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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 魯迅 冰心 或外國作家的美文

巴金<火>

船上只有輕微的鼾聲,掛在船篷裏的小方燈,突然滅了。我坐起來,推開旁邊的小窗,

看見壹線灰白色的光。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船停在什麽地方。我似乎還在夢中,那噩

夢重重地壓住我的頭。壹片紅色在我的眼前。我把頭伸到窗外,窗外靜靜地橫著壹江淡青色

的水,遠遠地聳起壹座壹座墨汁繪就似的山影。我呆呆地望著水面。我的頭在水中浮現了。

起初是個黑影,後來又是壹片亮紅色掩蓋了它。我擦了擦眼睛,我的頭黑黑地映在水上。沒

有亮,似乎壹切都睡熟了。天空顯得很低。有幾顆星特別明亮。水輕輕地在船底下流過去。

我伸了壹只手進水裏,水是相當地涼。我把這周圍望了許久。這些時候,眼前的景物仿佛連

動也沒有動過壹下;只有空氣逐漸變涼,只有偶爾亮起壹股紅光,但是等我定睛去捕捉紅光

時,我卻只看到壹堆沈睡的山影。

我把頭伸回艙裏,艙內是陰暗的,壹陣壹陣人的氣息撲進鼻孔來。這氣味像壹只手在搔

著我的胸膛。我向窗外吐了壹口氣,便把小窗關上。忽然我旁邊那個朋友大聲說起話來:

“妳看,那樣大的火!”我吃驚地看那個朋友,我看不見什麽。朋友仍然沈睡著,剛才動過

壹下,似乎在翻身,這時連壹點聲音也沒有。

艙內是陰暗世界,沒有亮,沒有火。但是為什麽朋友也嚷著“看火”呢?難道他也做了

和我同樣的夢?我想叫醒他問個明白,我把他的膀子推壹下。他只哼壹聲卻翻身向另壹面睡

了。睡在他旁邊的友人不住地發出鼾聲,鼾聲不高,不急,仿佛睡得很好。

我覺得眼睛不舒服,眼皮似乎變重了,老是睜著眼也有點吃力,便向艙板倒下,打算闔

眼睡去。我剛閉上眼睛,忽然聽見那個朋友嚷出壹個字“火”!我又吃壹驚,屏住氣息再往

下聽。他的嘴卻又閉緊了。

我動著放在枕上的頭向艙內各處細看,我的眼睛漸慚地和黑暗熟習了。我看出了幾個影

子,也分辨出鋪蓋和線毯的顏色。船尾懸掛的籃子在半空中隨著船身微微晃動,仿佛壹個穿

白衣的人在那裏窺探。艙裏悶得很。鼾聲漸漸地增高,被船篷罩住,沖不出去。好像全堆在

艙裏,把整個艙都塞滿了,它們帶著難聞的氣味向著我壓下,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無法閉

眼,也不能使自己的心安靜。我要掙紮。我開始翻動身子,我不住地向左右翻身。沒有用。

我感到更難堪的窒息。

於是耳邊又響起那個同樣的聲音“火”!我的眼前又亮起壹片紅光。那個朋友睡得沈沈

的,並沒有張嘴。這是我自己的聲音。夢裏的火光還在追逼我。我受不了。我馬上推開被,

逃到艙外去。

艙外睡著壹個夥計,他似乎落在安靜的睡眠中,我的腳聲並不曾踏破他的夢。船浮在平

靜的水面上,水青白地發著微光,四周都是淡墨色的山,像屏風壹般護著這壹江水和兩三只

睡著的木船。

我靠了艙門站著。江水碰著船底,壹直在低聲私語。壹陣壹陣的風迎面吹過,船篷也輕

輕地叫起來。我覺得呼吸暢快壹點。但是跟著鼾聲從艙裏又送出來壹個“火”字。

我打了壹個冷噤,這又是我自己的聲音,我自己夢中的“火”!

四年了,它追逼我四年了!

