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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只蕎麥皮枕頭

吃過午飯,我跟兒子坐在沙發上說話。壹年沒見,我們母子要說的話太多了。兒子說著話,眼皮子發沈,睡眼朦朧,說話聲音越來越小。我笑著讓他別支撐了,睡壹會吧。兒子把身子坐正,眨巴眨巴眼睛,說他要倒時差,堅持白天不睡覺,留到晚上睡,力爭用兩天,把歐洲時間倒成北京時間。

他話是這麽說,可是終究沒能抵抗住沈沈的睡意,歪在沙發上甜甜地睡去,還拉起了鼾聲。我從臥室拿來毯子,輕輕地蓋在他的肚子上。

就像小時候那樣,兒子睡著了,我去幹活。

我抱著兒子拿回來的蕎麥皮枕頭,去陽臺清洗。

這只蕎麥皮枕頭有些年頭了,是當年我用家裏做沙發罩剩下的邊角料做成。墨綠色的斜紋布,針腳歪歪扭扭,邊角也不規整,笨拙的我,為了做這只枕頭,手不知被針紮了多少次。這只枕頭看著不美觀,可是,結實,耐臟,兒子從小學三四年級就開始枕了。

後來搬新家,我重新給家裏置辦了枕頭。兒子特意從老房子裏把這只枕頭抱過來,說是他睡覺離不開它,枕在上面舒服。

那年兒子上大學,我專門買了松軟的枕頭給他,也許是到了壹個陌生的環境,他說晚上枕上新枕頭,睡覺很不踏實,壹夜醒來無數次,早上起床,渾身乏力,感覺跟沒睡覺似的。

兒子在電話裏好幾次跟我訴苦,說枕頭太軟了,枕著不舒服,導致休息不好,都要神經衰弱了。我不以為然,我像他這麽大的時候,倒頭就睡,就是沒有枕頭,照樣睡得香甜。

聖誕節放假,兒子回到家,晚上枕著這只蕎麥皮枕頭,呼呼壹覺睡到天亮,早上神清氣爽。他抱著蕎麥皮枕頭跟我說,媽,我決定了,收假走的時候,帶走這只枕頭。

我說,這只枕頭太舊了,妳喜歡枕蕎麥皮枕頭,我重新給妳做壹只就是。

不用了,我就要這只,我們是老朋友,它認識我,我離不開它!兒子說。

這只蕎麥皮枕頭就此跟著兒子,坐飛機去了香港。

大壹暑假,兒子去美國伯克利分校上暑期課,這只蕎麥皮枕頭又跟著他漂洋過海,不知道過海關時,工作人員檢查行李,會不會認為它是個怪物?蕎麥皮枕頭,只有中國人用,外國人不用。這只醜醜的蕎麥皮枕頭,在異國他鄉,忠實的陪伴著它的主人,保證著主人夜夜有個好的睡眠。

大二暑假,兒子又帶著他這個老朋友,到加拿大上暑期課。我笑著打趣,這只蕎麥皮枕頭,別看它長得醜陋,它可是周遊過世界,見多識廣呢。

兒子大學畢業,這只蕎麥皮枕頭跟著他回到了故鄉。

兒子從行李箱裏拿出這只蕎麥皮枕頭,抱在懷裏,就像抱著壹個小孩,用手拍拍,然後小心地遞到我手裏,說,媽,幫我把它洗洗,暑假後,它還要跟著我踏上新的征途呢。我用手胡亂抓著枕頭,舉在眼前看了看。時隔多年,我為自己笨拙的手工臉紅。我提出來更換掉這只枕頭,兒子不同意。我說,我可以做壹只跟它壹摸壹樣的。兒子還是不同意。他環著我的肩膀,伏在我耳朵旁說,這只枕頭在咱家十幾年,有家的味道,也有媽媽的味道。說得我眼睛濕濕的。我知道兒子在異國他鄉,人生地不熟,學業壓力又大,回到住處,枕著這只枕頭,就有了家人陪伴的感覺。用個不恰當的比喻,這只枕頭對兒子來說,就像媽媽晚上對嬰兒的重要性。嬰兒到了晚上,就會尋找媽媽的氣味。

我心領神會,像兒子那樣,把枕頭抱在懷裏,用手輕輕撫摸壹會,拿起來放在鼻子底下聞聞,兒子小時候,我最愛做的動作就是,抽著鼻子聞他,我喜歡聞兒子身上的味道。

兒子笑著說,媽,妳又來啦!有啥好聞的?幾年沒洗,壹股臭味,小心把妳醺得暈過去。我不聽他的話,偏要聞,我抽著鼻子,長長的聞了壹通。嗯,不錯,有熟悉的味道,是兒子特有的,乳臭未幹混合著毛頭小夥子的氣味。兒子張著嘴,看著我。我跟兒子表態,交給我,保證還妳壹個幹凈清爽,散發著太陽味道的枕頭。

