵蹄踏破中原,百姓遭殃。那是陸遊不過四五歲,陸宰帶著家眷,壹路跟著難民逃到東陽山中。挖野菜充饑,躲避金兵追擊,那段病患馬亂的日子,深深印在陸遊腦子裏。陸遊立誌成才,能夠實現救國之誌。
自古江南出才子,家學淵博的陸遊,5歲成誦,12歲就是當地有名的少年才子。陸遊愛讀書,讀書成癡。我生學語即耽書,萬卷縱橫眼欲酷。但是陸遊,又不甘心只做壹介文弱書生,他學兵法,練長劍,只為有壹天能金戈鐵馬,痛殺胡賊。
公元1153年,28歲的陸遊,筆試第壹,卻被秦檜剔除龍虎榜。這之後的十年,秦檜在,陸遊就次次落榜。他的報國之誌更無從實現。秦檜逼他,誘他,陸遊依然故我,他以梅花自證品格。“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壹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
“我就是梅花,踩在腳底下,踩進塵土裏,我還是帶著幽香的梅花,”秦檜去世,陸遊的仕途才有了絲亮光。從六品的小官做起,當壹地百姓的父母官,就造福壹方百姓。修水利,勸農桑,盡職盡責地辦事。
陸遊熟悉典籍禮法,被調入京城。皇帝跟前當官,陸遊以為自己報國的藍圖計劃終於可以實現。茍延殘喘的南宋,懦弱的高宗,遇上壹個誓死收復舊山河的陸遊,註定矛盾重重。
都說伴君如伴虎,偏陸遊有十壹個膽兒。偏安壹隅的宋高宗,酷愛珍稀古玩,陸遊直接說皇帝虧損聖德,要皇帝做好榜樣,嚴於律己。
罵皇帝就算了,陸遊還特別擅長使其聲情並茂。他在朝堂上,慷慨陳詞,壹會激動,壹會痛哭,力說高宗親征,自己請願打先鋒。說到激動處,恨不得拽著皇帝衣袖。眼淚四濺,甚至濺到高宗寶座上。高宗趙構,對著不知天高地厚的陸遊,氣得牙癢癢,找個借口就把陸遊貶出京了。
孝宗即位,孝宗起初面對南宋王朝的爛攤子,也想勵精圖治,重振國威。他重新起用人才,能文能武的陸遊終於迎來自己的春天。孝宗賜陸遊進士出身,重新起用。
陸遊自成都回京的路上,作《南鄉子》壹首,“歸夢寄吳檣,水驛江程去路長。想見芳洲初系纜,斜陽,煙樹參差認武昌。愁鬢點新霜,曾是朝衣染禦香。重到故鄉交舊少,淒涼,卻恐他鄉勝故鄉。”雖然對故鄉情切,卻恐他鄉勝故鄉!是怕國情衰敗,無人相知其報國壯誌,僅圖其無謂詩名,愁愁愁。而“煙樹參差認武昌”,任職時經過的武昌,現在模模糊糊地辨認出來,原來時間已過了如此之久,這番見舊事思鄉情,頗有幾分“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之感,卻又多了壹分近鄉情更怯的憂思。
為表報國之大誌,這壹次,陸遊依然不學乖,居廟堂之高,就得對得起這個位置。閑聊時,陸遊和樞密使張燾提及:“曾覿、龍大淵結黨營私,蠱惑聖上,今日不除,後患無窮。”張燾深以為然,迅速向孝宗稟告。
孝宗壹楞:“這話誰說的?”張燾回答:“陸遊。”孝宗大怒:“這是幾個意思?朕看上的人,豈能由他說三道四!”馬上下旨,將陸遊貶為了建康府通判。可能是覺得,南京屬於壹線城市,貶至這裏做官,懲罰力度不夠,幾個月後,又將其調任隆興府(鎮江)通判。
被貶到鎮江,陸遊還不消停,他向張浚獻計北伐。陸遊不是只會紙上談兵,也不是憑著壹腔熱情只想跟金人對拼。他建議張浚,早定長遠之計,勿輕率出兵。可惜北伐失敗,張浚被貶,主戰派終於逮住機會把陸遊這個討厭鬼剪除。他們給陸遊扣上“故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的罪名。皇帝聽後,勃然大怒,遂將陸遊壹貶到底,徹底削去了官籍。此時的陸遊,已年屆不惑,罷黜回鄉後,心中雖忿忿,無處言說。
也不是沒有閑適的時候。越州山清水秀、民風淳樸,讓其樂開了懷: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壹村。
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遊山西村》
這時的陸遊,對於宋朝的未來還是報有期望的,“柳暗花明又壹村”不僅是村莊景色,更是他心境的暗喻。這種閑適的心境,依然是帶著對國情的無限牽掛的。這和張誌和的《漁歌子》不同,“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時值暮春,桃花水漲,鱖魚水美,張誌和和顏真卿壹唱壹和,山水之美,流連忘返,閑適之心,怡然自得,那是真正的心向往之。而陸遊的眼裏的江山是社稷,壹想起金兵肆虐,朝廷茍且,陸遊的心裏,就涼了半截:家住蒼煙落照間,絲毫塵事不相關。斟殘玉瀣行穿竹,卷罷《黃庭》臥看山。貪嘯傲,任衰殘,不妨隨處壹開顏。元知造物心腸別,老卻英雄似等閑!
