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是否用心觀察過周圍的環境？面對每日必經的後門大街，朱光潛這樣說：“別說後門大街平凡，它有的是生命和變化！只要妳有好奇心，肯亂竄，在這不滿半裏路長的街上和附近，妳準可以不斷地發見新世界。”
只要妳有好奇心，生活處處充滿妙趣！
後門大街
（節選）作者：朱光潛
人生第壹樂趣是朋友的契合。 假如妳有壹個情趣相投的朋友居在鄰近，風晨雨夕，彼此用不著走許多路就可以見面，壹見面就可以毫無拘束地閑談，而且壹談就可以談出心事來，妳不嫌他有壹點怪脾氣，他也不嫌妳遲鈍迂腐，像約翰生和包斯威爾在壹塊兒似的，那妳就沒有理由埋怨妳的星宿。這種幸福永遠使我可望而不可攀。第壹，我生性不會談話，和壹個朋友在壹塊兒坐不到半點鐘，就有些心虛膽怯，刻刻意識到我的呆板幹枯叫對方感到乏味。誰高興向壹個只會說“是的”“那也未見得”之類無謂語的人溜嗓子呢？其次，真正親切的朋友都要結在幼年，人過三十，都不免不由自主地染上壹些世故氣，很難結交真正情趣相投的朋友。“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雖是兩句平凡語，卻是慨乎言之。因此，我惟壹的解悶的方法就只有逛後門大街。
居過北平的人都知道北平的街道像棋盤線似的依照對稱原則排列。有東四牌樓就有西四牌樓，有天安門大街就有地安門大街。北平的精華可以說全在天安門大街。它的寬大、整潔、輝煌，立刻就會使妳覺到它象征壹個古國古城的偉大雍容的氣象。地安門（後門）大街恰好給它做壹個強烈的反襯。它偏僻、陰暗、湫隘、局促，沒有壹點可以叫壹個初來的遊人留戀。我住在地安門裏的慈慧殿，要出去閑逛，就只有這條街最就便。 我無論是陰晴冷熱，無日不出門閑逛，壹出門就很機械地走到後門大街。它對於我好比壹個朋友，雖是平凡無奇，因為天天見面，很熟習，也就變成很親切了。
到後門大街我很少空手回來。它雖然是破爛，雖然沒有半裏路長，卻有十幾家古玩鋪、壹家舊書店。這壹點點綴可以見出後門大街也曾經過壹個繁華時代，閱歷過壹些滄桑歲月，我花過四塊錢買了壹部明初拓本《史晨碑》，六塊錢買了二十幾錠乾隆禦墨，兩塊錢買了兩把七星雙刀，有時候花幾毛錢買壹個磁瓶、壹張舊紙，或是壹個香爐。這些小東西本無足貴，但是到手時那壹陣高興實在是很值得追求。我從前在鄉下時學過釣魚，常蹲半天看不見浮標晃影子，偶然釣起來壹個寸長的小魚，雖明知其不滿壹咽，心裏卻非常愉快，我究竟是釣得了，沒有落空。我在後門大街逛古董鋪和荒貨攤，心情正如釣魚。魚是小事，釣著和期待著有趣，釣得到什麽，自然更是有趣。許多古玩鋪和舊書店的老板都和我由熟識而成好朋友。過他們的門前，我的腳不由自主地踏進去。進去了，看了半天，件件東西都還是昨天所見過的。我自己覺得翻了半天還是空手走，有些對不起主人;主人也覺得沒有什麽新東西可以賣給我，心裏有些歉然。但是這壹點不尷尬，並不能妨礙我和主人的好感，到明天，我的腳還是照舊地不由自主地踏進他的門，他也依舊打起那副笑面孔接待我。就目前說，它雖不是貧民窟，壹切卻是十足的平民化。
平民的最基本的需要是吃，後門大街上許多活動都是根據這個基本需要而在那裏川流不息地進行。假如妳是壹個外來人，在後門大街走過壹趟之後，坐下來搜求妳的心影，除著破銅破鐵破衣破鞋之外，就只有青蔥大蒜、油條燒餅，和鹵肉肥腸，壹些油膩膩灰灰土土的七三八四和蒼蠅駱駝混在壹堆在妳的昏眩的眼簾前晃影子。如果妳回想妳所見到的行人，他不是站在鍋爐邊嚼燒餅的洋車夫，就是坐在扁擔上看守大蒜鹹魚的小販。那裏所有的顏色和氣味都是很強烈的。這些混亂而又穢濁的景象有如陳年牛酪和臭豆腐乳，在初次接觸時自然不免惹起妳的嫌惡；但是如果妳嘗慣了它的滋味，它對於妳卻有壹種不可抵禦的引誘。
別說後門大街平凡，它有的是生命和變化！只要妳有好奇心，肯亂竄，在這不滿半裏路長的街上和附近，妳準可以不斷地發見新世界。 我逛過壹年以上，才發見路西壹個夾道裏有壹家茶館。花三大枚的水錢，妳可以在那兒坐壹晚，聽壹部《濟公傳》或是《長阪坡》。至於火神廟裏那位老拳師變成我的師傅，還是最近的事。妳如果有幽默的癖性，妳隨時可以在那裏尋到有趣的消遣。有壹天晚上我坐在壹家舊書鋪裏，從外面進來壹個跛子，向店主人說了關於他生平的壹篇可憐的故事，討了壹個銅子出去。我覺得這人奇怪，就起來跟在他後面走，看他跛進了十幾家店鋪之後，腿子猛然直起來，踏著很平穩安閑的大步，唱“我好比南來雁”，沈沒到壹個陰暗的夾道裏去了。在這個世界裏的人們，無論他們的生活是復雜或簡單，關於誰妳能夠說“我真正明白他的底細”呢？
壹到了上燈時候，尤其在夏天，後門大街就在它的古老軀幹之上盡量地炫耀近代文明。理發館和航空獎券經理所的門前懸著壹排又壹排的百支燭光的電燈，照像館的玻璃窗裏所陳設的時裝少女和京戲名角的照片也越發顯得光彩奪目。家家洋貨鋪門上都張著無線電的大口喇叭，放送京戲鼓書相聲和說不盡的許多其他熱鬧玩意兒。這時候後門大街就變成人山人海，左也是人，右也是人，各種各樣的人。少奶奶牽著她的花簇簇的小兒女，羊肉店的老板撲著他的芭蕉葉，白衫黑裙和翻領卷袖的學生們抱著膀子或是靠著電線桿，泥瓦匠坐在階石上敲去旱煙筒裏的灰，大家都壹齊心領神會似的在聽，在看，在發呆。在這種時候，後門大街上準有我；在這種時候，我丟開幾十年教育和幾千年文化在我身上所加的重壓，自自在在地沈沒在賢愚壹體、皂白不分的人群中，盡量地滿足牛要跟牛在壹塊兒、螞蟻要跟螞蟻在壹塊兒那壹種原始的要求。我覺得自己是這壹大群人中的壹個人，我在我自己的心腔血管中感覺到這壹大群人的脈搏的跳動。 後門大街，對於壹個怕周旋而又不甘寂寞的人，妳是多麽親切的壹個朋友！
發表於《論語》半月刊1936年第101期
朗讀者：北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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