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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是圖繪寶鑒寫黃公望的,求具體出處:探閱虞山朝暮之變幻,四時陰霽之氣運,得之於心而形之於畫。

《富春山居圖》

近來在兩岸藝壇上有壹件盛事,那就是在中國藝術史上極為著名的元代大畫家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在經歷了巧取豪奪以及焚燒和斷裂的種種劫難後,其分別存放在浙江省博物館與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兩截幸存的部分,目前正在臺北“故宮博物院”聯合展出。關於黃氏繪畫的成就,在中國藝術史中早有定評,當然無需我在此更為辭費。我現在所要寫的,只是由黃氏這壹幅名畫《富春山居圖》後面的壹段跋文所引起的感慨。

黃氏本姓陸,生於南宋度宗鹹淳五年(1269),南宋覆亡時,他只有十歲左右,而他的父母卻都早已先後亡歿,當時有壹位居住在浙江永嘉名叫黃樂的老人,遂認養了他作為嗣子。據說,這位老人對他極為賞愛,壹見面就曾經欣喜地說“黃公望子久矣”,而這也就是他後來何以被名為“黃公望”而字“子久”的緣故。黃氏天資聰穎,十二三歲時曾應神童之試,其後也曾壹度進入仕途,但因性情不適於官場生活,遂棄官而去,遨遊於山水之間。與他同時的夏文彥(也就是他在跋文所提到的雲間夏氏)在《圖繪寶鑒》中,稱述他的山水畫之精妙,曾經說他在虞山居住時,“探閱虞山朝暮之變幻,四時陰霽之氣運,得之於心而形之於畫,故所畫千丘萬壑,愈出愈奇,重巒疊嶂,越深越妙”。他也曾與當時的楊維楨、張雨、方從義、倪瓚等避俗之士,先後加入過新道教。他曾經為倪瓚所繪的《六君子圖》題寫過壹首詩,說“遠望雲山隔秋水,近看古木擁坡陀。居然相對六君子,正直特立無偏頗”,可見其品格修養之壹斑。當他79歲那年,與他的師弟無用壹起來到了富春山。此山面臨富春江,江邊有世所稱仰的高士嚴子陵的釣臺,他與師弟無用壹同住在附近的南樓之上,於是這裏的江山人物之勝遂引起了他的畫興,開始了他的《富春山居圖》的創作。而每日與他生活在壹起的師弟無用,既賞愛他的畫作,也被他作畫的投入之精神所感動,又擔心這壹幅畫之不能長保,於是就請求黃氏在此壹畫卷之末,題寫了壹篇跋文。原文是“至正七年,仆泊富春山居,無用師偕往。暇日於南樓援筆,寫成此卷。興之所至,不覺亹亹布置如許。逐旋填剳。閱三四載,未得完備。蓋因留在山中而雲遊在外故爾。今特取回行囊中。早晚得暇,當為著筆。無用過慮有巧取豪敚(通奪)者,俾先識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難也”。跋文後記有年月及署名,雲“十年青龍在庚寅歜節前壹日。大癡學人書於雲間夏氏知止堂”。“十年”指的是元順帝至正十年,以幹支計為庚寅年,是西歷的1350年。“歜節”指的是端午節。當黃氏題寫此壹跋文時,他已經是82歲高齡了。其後八年黃氏逝世,此壹畫卷遂為他的師弟無用所保有。無用本名鄭樗。在經歷了元代滅亡的世變以後,鄭樗也於不久逝世,於是他所寶愛的此壹畫卷,遂輾轉流傳於不同的收藏家手中。其間當然有巧取,也有豪奪。直到清順治七年,那壹年恰好也是庚寅年,是西歷的1650年。距離黃氏跋文已有300年之久的時候,這幅畫卷遭遇了壹場劫難,因被火焚而斷裂為兩截。這期間當然有許多故事。我們現在能對此壹畫卷之輾轉流傳略知壹二者,則是因為幸而有壹些賞愛此壹畫卷的人,曾經為之寫下了壹些題跋的記述。