四年前上海淪陷的那壹天,我曾經隔著河望過對岸的火景,我像在看燃燒的羅馬城。房

屋成了灰燼,生命遭受摧殘,土地遭著蹂躪。在我的眼前沸騰著壹片火海,我從沒有見過這

樣大的火,火燒毀了壹切:生命,心血,財富和希望。但這和我並不是漠不相關的。燃燒著

的土地是我居住的地方;受難的人們是我的同胞,我的弟兄;被摧毀的是我的希望,我的理

想。這壹個民族的理想正受著熬煎。我望著漫天的紅光,我覺得有壹把刀割著我的心,我想

起壹位西方哲人的名言:“這樣的幾分鐘會激起十年的憎恨,壹生的復仇。”我咬緊牙齒在

心裏發誓:我們有壹天壹定要昂著頭回到這個地方來。我們要在火場上辟出美麗的花園。我

離開河岸時,壹面在吞眼淚,我仿佛看見了火中新生的鳳凰。

四年了。今晚在從陽朔回來的木船上我又做了那可怕的火的夢,在平靜的江上重見了四

年前上海的火景。四年來我沒有壹個時候忘記過那樣的壹天,也沒有壹個時候不想到昂頭回

來的日子。難道勝利的日子逼近了麽?或者是我的熱情開始消退,需要烈火來幫助它燃燒?

朋友睡夢裏念出的“火”字對我是壹個警告,還是壹個預言?……

我惶恐地回頭看艙內,朋友們都在酣睡中,沒有人給我壹個答復。我剛把頭掉轉,忽然

瞥見壹個亮影子從我的頭上飛過,向著前面那座馬鞍似的山頭飛走了。這正是火中的鳳凰:

我的眼光追隨著我腦中的幻影。我想著,我想到我們的苦難中的土地和人民,我不覺含

著眼淚笑了。在這壹瞬間似乎全個江,全個天空,和那無數的山頭都亮起來了。

1941年9月22日從陽朔回來,在桂林寫成。

選自《廢園外》

魯迅<從百草原到三味書屋>

我家的後面有壹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現在是早已並屋子壹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了,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確鑿只有壹些野草;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裏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雲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雲霄裏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壹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裏低唱,蟋蟀們在這裏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壹聲,從後竅噴出壹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壹般的果實,何首烏有擁腫的根。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象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於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墻,卻從來沒有見過有壹塊根象人樣。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象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

長的草裏是不去的,因為相傳這園裏有壹條很大的赤練蛇。

長媽媽曾經講給我壹個故事聽:先前,有壹個讀書人住在古廟裏用功,晚間,在院子裏納涼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答應著,四面看時,卻見壹個美女的臉露在墻頭上,向他壹笑,隱去了。他很高興;但竟給那走來夜談的老和尚識破了機關。說他臉上有些妖氣,壹定遇見“美女蛇”了;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喚人名,倘壹答應,夜間便要來吃這人的肉的。他自然嚇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卻道無妨,給他壹個小盒子,說只要放在枕邊,便可高枕而臥。他雖然照樣辦,卻總是睡不著,——當然睡不著的。到半夜,果然來了,沙沙沙!門外象是風雨聲。他正抖作壹團時,卻聽得豁的壹聲,壹道金光從枕邊飛出,外面便什麽聲音也沒有了,那金光也就飛回來,斂在盒子裏。後來呢?後來,老和尚說,這是飛蜈蚣,它能吸蛇的腦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結末的教訓是:所以倘有陌生的聲音叫妳的名字,妳萬不可答應他。

這故事很使我覺得做人之險,夏夜乘涼,往往有些擔心,不敢去看墻上,而且極想得到壹盒老和尚那樣的飛蜈蚣。走到百草園的草叢旁邊時,也常常這樣想。但直到現在,總還沒有得到,但也沒有遇見過赤練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聲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園比較的無味;雪壹下,可就兩樣了。拍雪人(將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羅漢需要人們鑒賞,這是荒園,人跡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來捕鳥。薄薄的雪,是不行的;總須積雪蓋了地面壹兩天,鳥雀們久已無處覓食的時候才好。掃開壹塊雪,露出地面,用壹支短棒支起壹面大的竹篩來,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壹條長繩,人遠遠地牽著,看鳥雀下來啄食,走到竹篩底下的時候,將繩子壹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頰的“張飛鳥”,性子很躁,養不過夜的。

