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吉日网官网 - 古玩市場 - 張愛玲系列(11)人之常情的底色無須粉飾——讀張愛玲《花雕》

張愛玲系列(11)人之常情的底色無須粉飾——讀張愛玲《花雕》

《花雕》壹開始,父母為女兒修葺墳墓,白大理石天使,垂頭合手,底下圍著壹群小天使,“像電影裏看見的美滿的墳墓,芳草斜陽中獻花的人應當感到最美滿的悲哀。”墓碑上刻著深情的話:“川嫦是壹個稀有的美麗的女孩子……十九歲畢業於宏濟女中,二十壹歲死於肺病。……愛音樂、愛靜、愛父母……無限的愛,無限的依依,無限的惋惜……回憶上的壹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吧,在愛妳的人的心底下。知道妳的人沒有壹個不愛妳的。”

乍壹看,聖潔的女兒,溫情的愛意,濃濃的不舍,壹副令人感動的愛的圖景,雖然芳華早逝,但這個家的情感生活,是健康的,幸福的,美滿的。

緊接著,張愛玲壹句話解構了這壹切:“全然不是這回事”。到底是怎麽回事呢?如果我們把下文中豐富的描述,抽離成有關“另壹回事”的線條,那可以這樣概況:實際上這個家父親沈迷酒色鴉片,母親愛慕虛榮,父母關系不和,壹家四個女兒三個兒子,孩子多,負擔重,父親壹屁股債,母親壹肚子憤懣。川嫦作為小女兒,資質平平,夾在上面的三個姊姊和地下的三個弟弟中間,老實,口拙,被欺負,被忽視。待到姊姊們都嫁走,眼看可以出人頭地,也有了戀愛對象,卻得了肺病,臥床兩年,形銷骨立,戀人也移情別戀,父母不願再為她掏錢治病。川嫦郁郁而終……

以上對川嫦命運正反兩極的概括,到底哪壹個更真實?我想說,真相,往往在兩極中間。手心手背都是肉,五個手指也有長短。孩子多了,父母肯定有有所偏愛有所忽略的,而且孩子之間,在資源匱乏情況下,自然會發生競爭關系。小說中,女兒們為了穿衣等事情明爭暗鬥,而川嫦的幾個姐姐既相貌出眾,又潑辣又為,川嫦只有吃虧的份,衣服都被姐姐們占去,她常年穿的是藍布長衫;至於底下幾個弟弟,在重男輕女格局下,又占去了爹娘的疼愛。即便如此,骨肉情深,排擠之外,還有關愛。比如川嫦的男友,就是大姐費心介紹,各種張羅。

父親鄭先生也疼女兒,他帶點名士做派,只要手頭活便,孩子要什麽也買什麽。有壹段場景,鄭先生在鴉片炕上躺著,孩子們壹面捶腿,壹面掏摸他口袋裏的錢;要是不叫拿,她們就捏起拳頭壹陣亂捶,捶得父親又是笑,又是叫喚:“哎喲,哎喲,打死了,這下子真打死了!”讀起來充滿天倫之樂,父女融融之情令人羨慕。

母親更不用說。她在錢方面也精打細算,禁不住家中開支大的折騰。她脾氣是不好,因為好不起來。但對女兒,溫柔體貼,還有不安愧疚。女兒絕望中離家出走,全家焦急。回來後,按正常大人都會責罵,但看到川嫦靠在枕頭上,面帶心虛的慘白的微笑,將汗濕的頭發要編成兩根小辮,母親忍不住道:“累成這個樣子,還不歇歇?上哪兒去了壹天?”川嫦摟住母親,嗚嗚哭起來:“娘,我怎麽會……會變得這麽難看了呢?我……我怎麽會……”她母親也哭了。這壹刻母女的無助與不舍,多少辛酸。母親特意給川嫦買了兩雙繡花鞋,壹雙皮鞋,說今後胖起來,“正好壹腳”。川嫦從被窩裏伸出壹只腳來踏在皮鞋裏試了壹試,道:“這種皮看上去倒很牢,總可以穿兩三年呢。”讀起來又讓人淚奔,絕望中的愛,總是能穿透生離死別的。