原來,在明代成化以前,此壹畫卷曾為當時的大畫家沈周所保有,其後被人詐騙而去,轉賣給了蘇州的壹位名叫樊舜舉的節推。沈氏後來在樊氏家中曾經又見到了此壹畫卷,但已無力購回。沈氏在感慨之余,遂在卷末題寫了壹段跋記。其後,此壹畫卷於明代隆慶年間又流入到了無錫談誌伊手中,談氏曾經邀集了當時的壹些文士如文彭、周天球、王穉登等人壹同觀賞,諸人也曾分別寫有題識。其後至萬歷年間,此壹畫卷又流入另壹位大畫家董其昌之手。董氏晚年家境困窘,遂將此壹畫卷典質給了吳達可,吳氏之子吳正誌與董其昌為同榜進士,雅愛書畫,曾經在此壹畫卷的騎縫之處都蓋上了自己的收藏之印。及至吳氏歿後,此壹畫卷遂傳入了其幼子吳德裕的手中。吳氏友人鄒之麟曾在吳氏處見到此壹畫卷,並為之寫有題識,曾敘及明代覆亡之際,“問卿(按:吳德裕字問卿)壹無所問,獨徒跣而攜此卷,嗟呼!此不第情好寄之,直性命殉之矣”。而也就正是這壹位欲以性命殉此畫卷之人,乃於其面臨歿世之際,竟欲以此壹畫卷為殉,將之投入了壹爐烈火之中,視火盛乃轉入臥內。幸而問卿之從子吳子文,“疾趨焚所”,將此壹畫卷自火中救出,於是此壹畫卷遂在劫火之後斷裂為二。孰知,那位將此壹畫卷自火中救出的吳子文乃於不久之後竟將畫卷轉售他人,而以前曾為此壹畫卷寫有題識的鄒之麟,即親見此畫之流轉無常,所以在其題識之後乃曾為之加壹轉語,雲“東坡不雲乎‘冰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按:東坡詩原句應是“泥上偶然留指爪”)。夫人世之間本來壹切無常,連自我壹身尚且不能長保,更何況是身外之物呢。不過物雖不能長保,而透過這些題跋的文字之記述,卻使得千百年以下的觀賞之人,對於千百年以上的那些愛賞者的壹份情誼,仍然感動不已。

我最近恰好也經歷了壹次“物緣有盡”的失落,原來在我溫哥華家中客廳和起居室所懸掛的幾幅書畫,竟於去歲(2010年)12月被盜竊壹空。我個人本不是壹個耽溺於物的人,所以,實在可以說是家無長物,更從來不會主動購藏什麽古玩書畫,就連壹般婦女都對之極為喜愛的珍寶首飾,我對之也並無興趣。這壹次所失落的五幅字畫都是師友所饋贈,所以對之頗為珍愛,我所珍愛的不是“物”的價值,而是當年師友饋贈給我時的壹份情誼。因此,在讀了有關《富春山居圖》之得失流轉的壹些記述時,遂想到何不將當年師友饋贈這些書畫時的壹份情誼記寫下來,如此則若幹年後無論這些書畫流轉到何地何方,只要讀到我這些記述的人,他們也必能在觀覽這些書畫之時,聯想起與這些書畫相關的壹份情誼。這或者也可以作為我對當年贈我以這些書畫的師友們之高誼的壹種感念之情,以及今日我竟使這些書畫從我自家被盜的壹種愧疚之意的壹點表示吧。