這是閏土的父親所傳授的方法,我卻不大能用。明明見它們進去了,拉了繩,跑去壹看,卻什麽都沒有,費了半天力,捉住的不過三四只。閏土的父親是小半天便能捕獲幾十只,裝在叉袋裏叫著撞著的。我曾經問他得失的緣由,他只靜靜地笑道:妳太性急,來不及等它走到中間去。

我不知道為什麽家裏的人要將我送進書塾裏去了,而且還是全城中稱為最嚴厲的書塾。也許是因為拔何首烏毀了泥墻罷,也許是因為將磚頭拋到間壁的梁家去了罷,也許是因為站在石井欄上跳下來罷,……都無從知道。總而言之:我將不能常到百草園了。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出門向東,不上半裏,走過壹道石橋,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從壹扇黑油的竹門進去,第三間是書房。中間掛著壹塊扁道:三味書屋;扁下面是壹幅畫,畫著壹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沒有孔子牌位,我們便對著那扁和鹿行禮。第壹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禮時,先生便和藹地在壹旁答禮。他是壹個高而瘦的老人,須發都花白了,還戴著大眼鏡。我對他很恭敬,因為我早聽到,他是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

不知從那裏聽來的,東方朔也很淵博,他認識壹種蟲,名曰“怪哉”,冤氣所化,用酒壹澆,就消釋了。我很想詳細地知道這故事,但阿長是不知道的,因為她畢竟不淵博。現在得到機會了,可以問先生。

“先生,‘怪哉’這蟲,是怎麽壹回事?……”我上了生書,將要退下來的時候,趕忙問。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興,臉上還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學生是不應該問這些事的,只要讀書,因為他是淵博的宿儒,決不至於不知道,所謂不知道者,乃是不願意說。年紀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見過好幾回了。

我就只讀書,正午習字,晚上對課。先生最初這幾天對我很嚴厲,後來卻好起來了,不過給我讀的書漸漸加多,對課也漸漸地加上字去,從三言到五言,終於到七言。

三味書屋後面也有壹個園,雖然小,但在那裏也可以爬上花壇去折臘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樹上尋蟬蛻。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蒼蠅餵螞蟻,靜悄悄地沒有聲音。然而同窗們到園裏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書房裏便大叫起來:——

“人都到那裏去了?”

人們便壹個壹個陸續走回去;壹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壹條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罰跪的規矩,但也不常用,普通總不過瞪幾眼,大聲道:——

“讀書!”

於是大家放開喉嚨讀壹陣書,真是人聲鼎沸。有念“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的,有念“上九潛龍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書。後來,我們的聲音便低下去,靜下去了,只有他還大聲朗讀著:——

“鐵如意,指揮倜儻,壹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這是極好的文章,因為讀到這裏,他總是微笑起來,而且將頭仰起,搖著,向後面拗過去,拗過去。

先生讀書入神的時候,於我們是很相宜的。有幾個便用紙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戲。我是畫畫兒,用壹種叫作“荊川紙”的,蒙在小說的繡像上壹個個描下來,象習字時候的影寫壹樣。讀的書多起來,畫的畫也多起來;書沒有讀成,畫的成績卻不少了,最成片斷的是《蕩寇誌》和《西遊記》的繡像,都有壹大本。後來,因為要錢用,賣給壹個有錢的同窗了。他的父親是開錫箔店的;聽說現在自己已經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紳士的地位了。這東西早已沒有了罷。

冰心<夢>

她回想起童年的生涯,真是如同壹夢罷了!穿著黑色帶金

線的軍服,佩著壹柄短短的軍刀,騎在很高大的白馬上,在海

岸邊緩轡徐行的時候,心裏只充滿了壯美的快感,幾曾想到現

在的自己,是這般的靜寂,只拿著壹枝筆兒,寫她幻想中的情

緒呢?