貌似輕松灑脫,實則心酸無奈。明明才四十二歲,卻道“老卻英雄”,個中悲涼,不知幾人能懂。
三年之後,朝廷重新起用陸遊。
54歲那年,陸遊在江西任上,江西發水災,百姓良田被淹,房屋被毀,災情嚴重。
事態緊急,陸遊壹面開倉放糧安撫饑民,另外壹面趕緊向上頭打報告陳述事態。雖然穩住事態,但陸遊因為擅權被第二次罷官。
愛民如子,即使烏紗帽丟了也在所不惜,這樣的陸遊,真是耿直BOY。
五年之後,朝廷重新起用陸遊。
經歷了那麽多貶謫,打擊,陸遊還是學不會明哲保身。壹遇機會,陸遊報國夢就又來了。
他上書言策,建議“減輕賦稅、懲貪抑豪”;“繕修兵備、搜拔人才”,“力圖大計”。
對這個喋喋不休的陸遊,那些主和派頭疼至極。朝廷最終以“嘲詠風月”為名第三次將64歲的陸遊罷官。此心不關風月,壹片丹心只為國,竟被人說成是嘲詠風月!
“我年六十四,獲譴輸鬼薪。束畫東門去,揮手謝國人。笑指身上衣,不復染京塵”。
束起字畫,背著簡易行裝,揮揮手告別京城舊友,不帶走京城半點灰塵。
此生我陸遊再也不踏入京城半步!
陸遊在笑,那笑比哭都還沈重!
“好,妳們說我嘲詠風月,我就風月個給妳們看!”
陸遊索性將紹興老家鏡湖所居之室,題為“風月軒”,以示譏諷。
三次被罷官,朝堂之上,人人老謀深算,明哲保身,偏陸遊就是學不會獨善其身,也不屑於隱藏鋒芒,功於心計。
與報國相比,仕途又算的了什麽?只是身已老邁,縱有深情,卻再也無用武之地!
陸遊壹生心心念念的就是收復舊山河,他壹生作詩近萬首,軍旅詩就占了很大比例。
別人寫軍旅生活,都是透露著邊塞的艱苦,但陸遊的詩詞裏,沒有艱苦,只有豪邁和颯爽,只有驕傲。
“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陸遊曾有過壹段金戈鐵馬的軍旅生涯。46歲賦閑的陸遊,做了王炎的幕僚。那個時候,陸遊就像重新被燃燒的薪火壹樣,他給王炎出謀劃策,而且親自上前線殺敵。他敢夜間獨自騎馬,涉過渭水,於密林間刺探敵方軍情。大散關壹役,陸遊堅持著浴血奮戰了三天三夜。雖說血紅的鮮血充滿了雙目,但那時的他確實身披榮光,即使是大漠孤煙,在他眼裏也是雄渾壯麗的風景,所有戰爭的號角化為了令人亢奮的音樂,鮮血鋪滿的道路上到處都是輝煌,身體上的傷痛也阻擋不了內心的向往,那時他只想建功立業,不管在沙場上多少鮮血噴湧而出,他也絲毫不在乎,因為如果壹個男兒,誌在四方之時,又何懼生死。
戰勢剛有壹絲好轉,本想趁勝追擊,朝廷卻怕了,火速召回王炎,向金人示好。陸遊收復舊山河的夢又碎了壹地。不久陸遊被調任四川。陸遊此時郁悶至極,壹身抱負又無處安放!
此身只該是詩人?細雨騎驢入劍門!
“我陸遊,壹心披甲上馬報國殺敵,而今只能騎著毛驢,在斜風細雨裏做個苦吟詩人......”