再看未婚夫章雲藩。回國留學生,習醫,家裏也很過得去。壹開始川嫦還有些看不上,覺得他不夠高,不夠黑,說話也不夠利索。但他家裏有點底子,人本身也整齊幹凈。中秋節做客鄭家,看到這家人的臟亂差,紛爭吵鬧,也容忍體諒,壹如既往愛著川嫦。川嫦的病考驗著雙方的感情。章雲藩作為醫生,壹直在診斷看護,耐心溫存。問題是,她壹天天瘦下去,也知道章雲藩比她大七八歲,他家裏父母屢次催促她及早娶親。她的不安,他也看出來了。有壹次,打完針,他在背後低聲說道:“我總是等著妳的。”這是半年之後的事。

章雲藩說會壹直等著川嫦的話,當然不可能是真的,但也不能說他是個騙子。作為專業醫生,他早已知道川嫦患的是不治之癥。但也直到將近兩年,他才另外有了人。在母親以打牌為名的安排下,他的新女友余美增和川嫦見面了。二人之間互相吃醋的心態完全可以理解,不能怪章雲藩。而作為病人,川嫦當然非常敏感。她瘦骨嶙峋,害怕未婚夫失望,聽到章雲藩微笑說:“耐心保養著,要緊是不要緊的……今天覺得怎麽樣?過兩天可以吃橘子水了。”她討厭他這壹套,仿佛她不是女人,就光是個病人。“章雲藩天天來看她,免費為她打空氣針,每逢他的手輕輕的按到她胸脅上,微涼的科學的手指,她便側過頭去凝視窗外的藍天。從前壹直重建著的接觸……是的,總有壹天,……總有壹天……可是想不到是這樣。想不到是這樣。”川嫦對“微涼的科學的手指”的感受是正確的,時間的煎熬,沒有希望的維持,足以沖淡海誓山盟。

久病床前無孝子,久貧家中無賢妻,可以再加壹句:只有花前月下才會有有情人,可惜花前月下的浪漫基本都是短暫的。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這本來就是人性的普遍真相。人間是有回腸蕩氣的愛情,但我們不知道日常生活的每個細節是否都能盡如人意。更何況,這樣的生死相依,真情永固,還是特例。魯迅在《傷逝》中說:“人必須活著,愛才有所附麗”,也是這個道理。不必因此就對感情絕望。戳破愛的神話,愛才能更踏實地積累。看清人的軟弱,不可靠,看清人會遭逢的各種順境逆境,坦然接受,卻又努力經營、創造幸福日子,這缺憾的美,過程中的意義,才是生命的真諦。

川嫦本人也有其世俗勢利的壹面,但都是完全值得同情、認同的表現。比如她開始對章雲藩的挑剔,她對情敵的偏見,她對自己相貌醜陋的恐懼,還有她對生活前景的想象:“十年的美,十年的風頭,二十年的榮華富貴,難道就此完了麽?”在當時,“女結婚員”是女人唯壹的出路。病中的川嫦,直到生命最後壹刻,雖然沒結成婚,卻也體味到了患難真情,尤其家人對她的愛,而且,正是在這樣的孤寂中,她更能註意到匆忙人生忽視的那些陽光、天空、腳踏車的叮叮鈴聲,孩童的喧笑、跳房子的嬉戲……這些,構成了生活的美:

可是有時候川嫦也很樂觀,逢到天氣好的時候,枕衣新在太陽裏曬過,枕頭上留有太陽的氣味,窗外的天,永遠從同壹角度看著,永遠是那樣磁青的壹塊,非常平靜,仿佛這壹天早已過去了。那淡青的窗戶成了病榻旁的古玩擺設。供堂裏叮叮的腳踏車鈴響,學童彼此連名帶姓呼喚著,在水門汀上金雞獨立壹跳壹跳“造房子”;看不見的許多小孩的喧笑之聲,便像瓷盆裏種的蘭花的種子,深深在泥底下。川嫦心裏靜靜的充滿了希望。

