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心賽上的懷表
小爺爺總是穿壹件很白的襯衣,在他白襯衣左邊胸口的口袋裏,總是放著壹塊懷表。小爺爺總是很小心地從口袋裏掏出這塊表,“啪”地壹聲打開,有些陳舊的金色表蓋緩緩展開,白色的表盤依舊清晰。黑色的指針對著羅馬數字,像是壹個黑色綺羅的檀木箱子被人輕輕開啟,靜謐卻又美好。
爺爺是從什麽時候得到這塊懷表的呢?我想,大約是在十七八歲的年齡吧,那個時候歲月正好,爺爺從他威嚴的父親手裏慎重地接過這塊懷表,像是被賦予了使命,從此便可以頂天立地,憧憬過壹段年少輕狂的歲月。那段流年裏,應該有壹道楊柳依依的岸,有壹場簌簌紛飛的雪,有著秋日的紅葉,有著春天的海棠。是不是還很羞澀地牽起過面頰泛著微紅的女孩子的手,坐在寬寬的`河堤上,安靜得只剩下懷表“嘀嗒嘀嗒”的聲音?
但是,但是爺爺的家境並不算好,那麽嚴肅的曾祖父又怎麽會將如此貴重的禮物贈送給他?大概,是工作以後省吃儉用買來的吧。爺爺是校長,該是戴著黑色細絲眼鏡,手裏握著壹條暗青色的藤條教鞭,壹副先生的模樣。那麽,這塊懷表該是他壹個月,兩個月,還是整整半年的工資呢?突然想起亦舒筆下母親的金手表——那個不高的有些微胖的中年婦女麥色手腕上的壹塊金色女士手表。它上著發條,“咿呀咿呀”地轉過壹段又壹段的歲月。後來母親走了,金手表壞了,數不清的羅愁綺恨都被關在了那個時針與分針之間窄窄的間隔裏,戛然而止了思念。
於是,開始向往來世,來世還可以做母女,只是讓我來照顧妳,溫柔的聲音和溫暖的手掌隨血液奔湧而來,壹直滲透進入左心房跳動的地方。不曾擁有過未來,大概是因為太相信曾經滄海,才會被桑田如此冷眼相待。
懷表的壹角被蹭掉了金漆,露出微銹的表皮,是不是曾有壹個富貴的人家在文革時遺落了它,或是將它在匆忙中交給爺爺代為保管?那麽,這人該是怎樣的模樣呢?壹定是著了白色的襯衣,在外披上黑色而優雅的西裝,他應該留過洋,也許是在殷殷康橋之上,也許是在藍色多瑙河畔,他應該有著誌摩的浪漫,有著顧城的瘋狂,或許還有著北島的寂寞與孤’涼。在那個混亂的年代裏,他孤獨地站在大地的心上,被壹束陽光刺穿,轉瞬即是夜晚。
這塊懷表該是記載了多少的不堪,陪伴著小爺爺度過那段流放的辛酸。歲月薄涼,熾熱的心被風蝕成壹塊壹塊的碎片,深夜清愁的月光不規則地照落在鍍金的懷表上。家中還有妻女和兒子的哭聲,耳畔還響著貴人殷殷的囑托。懷表“啪嗒啪嗒”地響著,像心房搏動的頻率。
可是,可是那懷表的表鏈還很新,會不會是爸爸多年前壹個深秋的夜,偷偷放在爺爺床前的,他第壹次出差的禮物?爺爺有高血壓,卻總是記不起幾點吃藥。突然打開懷表的時候,才看到年華不再,緩緩拿起壹旁的卡托普利,壹邊抖出幾粒膠囊,壹邊喃喃道,老了,真是老了。
老了,老了又是怎樣?是兩鬢泛著斑白,額上爬滿了密密的皺紋,曾經炯炯的目光也都渙散了,顫顫巍巍地戴上壹副新買的老花眼鏡,翻開壹本厚厚的微黃的書籍,也許是多年前的《葉芝詩集》,有壹人也只壹人愛妳朝聖者的心;也許是保爾·艾呂雅的散文詩集,在最後壹個春天,最後壹場雪,過最後壹次求生的戰爭。忍著淚,壹讀再讀,卻無法抑制表上的秒針又走過下壹個輪回。
又或許,這塊懷表是爺爺退休以後,從古玩市場裏淘來的玩意。那個忽閃著暗黃,破舊的煤油燈旁,坐著壹個微胖的老人,他搖著蒲扇,在深褐色的檀木桌前翻閱著《大公報》。偶爾有兩個路人駐足,他便微微揚起頭,手裏握著壹只小小的紫砂壺,默默地看著他們把玩的姿態。細細的陽光從不規則的玻璃窗上瀉進來,不溫不火,不涼不寒。他說這塊懷表是民國初年的,那就是民國初年的吧。或許愛玲也有這樣壹塊表,就在時間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壹步,也沒有晚壹步,剛巧趕上了。那也真是沒有別的什麽話好說,是啊,原來,妳也在這裏啊。
想起愛玲說過:“回憶這東西,若是有氣味的話,那就是樟腦的香,甜而穩妥,像記得分明的快樂,甜而悵惘,像是忘卻了憂愁。”
又是壹個將暮未暮的時刻,爺爺應該在看報紙,然後漸漸地發覺紙上的黑字壹點壹點褪去了鉛華。他從懷裏掏出懷表,“啪”,表蓋開了,已是下午五點,然後他仔細地合上表蓋,小心地放進左心房胸口的口袋裏。起身走著,泛著笑靨。
走著走著,就散了,回憶都淡了。
回頭發現,妳不見了,我亂了。
爺爺,金色的懷表停了,我該怎麽去尋找妳那左心房跳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