她男裝到了十歲,十歲以前,她父親常常帶她去參與那軍

人娛樂的宴會。朋友們壹見都誇獎說,“好英武的壹個小軍人!

今年幾歲了?”父親先壹面答應著,臨走時才微笑說,“他是

我的兒子,但也是我的女兒。”

她會打走隊的鼓,會吹召集的喇叭。知道毛瑟槍裏的機關。

也會將很大的炮彈,旋進炮腔裏。五六年父親身畔無意中的訓

練,真將她做成很矯健的小軍人了。

別的方面呢?平常女孩子所喜好的事,她卻壹點都不愛。

這也難怪她,她的四圍並沒有別的女伴,偶然看見山下經過的

幾個村裏的小姑娘,穿著大紅大綠的衣裳,裹著很小的腳。匆

匆壹面裏,她無從知道她們平居的生活。而且她也不把這些印

象,放在心上。壹把刀,壹匹馬,便堪過盡壹生了!女孩子的

事,是何等的瑣碎煩膩呵!當探海的電燈射在浩浩無邊的大海

上,發出壹片壹片的寒光,燈影下,旗影下,兩排兒沈豪英毅

的軍官,在劍佩鏘鏘的聲裏,整齊嚴肅的壹同舉起杯來,祝中

國萬歲的時候,這光景,是怎樣的使人湧出慷慨的快樂眼淚呢?

她這夢也應當到了醒覺的時候了!人生就是壹夢麽?

十歲回到故鄉去,換上了女孩子的衣服,在姊妹群中,學

到了女兒情性:五色的絲線,是能做成好看的活計的;香的,

美麗的花,是要插在頭上的;鏡子是妝束完時要照壹照的;在

眾人中間坐著,是要說些很細膩很溫柔的話的;眼淚是時常要

落下來的。女孩子是總有點脾氣,帶點嬌貴的樣子的。

這也是很新穎,很能造就她的環境——但她父親送給她的

壹把佩刀,還長日掛在窗前。拔出鞘來,寒光射眼,她每每呆

住了。白馬呵,海岸呵,荷槍的軍人呵……模糊中有無窮的悵

惘。姊妹們在窗外喚她,她也不出去了。站了半天,只掉下幾

點無聊的眼淚。

她後悔麽?也許是,但有誰知道呢!軍人的生活,是怎樣

的造就了她的性情呵!黃昏時營幕裏吹出來的笳聲,不更是抑

揚淒婉麽?世界上軟款溫柔的境地,難道只有女孩兒可以占有

麽?海上的月夜,星夜,眺臺獨立倚槍翹首的時候:沈沈的天

幕下,人靜了,海也濃睡了,——“海天以外的家!”這時的

情懷,是詩人的還是軍人的呢?是兩縷悲壯的絲交糾之點呵!

除了幾點無聊的英雄淚,還有甚麽?她安於自己的境地了!

生命如果是圈兒般的循環,或者便從“將來”,又走向“過去”

的道上去,但這也是無聊呵!

十年深刻的印象,遺留於她現在的生活中的,只是矯強的

性質了——她依舊是喜歡看那整齊的步伐,聽那悲壯的軍笳。

但與其說她是喜歡看,喜歡聽,不如說她是怕看,怕聽罷。

橫刀躍馬,和執筆沈思的她,原都是壹個人,然而時代將

這些事隔開了……

童年!只是壹個深刻的夢麽?

壹九二壹年十月壹日。

高爾基<春的旋律>

春的旋律

戈仁權 雪影譯

在我房間窗外面的花園裏,壹群麻雀在洋槐和白樺的光禿的樹枝上跳來跳去,熱烈地交

談著,而在鄰家房頂的馬頭形木雕上,蹲著壹只令人尊敬的烏鴉,她壹面傾聽這些灰乎乎的

小鳥兒的談話,壹面妄自尊大地搖晃著頭。充滿陽光的和暖的空氣,把每壹種聲音都送進我

的房間:我聽見溪水急急的潺潺的奔流聲,我聽見樹枝輕搖的簌簌聲。我能聽懂,那對鴿子

在我的窗檐上正在咕咕地絮語著什麽。隨著空氣的振蕩,春天的音樂就流進我的心房。

“唧——唧唧。”壹只老麻雀在對他的同伴們說,“我們終於又等到了春天的來臨……

難道不是嗎?唧唧——唧唧。”