《花雕》的基調畢竟還是蒼涼的。病人川嫦,沒有黛玉獨有的風韻,她連壹件像樣的睡衣都沒有,穿著她母親的白布褂子,許久沒洗澡,褥單也沒換過。那病人的氣……因為雲藩的新女友,讓川嫦受打擊,父母大姐都上樓安慰她。回到自己房間,母親嘆息,這孩子要強,父親說,這病我看過不了明年春天。說著,不禁淚流滿面。可他們又再不願花錢打水漂,鄭先生說,這兩年連累我們犧牲了不少,“不算對不起她了”,鄭夫人也不願花私房錢買,於是唯有托付雲藩設法幫助。妳可以從中讀出那種冷漠絕情,但也能真切感受父母的疲憊、無奈、受傷。

川嫦自己,也開始覺得,“對於整個的世界,她是個拖累。”現在,“她自己壹寸壹寸地死去了,這可愛的世界也壹寸壹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觸的,立即死去。她不存在,這些也就不存在。”她本來覺得自己是個無關緊要的普通女孩,“但是自從生了病,終日郁郁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觀念逐漸膨脹。碩大無朋的自身和這腐爛而美麗的世界,兩個屍首背對背拴在壹起,妳墜著我,我墜著妳,往下沈。她受不了這痛苦,她想早壹點結果了她自己。”於是,有壹天壹早,趁爹娘沒起床,她讓李媽背她下樓,“她爬在李媽背上像壹個冷而白的大白蜘蛛。”她雇壹部黃包車,本想五十塊錢買壹瓶安眠藥,再到旅館開個房間。但沒想到物價上漲。五十塊錢買不了安眠藥,且沒醫生證明。她茫然坐著黃包車兜了個圈子,在西餐館吃了頓飯,在電影院坐了兩個鐘頭。然後,這壹天:

到處有人用駭異的眼光望著她,仿佛她是個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詩意的,動人的死,可是人們的眼睛裏沒有悲憫。她記起了同學的紀念冊上時常發現的兩句詩:“笑,全世界便與妳同聲笑;哭,妳便獨自哭。”世界對於他人的悲哀並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靈,小寡婦上墳,都不難使人同聲壹哭。只要是戲劇化的,虛假的悲哀,他們都能接受。可是真遇著上了壹身病痛的人,他們只睜大了眼睛說:“這女人瘦來!怕來!”

生活在“全然不是那回事”的同時,也總是不如人意,可憐的奢望也無法滿足。三周後,川嫦終於死了。

我們已經從人情世故的層面,分析了這人之常情的底色。沒那麽神聖,也不必覺得多麽淒涼。人生如此,生老病死。但是,天災人禍,有時也密切交織,在今天,如川嫦所患的肺病,應該就是肺結核之類,已經可以治愈,但今天又有很多新病,很多不治之癥,各有其環境的、制度的,生理的緣由。又如《我不是藥神》所揭示,醫藥的審批和監管,社會保障方面的問題,都可能導致很多本可避免的不幸。在川嫦這裏,恐怕還有壹個值得註意的不公:為什麽鄭夫人會抱怨自己壹輩子的幸福就這樣犧牲掉?為什麽做女結婚員是女性唯壹的出路?為什麽病中的川嫦會這樣想:“這世界充滿各種人想要擁有的東西,川嫦自己也是這許多可愛的東西之壹”?川嫦以病人的敏銳,深邃發現自己不過是壹件“東西”。

同樣是病人,《金鎖記》中曹七巧的丈夫,壹下地就是個殘廢,臥床幾十年,卻依然發揮著男權的力量,可以娶壹個媳婦來服侍他。七巧曾對老三說,妳去挨著妳二哥坐坐!“妳碰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麻了,摸上去那感覺……”七巧就這樣犧牲了自己,“玻璃匣子裏蝴蝶的標本,鮮艷而淒愴”。健康的七巧,生病的川嫦,都被生病的丈夫,健康的男人們,支配著。

愛拼就會贏?努力就可以改變命運?全然不是這回事。

  • 上一篇:師傅收藏古董100
  • 下一篇:急求雪子邪月與重生太子弘宣完整txt。
  • copyright 2024吉日网官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