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第六回介紹,劉老老“乃是個久經世代的老寡婦,膝下又無子息,只靠兩畝薄田度日;”後被女婿狗兒接來養活,“遂壹心壹計,帶著女兒女婿過活”。所以她活到七八十歲了,還操持農務,長年勞動,身體硬朗。她的女婿雖祖上也“做過壹個小小京官”,但以後“家業蕭條”,就“搬出城外鄉村中住了”,“壹家四口。以務農為業”。原來女婿家也姓王,祖上以前曾與鳳姐之租、|三夫人之父“認識”,因貪“金陵王”之勢利,便同姓連宗,“認作侄兒”,當時只有“隨在京”的王夫人及其大兄——鳳姐之父,知道有此壹門“遠族”。這種關系,劉老老也說得很清楚:“二十年前,他們看承妳們還好……想當初我和女兒還去過壹遭。”而今“其祖早故,只有壹個兒子,名喚王成”,也“相繼身故”了,到了王成之子狗兒,與“金陵王”幾乎就沒有什麽瓜葛了。就靠這麽壹個極為淡微而又疏遠的關系,劉老老硬是把它牽連上了——認為“做事在人,成事在天”,極力主張“走動走動”以謀取“好處”,所以就帶著狗兒之子板兒,跑來打抽豐了。劉老老還說:當時王府的二小姐“如今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越發憐貧恤老了”,只要她“發點好心,拔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壯呢”!從這些言行表現,即可看出劉老老是相當老於世故的,加上她“二進”時曾透露“我時常在鄉紳大家也赴過席,金杯銀杯倒都也見過……”再看她在賈母面前那種迎合應承、隨機應變和善於辭令、對答如流的殷勤樣子,似乎不像是壹個單純的貧苦農民,以前很可能有過壹段頗為好過的生活,也見過世面。因為有這種身世與關系,所以,曹雪芹指派劉老老充當客串人物,作為賈府興衰的目擊者和客觀的見證人,是最為合適的人選。
劉老老進榮國府三次透視的眼睛,是以“二進”為制高點的,視角最大,視野最廣,視程最遠,可以高瞻遠矚,觀前顧後,全方位鳥瞰貴族之家興衰演變的歷史。因而可作“前觀”“後顧”的“二進”,所透視的這兩個章回,在《紅樓夢》中的地位是相當重要的——它的眼睛由“壹進”透視而來,又向“三進”透視而去。
“壹進”的眼睛,是由外而內開始透視的。劉老老壹到榮國府大門,就遭守門下等奴才的白眼,他們“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對劉老老的“陪笑”問話理都不理,有多傲慢,有多威風!而引薦的周瑞家的,只不過是太太的壹個陪房,算是中等奴才,女婿冷子興卻能為賣古董和人打官司“仗著主子的勢”而不放在心上,丈夫則仗勢在農村爭買田地而作威作福,因而她在劉老老面前也顯得派頭十足,體面得很!奴才如此,主子呢?剛進鳳姐屋裏,即見:“小丫頭打起猩紅的氈簾,才入堂屋,只聞壹陣香撲了臉來,竟不知是何氣味,身子就像在雲端裏壹般。滿屋裏的東西都是耀眼爭光.使人頭暈目眩。”但這還不是鳳姐的正房呢!而見鳳姐之前,又讓劉老老見了“遍身綾羅,插金戴銀,花容月貌”的侍婢平兒而錯認為鳳姐。到了鳳姐真的來了,那簡直不得了:先是見到小丫頭們壹陣亂跑,說:“奶奶下來了!”再是“只聽遠遠有人笑聲,約有壹二十個婦人,衣裙塞率,漸入堂屋”。又見“三兩個婦人都捧著大紅漆盒,進這邊來等候”,“半日鴉雀不聞”。這種人物的出場,氣氛的渲染,又是何等顯赫,何等氣派!到真的出現在劉老老面前的鳳姐,又是何等華貴,何等富麗:“帶著紫貂昭君套,圍著那攢珠勒子,穿著桃紅灑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艷”——而這還只是平時的“家常”穿戴呢!那被錯認為鳳姐的平兒,這時候卻只有捧著“壹個填漆茶盤”而“站在炕沿邊”伺候的份兒呢。這期間,又讓劉老老的眼睛看到,鳳姐與賈蓉嬸侄之間眉來眼去,互通語帶雙關的私情暗語和暖昧的潛臺詞——以至壹個“把臉壹紅”,壹個“抿著嘴兒壹笑”,打情罵俏,形跡畢露。甚至在此事剛過後,這位在劉老老眼中是那樣神聖不可侵犯的貴族少婦,就又公然在大白天,與賈璉旁若無人的縱情“戲”樂……劉老老“壹進”的眼睛,就是如此逼真地透視了賈府的榮華富貴,以及隱藏其中的荒淫無恥,由此而揭示了壹個興盛的貴族之家的開始腐化墮落的典型環境,展示了活動其中的典型人物。