“烏哇——是事實,烏哇——是事實。”烏鴉優雅地伸長脖子,表示了意見。

我很熟悉這個持重的鳥兒:她講話壹向簡短扼要,而且都不外是肯定的意思。她像大多

數烏鴉壹樣,天生愚蠢,而又膽小得很。然而,她在社會上占有壹個美好的地位,每年冬天

她都要為那些可憐的寒鴉和老鴿子舉行某些“慈善”活動。

我也熟悉麻雀,——雖然就外表來說,他好像是輕浮的,甚至是個自由主義者,但在本

質上,他卻是種頗為精明的鳥兒。他在烏鴉旁邊跳來跳去,裝出尊敬的樣子,但在內心的深

處,他很知道烏鴉的身價,並且在某些時候還免不了要講上兩三段關於烏鴉的不大體面的歷

史。

這時,窗檐上的壹只年輕的愛打扮的公鴿,正熱情地說服那只靦腆的母鴿:“假如妳不

和我分享我的愛情,那我就要因為絕望而苦苦地死——死掉,苦苦地死——死掉……”“您

知道嗎?夫人,金翅雀們飛來啦。”麻雀稟報說。

“烏哇——是事實。”烏鴉回答道。

“他們飛來啦,吵吵嚷暖,飛來飛去,唧唧喳喳……這是壹群怎樣也不能安靜下來的鳥

兒。山雀們也跟著他們壹齊來啦……正像往常壹樣……嘿——嘿——嘿。昨天,您曉得,我

開玩笑地問過其中壹只金翅雀:‘怎麽,親愛的,妳們飛出來啦?’他毫無禮貌地作了回

答……這些鳥兒,對交談者完全不尊敬他的官銜、稱號和社會地位……我呢,不過是壹只七

品文官麻雀……”就在這時候,從房頂的煙囪後面,突然出現了壹只年輕的大公鴉,他壓低

嗓門報告說:“我本著自身的職分,細聽棲息在空中、水裏和地下的壹切生物的談話,並且

嚴密註意他們的行動,我榮幸地報告諸位,那些金翅雀們,正在大聲地談論春天,而且他們

膽敢希望整個大自然很快就蘇醒。”

“唧——唧唧。”麻雀叫了壹聲,忐忑不安地望著這個告密者,而烏鴉卻善意地搖了搖

頭。

“春天已經來過,而且來過不只壹次……”老麻雀說,“至於講到整個大自然的蘇醒,

這……當然,是件令人高興的事……假如這能得到那些主管部門的許可的話……”“烏哇—

—是事實。”烏鴉說道,用賞識的眼光瞟了對方壹眼。

“必須補充的是,”大公鴉又繼續說,“那些金翅雀,還對他們要飲水止渴的溪流,據

說——有些混濁,因而表示不滿。

其中有幾個甚至膽敢夢想自由……”

“啊,他們壹向如此。”老麻雀叫喊道,“這是由於他們年輕無知。這壹點也不危險。

我也有過年輕的時代,也曾經夢想過……它……”“夢想過——什麽?”

“夢想過憲……憲——憲——憲——憲……”“憲法?”