陸遊好酒,在老家紹興,與唐代賀知章並稱為鑒湖二酒仙。壹生坎坷的人,酒是知己。
“酒醒客散獨淒然,枕上屢揮憂國淚”陸遊把報國無門的愁緒,都付於酒裏,詩裏。陸遊在四川與同鄉的上司範成大,相見恨晚。範成大豪放,陸遊也不拒禮法,二人交往密切,詩詞唱和,談國事,想對策。主和勢力再次抓住把柄,詆毀陸遊“不拘禮法”、“燕飲頹放”。
又被揪住小辮子的陸遊,幹脆自號放翁,予以反擊。陸遊縱酒不假,備受打擊心塞不假,但是他從來沒有真正頹廢。他頹的是形,心不曾廢。他痛陳腐敗:朱門沈沈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他同情百姓:富豪役千奴,貧農無寸帛。他有自己的政見:吏或無佳政,盜賊起齊民。壹個頹廢的人,沒有閑心關心別人的疾苦,他自己的傷悲都夠自己哀嘆了。
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即使被罷官,他騎著毛驢走鄉訪村,像個老農,又像個赤腳醫生,收集驗方,給人治病。喝農家臘酒,參加社戲,跟老農話家常。結交義士,勉勵後生,晚年的陸遊與後輩辛棄疾促膝長談,勉勵他為國殺敵。辛棄疾奉詔離別時,陸遊贈《送辛幼安殿撰造朝》——“中原麟鳳爭自奮,殘虜犬羊何足嚇。但令小試出緒余,青史英豪可雄跨”。不像李白贈別孟浩然“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那般充滿少年意氣的豪邁與大展宏圖的向往,已進年邁的陸遊,此時雖有宏圖,更是希望下壹輩可以以此致仕,滅外虜,收國土,是壹份為國的豪情。
雖然失誌,陸遊壹直沒有自嘆自戀,活成壹堆廢柴,反倒是在鄉野村夫之間,活出了另外壹種人生。
若說遺憾,便是再也不能上陣殺敵。盼得眼睛枯了還看不見收復九州的大壹統!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當年萬裏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
身在孤村,天天盼著王師北定中原日,夜夜想著金戈鐵馬上陣殺敵!
重回故土,沈園是陸遊繞不開的傷情之地。陸遊回紹興,重遊沈園,已距偶遇唐婉四十余年。歲月滄桑,物是人非,連沈園也已易主。陸遊的前朝老鄉,賀知章曾有“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的感嘆,我矣垂朽,故人不再來。面對著斑駁的題壁,陸遊老淚縱橫,作沈園懷舊兩首。“傷心橋下春波綠,疑是驚鴻照影來。”他的驚鴻再也飛不來。
清代詩人陳衍在《宋詩精華錄》裏這樣評價:無此等傷心事,無此等傷心詩,就百年論,誰願有此事?就千年論,不可無此詩。
這之後,沈園,唐婉,像壹個竹間幽影壹樣,夜夜入夢。
84歲時,陸遊在兒孫攙扶下,最後壹次拄杖遊沈園。沈家園裏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60多年,匆匆過去,但唐婉壹直是陸遊心裏的刺。
韓侂胄北伐失敗,80多歲的陸遊精神備受打擊,壹病不起。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85歲的陸遊,留下《示兒》這首絕筆詩,帶著滿腔遺恨,告誡兒女,收復中原之日定要告知,即使那時的自己已經化為灰塵,飄散在了萬古的歲月裏。
陸遊壹生,家國遺恨,書劍飄零,壯誌難酬。他受過傷,看過萬千風景,卻壹直守著壹份癡情雖有悲憤,卻不自哀。對愛癡情,對國深情,對己赤誠,不遮不掩,光明磊落。壹世艱難,寸心至死如丹。也難怪,梁啟超會給予那麽高的評價:亙古男兒壹放翁。嘲諷明月無人識,我自亙古男兒壹放翁!
天以百兇成就壹詞人,那些人生兇險,陸遊壹壹熬過,鑄成詩人風骨。所有的失去,都會以另外壹種形式補償回來。生活給他的苦,他點火熬成壹首首詩。而今南宋是戰是和的紛爭,人們早已淡忘,但不能忘記的是壹個叫陸遊的詩人...那些用血淚真情寫就的文字,永遠不會枯萎,永遠不會被忘記。
? 陸遊第三十壹代世孫陸百夫之孫舒茗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