劉老老的“壹進”,是帶著鳳姐賞給她的二十兩銀子“幹恩萬謝”回家的。而“二進”。卻是還人情來的,那已經是過了幾年以後的壹個秋天,瓜果成熟的時候,也正是賈府由興盛至鼎盛而到達頂峰之際。但鼎盛至極,也正是沒落之始。這期間,寧榮二府壹“喪”壹“喜”的揮金如土,鳳姐“弄權”挖墻腳帶來的危害,“叔嫂逢五鬼”所引爆的內部鬥爭,“情烈死金釧”所激發的父子沖突……如此等等,都顯示出封建貴族隱伏於鼎盛之中的政治危機和經濟危機。正如冷子興說的:“外面架子雖沒很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然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這幾年來的“賈元春才選鳳藻宮”,興建大觀園省親別墅,元妃省親活動的隆重慶典,都有皇家瑞氣,都是宮廷權勢靠山的炫耀。而此後,大觀園又成了賈寶玉和少女王國青春愛情的世界,所有重要角色全部登場,人才薈萃,盛況空前——結社吟詩,賞燈猜謎,生日喜慶,佳節酒宴,行令飛觴,演戲聽曲……更是接連不斷。到處歡歌笑語,姹紫嫣紅,鳥語花香,充滿詩情畫意,是相當熱鬧相當迷人的,可以說是大觀園的壹個黃金時代。就在這當兒,劉老老二進榮國府,又恰巧正投了賈母、王夫人的緣,被留住吃喝玩樂了兩三天,所以她的眼睛,能對這壹表面豪富繁華、烈火烹油的貴族之家作詳盡而又深入的透視。
這次劉老老帶來了壹大口袋的新鮮棗兒、倭瓜和野菜,要盡壹點“窮心”以“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嘗嘗”的,說是姑娘們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說到吃,這壹天正巧是大觀園的青春世界成立海棠詩社題菊花詩而大吃螃蟹宴的時候。據周瑞家的說,螃蟹有“兩三大簍”,“七八十斤”,都是團臍肥大的.兩三只就是壹斤多。因而劉老老敏銳的眼睛,即由“吃”開始透視。經她壹算,這壹頓螃蟹宴,至少也要花掉“二十多兩銀子呢”——不由驚呼:“阿彌陀佛!這壹頓的銀子,夠我們莊家人過壹年了!”而第二天的“兩宴大觀園”,先是請劉老老吃壹碗鴿子蛋,據鳳姐說:“壹兩銀子壹個”,那麽這壹碗有多少銀子啊?壹如果說二十多兩銀子夠莊家人壹年,那壹個鴿子蛋,不就夠鄉下人生活半個月了嗎?後又嘗遍珍饌佳肴,還特別吃到壹種美味的“茄鯗”。這種“茄鯗”是怎樣搞出來的呢?鳳姐說:“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凈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肉脯子合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豆腐幹子,各色幹果子,都切成釘兒,拿雞湯煨幹:拿香油壹收,外加糟油壹拌,盛在瓷罐子裏封嚴了。要吃的時候兒,拿出來用炒的雞瓜子壹拌就是了。”(八十回本又說用雞湯來蒸,蒸了再曬,要如此九蒸九曬,曬脆了,才能封入瓷罐裏,等等)直說得劉老老搖頭吐舌道:“我的佛祖?倒得多少只雞配他!”(八十回本則說“倒得十幾只雞來配他!”)還有被劉老老贊為可作描花圖案用的,玲瓏剔透、精巧絕倫的,包著螃蟹餡的油炸小餃兒,各色小面果子和藕粉桂花糖糕,松瓤鵝油卷之類。肴饌之精致講究,樣式之五花八門,美不勝收,舉不勝舉。還有家常吃飯的繁文縟節,以及飲食器皿的奢華考究。什麽“烏木三鑲銀箸”,“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比金杯銀杯還貴重的“雕鏤奇絕”的“十個竹根套杯”,“黃楊根子整元的十個大套杯”,“九曲十環,壹百二十節,蟠虬整雕竹根的壹個大盞”,更有那鐫有“王愷珍玩”的“(分瓜)爮斝”和刻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字樣的“點犀?”……這些古玩珍品,稀世之寶,都是“飽有閱歷”的劉老老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還有什麽“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茶盤”與“成窯五彩不蓋鐘”等等,以及準備早餐用的“壹色攝絲戧金五彩大盒子”,“海棠式”、“梅花式”、“荷葉式”、“葵花式”的方的圓的“其式不壹”的“雕漆幾”,“攢盒式樣”又“隨幾之式樣”每人“壹把烏銀洋鏨自斟壺,壹個十錦琺瑯杯”……宴席高幾兒“不夠使”,又開了綴錦閣庫樓,讓劉老老登樓壹望,只見裏面貴重用物“五彩閃灼,各有奇妙”。