“只是夢想過。只不過是夢想而已,先生。不用說,曾經有過夢想……但是後來,這壹

切都過去了,出現了另外壹個‘它’、更為現實的‘它’……嘿——嘿——嘿。您知道,對

不起,對麻雀說來,這是更合適的、更為必要的……嘿——嘿……”“哼。”突然響起了壹

陣有威力的哼叫聲。在菩提樹的樹枝上,出現了壹只四品文官灰雀,他體諒下情地向鳥兒們

點頭行了個禮,就嘰喳地叫道:“哎,先生們,妳們沒——沒有註——註意到,空氣裏有股

氣味嗎,哎……”“是春天的空氣,大人閣下。”麻雀說。烏鴉卻郁悶不樂地把頭壹歪,用

溫柔的好像綿羊似的咩咩叫了壹聲:“烏哇——是事實。”

“嗯,是的……昨天在打牌的時候,壹只世襲的可敬的鴟鸮也對我講過同樣的話……他

說:‘哎,好像有股什麽氣味……’我就回答說:‘讓我們看壹看,聞壹聞,弄個明白。’

有道理吧,啊?”

“對,大人閣下。完全有道理。”老麻雀畢恭畢敬地表示同意,“大人閣下,任何時候

都必須等壹等……持重的鳥兒都是在等待……”這時,壹只雲雀從天空飛下來,落在花園裏

溶了雪的地面上,他憂心忡忡地在地上跑來跑去,喃喃地說道:“曙光用溫柔的微笑,把夜

空的星星熄掉,……黑夜發白了,黑夜顫抖了,於是沈重的夜幕,如同陽光下的冰塊,漸漸

消失。充滿希望的心兒,跳動得多麽輕快,多麽甜美,迎著朝陽,迎著清晨,迎著光明和自

由。……”“這——這是壹只什麽鳥兒?”灰雀瞇縫起眼睛問道。

“是雲雀,大人閣下。”大公鴉在煙囪後面嚴峻地說。

“是詩人,大人閣下。”麻雀又寬容地補充道。

灰雀斜眼看了看這位詩人,嘰喳地叫道:“嗯……是壹只多麽灰色的……下流貨。他在

那兒好像胡講了壹通什麽太陽、自由吧?啊?”

“對,大人閣下。”大公雞肯定了壹句,“他是想在年輕的小鳥兒們的心中喚起那些毫

無根據的希望,大人閣下。”

“既可恥,又……愚蠢。”

“完全對,大人閣下,”老麻雀應和著,“愚蠢之極。自由,大人閣下,是某種不明確

的,應該說,是種不可捉摸的東西……”“可是,假如我沒有記錯的話,好像妳自己也曾

經……號召大家向往過它?”

“烏哇——是事實。”烏鴉突然叫道。

老麻雀感到有些狼狽不堪。

“是的,大人閣下,我確實有壹次號召過……但那是在可以使罪名減輕的情況之

下……”“礙…那是怎麽回事?”

“那是在吃了中飯以後,大人閣下。那是在葡萄酒熱氣的影響……也就是說,在它的壓

力之下……而且是有限制地號召的,大人閣下。”

“那是怎麽說的?”

“輕輕地說的:‘自由萬歲。’然後立即大聲地補充了壹句:‘在法律限制的範圍以

內:。’”灰雀看了烏鴉壹眼。

“對,大人閣下。”烏鴉回答道。

“我,大人閣下,作為壹只七品文官老麻雀,決不能允許自己對自由的問題采取認真的

態度,因為這個問題,並沒有列入我榮幸任職的那個部門的研究範圍之內。”

“烏哇——是事實。”烏鴉又叫了壹聲。

要知道,不管肯定什麽,對她反正都是這句話。

這時,壹條溪水正沿著街道在嘩嘩地流,像輕聲唱著關於大河的歌曲,說它們在不遠的

將來,在旅程的終點,將合流到大河裏去:“浩瀚的、奔騰的波浪會迎接我們,擁抱我們,

把我們帶進大海裏去。也許,太陽的炎熱的光線,又會把我們重新送上天空,而在天空裏,

我們又會重新在夜裏化成涼潤的露水,變成片片的雪花或者是傾盆大雨落到地上……”太陽

啊,春天燦爛的、溫暖的太陽,在明亮的天空裏,用充滿愛的和具有熾烈的創造熱情的上帝

的微笑,在微笑著。

在花園的角落裏,在老菩提樹的樹枝上,坐著壹群金翅雀,其中有壹只正向同伴們唱著

他從什麽地方聽來的帶著鼓舞力量的、壹首關於海燕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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