那天,我當著兒子的面,麻利地拆開枕頭,把裏面的蕎麥皮倒出來,放在壹個大盆裏清洗。

清洗幹凈,放在太陽底下晾幹。裝回枕頭,我細心地用針把口縫好,那壹次,針腳細密了很多。我想起了壹句詩,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 ,意恐遲遲歸。

開學了,兒子把蕎麥皮枕頭裝在行李箱裏,走過萬水千山,到了歐洲。

時間過去了三年,兒子碩士畢業,這只蕎麥皮枕頭跟著兒子又回來了,我沒再說起換枕頭的話,而是不聲不響地替他清洗幹凈,看著他裝在行李箱裏,繼續跟著他飛走了。

又過了三年,到了今年,兒子博士畢業,馬上要博士後了,這只枕頭躺在兒子的行李箱裏,再壹次回到家裏。兒子雙手捧著它,鄭重其事地交給我,拜托我幫他清洗幹凈,他還要帶走。

我抱著枕頭,楞楞地在陽臺上站了好久,太陽透過陽臺玻璃照射進來,烤炙著我的臉,火辣辣的燙。我這才拉回思緒,拿出兩只大盆,拆開枕頭,把蕎麥皮倒在壹只盆裏,用另外壹只盆接了水,倒進去,蕎麥皮很吸水,接了四盆水,才把蕎麥皮湮沒。拿過小板凳坐下,我用兩只手輕輕搓洗著蕎麥皮。想到結婚前,我也是家裏的嬌嬌女,十指不沾陽春水。結婚後,做了母親,女本柔弱,為母則剛,我學會了做飯,學會了做針線活,學會了做家務。

蕎麥皮掉色,水很快就變成了褐色。搓洗壹會,用雙手撈起,控幹水分,放在另壹只盆裏。

說兒子完全離不開這只枕頭,也不盡然。兩年前,兒子帶著我旅行,我們走遍了大半個歐洲,兒子沒帶這只枕頭,都是枕著酒店裏的枕頭,兒子照樣睡的呼呼的。我問兒子,不是說酒店的枕頭妳枕不習慣嗎?我看並不是那麽回事呀!

兒子說,那是因為妳睡在我旁邊,有妳在,枕什麽樣的枕頭就不重要了。我打趣他,看來媽媽是妳的定海神針嘛!兒子乖巧地說,那是當然!

我嘿嘿笑出聲來,自言自語說,臭兒子,就知道哄我高興。兒子小時候看見我用兩手在水裏掬著蕎麥皮,覺得好玩,非要跟著我壹起撈,轉眼,他都快三十歲了,穩健,睿智,我反過來時常要依賴他,遇事要征求他的意見。在他面前,我返璞歸真,露出幼稚,天真的壹面。

清洗到第二遍,兒子醒來了,我聽見他在叫我,聲音在各個房間出沒,就像小時候壹樣,醒來第壹件事就是滿屋子找我。我在陽臺答應著,兒子循聲找到陽臺。

這壹刻,仿佛我們又回到了他小時候,他終於找到媽媽了,扛著個大腦袋,臉上興奮的紅撲撲的。

看見我在幫他清洗蕎麥皮,他難為情起來,說,媽,不好意思,我都這麽大了,還讓妳替我幹活。我說,在我心裏,妳永遠是孩子!

我看見兒子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兒子笑起來很好看,嘴角上翹,眼睛彎彎。我在心裏說,妳回家,就是孩子,不是什麽博士,博士後。

我願意給妳壹個溫暖的港灣,沒有壓力,沒有煩惱,我們就是很純粹的母親與孩子。

兒子站著,我坐著,母子倆繼續著剛才沒說完的話。我手底下壹直也沒停,機械的重復看撈蕎麥皮,控幹水的動作。兒子看了壹會,問我,水怎麽那麽臟?是不是枕頭很臟呀?

我故意說,是很臟,因為妳不講衛生嘛!

兒子就認了真,非要我說實話,是不是真的很臟。

我說,是蕎麥皮掉色,看起來很臟,其實還好啦!

兒子笑了,我知道,他是怕累著我,如果很臟,就要清洗很多遍。他說,不臟的話,清洗兩遍就成了吧?

對呀,兩遍就好了,給蕎麥皮過過水,再讓它見見太陽,本來就是天然植物,讓它再回歸壹次本真,裝在枕頭裏,妳枕在上面,聞著太陽的味道,睡覺才踏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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