而其他穿用之物的無數庫房,劉老老雖沒有機會再登樓觀看,卻聽鳳姐偶然提到,壹個大板箱裏就有用不完的好幾疋“銀紅蟬翼紗”,“也有各樣折枝花樣的,顏色又鮮,紗又輕軟”。但賈母更識貨,說這是更高級的“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雨過天晴”,“秋香色”,“松綠色”,“銀紅色”,要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望去,“就似煙霧壹樣”;還說“如今上用的府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又說得劉老老“覷著眼看,口裏不住的念佛”。這使她想起昨天拜見賈母時看到的壹幅“眾星拱月”圖景——“大觀園中姐妹們都在賈母前承奉”,“滿屋裏珠圍翠繞,花枝招展的”,“榻上獨歪著壹位老婆婆,身後坐著壹個紗羅裹的美人壹般的丫鬟在那裏捶腿”,而不可壹世的王熙鳳卻也像平兒侍候她壹樣,只有“站著”侍候賈母陪“說笑”的份兒了。因而根據劉老老的眼睛的透視,不由又發了壹通觀感:“人人都說,‘大家子住大房’,昨兒見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櫃、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櫃子,比我們壹間房子還大,還高……滿屋裏東西,都只好看,可不知叫什麽。我越看越舍不得離了這裏了!”但鳳姐卻說:“還有好的呢,我都帶妳去瞧瞧。”瞧什麽呢?就是瞧賈府的生活樂園——她們正在宴樂遊玩的花團錦簇、富貴風流的大觀園,人間天上的“太虛幻境”。那貴族之家公子小姐的住處,怡紅院,瀟湘館、蘅蕪院、秋爽齋……無不巍峨軒敞,更有奇花異草,怪石飛瀑,山水迂回.曲徑通幽。這些“竟比那畫兒還強十倍”的青春殿堂。劉老老不僅瞧了,而且進去了。就在大觀園裏.劉老老還看到賈母遊園前呼後擁的,沒走幾步路就要用小竹椅擡,還讓眾小丫頭老婆子“圍隨”護駕;而平常出門,則是車馬大轎的,更是不得了。因而劉老老的“二進”,說她“雖然住了兩三天,日子卻不多,把古往今來沒見過的,沒吃過的,沒聽見的.都經驗過了”。臨走還帶回了賈母等人極其豐厚的錢物饋贈,滿載而歸。但曹雪芹正是借這壹農村老婦的眼睛,對賈府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的衣、食、住、行作全方位的透視,以此暴露貴族之家“外面的架子雖沒很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的衰敗之前的壹種回光返照,壹種虛假的繁華。不是嗎?就在“二進”時,詠菊詩會螃蟹酒宴上李紈他們拖住平兒吃了幾杯酒,被襲人讓到屋裏問月錢為什麽過期不放的事,才揭出了這個掌管財政大權的鳳姐克扣公款放高利貸從中肥私的真相。平兒說:“她這幾年,只拿著這壹項銀子翻出有幾百來了……十兩八兩,零碎攢了,又放出去,單她這體己利錢,壹年不到上千的銀子呢!”原來鳳姐也已經看出她當政的這個貴族之家,“內囊卻也盡上來了”,所以趁火打劫,鉆空子大撈壹把,準備後路了。曹雪芹通過劉老老對窮奢極欲、荒淫腐敗的貴族之家的透視,並發出不少感慨,是有意和農民的窮苦生活聯系起來的,以照應烏進孝收租的剝削事實,形成強烈的對比,給以有力的反襯,加深主題的挖掘。
到了劉老老三進榮國府,是在幾年以後,已經是高鶚續書後四十回的事了。這壹次劉老老眼睛所看到的貴族之家,早已衰敗沒落,慘景可悲了。才幾年,就有“驚惡夢”,“重結怨”,“風月案”,“寶玉瘋顛”,第二次“黛玉葬花”——“焚稿斷癡情”,“魂歸離恨天”,“警幽魂”,“聞鬼哭”.妙玉“遭大劫”,晴雯“夭風流”,連鳳姐也快要死了。劉老老三進榮國府,都是首先向鳳姐報到並得其接應的。鳳姐成了劉老老透視貴族之家的壹個支撐點。這次“三進”,盡管鳳姐病得快要死了,也還是在病榻上接見了她,主要是“托孤”,把巧姐的命運交托給劉老老,交代後事。至此,我們跟隨劉老老的足跡,通過她三次“進榮國府”的眼睛,也就完成了對貴族之家“興盛”——“鼎盛”——“衰敗”歷史三部曲的透視,看到導致賈府“樹倒猢猻散”的全過程的來龍去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