我所失落的書畫***有五幅,其中,我最為寶愛的是20世紀60年代臺靜農先生所書寫的我於夢中得句的壹幅聯語。我於1954年經許詩英先生推介進入臺灣大學教書。當時臺先生是中文系主任,他身邊常有壹些弟子圍繞左右,而我則是壹個外來的中文系教師,所以頗存自外之心,何況我年輕時性情羞怯,因此從來不曾到臺先生府上做過私人拜訪。直到20世紀60年代,有壹天臺先生忽然打電話來,要我到他家中去壹趟。原來,那是因為不久前,臺大中文系鄭騫教授的夫人逝世,鄭先生是我的老師顧隨先生的朋友,鄭師母曾經在他們家中熱情接待過我。當時鄭先生的母親還在,我尊稱她為太師母,鄭先生的女兒不過十余歲,就稱我為葉大姐。所以當鄭師母去世時,我就寫了壹副挽聯,上聯寫的是“萱堂猶健,左女方嬌,我來十四年前,初仰母儀接笑語”,下聯寫的是“潘鬢將衰,莊盆遽鼓,人去重陽節後,可知夫子倍傷神”。臺先生見到這副聯語後,認為我寫得不錯。不久後,臺大中文系董作賓先生逝世,臺先生就叫我代擬了兩副聯語,壹副是代臺大中文系全體師生擬寫的挽聯,上聯寫的是“簡拾流沙,覆發汲冢,史歷溯殷周,事業藏山應不朽”,下聯寫的是“節寒小雪,芹冷璧池,經師懷馬鄭,菁莪在沚有余哀”。還有壹副是代臺先生私人擬寫的挽聯,上聯寫的是“四十年駒隙水流,憶當時聚首燕臺,同學少年,視予猶弟”,下聯寫的是“三千牘功成身逝,痛此日傷心海上,故人垂老,剩我哭君”。從此以後,臺先生遂經常打電話來,要我替他寫壹些聯語,有挽聯也有賀聯,前後約有十副以上之多。壹般情況是他打電話把我叫去後,向我介紹壹些與要寫之聯語相關的情況,我回來擬寫好了以後,再送去聽取他的意見。總體說來,他對我擬寫的聯語大多是獎勉有加,只有壹次提出了壹點小小的意見。那是於右任先生逝世時,臺先生要我代他寫壹副挽聯。我擬寫的聯語,上聯是“生民國卅三年之前,掌柏署卅三年之久,開濟著勲猷,朝野同悲國大老”,下聯是“溯長流九萬裏之遠,摶天風九萬裏之高,淋漓恣筆墨,須眉長憶舊詩人”。我曾與臺先生商討下壹聯的末壹句是用“須髯”還是用“須眉”。於右任先生以美髯著稱,所以本來我想用“須髯”,而臺先生性格通脫,以為不必如此拘執,不如徑用“須眉”似更為渾成。如此,我與臺先生熟識了以後,就逐漸消除了羞怯之感。有壹次和他談起來我睡夢中的壹些詩句和聯語,臺先生聽了後,極感興趣,而且告訴我說他早年也曾在夢中夢到過詩句。不過,臺先生在生前從來不把他的詩作示人,所以他也未把他夢中的詩句告訴我,但卻要我把夢中的詩句和聯語告訴他。當時,我因為夢中的詩句只是斷句,所以未曾寫下來,但我夢中的聯語則是完整的,於是我就在壹張紙上寫下了這壹副夢中的聯語。誰想到過了十來天,臺先生竟然親自把這壹副聯語寫成了壹幅書法,而且用壓鏡的方式把這壹副聯語鑲嵌進了壹個寬約35公分、長約75公分的美麗鏡框之內送給了我。我的夢中聯語,上聯是“室邇人遐,楊柳多情偏怨別”,下聯是“雨余春暮,海棠憔悴不成嬌”。臺先生在上款題寫的是“嘉瑩夫人夢中得句,命為書之”,下聯落款寫的是“靜農於臺北龍坡裏之歇腳庵”。上聯右下方鈐有壹方肖形圖印,下聯落款處則鈐有壹個陰文、壹個陽文的上下兩方臺先生字號的小印。聯語用金色細綾裝裱,鏡框則配用的是金漆而鑲有壹條黑色直線的邊框,整體的色調顯得珍貴而秀美。至於臺先生的書法則寫的是帶有隸書風格的行楷,上下聯左右之間留有約二公分的間距,至於字與字之間的行氣,則寫得神貫而形離。整體看來疏朗中有綿密之致,端秀中見英挺之姿,既有行楷之逸暢,又兼隸體之端凝,與臺先生平日常以行草書寫的風格頗有不同,是壹幅極見用心之作,是我平生所收受的友人饋贈之書法中最為喜愛的壹幅作品。

如我在前文所言,我對臺先生既頗存有“自外”之意,而且性情羞怯,所以我雖對臺先生的書法極為喜愛,卻從來不曾開口向他索要過任何作品。臺先生在聯語上款所題的“命為書之”,只是他的自謙之辭。收到臺先生所饋贈的這幅書法後,我也曾對臺先生喜愛這壹副聯語的心意有過壹點猜想,我想臺先生很可能是透過我這壹副夢中得句的聯語,對我潛意識中的某些幽約怨苦之思有所感觸。原來,我於1948年隨外子工作調動渡海來臺後,次年12月外子即因白色恐怖而被海軍拘捕,當時我們的長女言言還不過只有四個月大,而半年後我所任教的彰化女中自校長皇甫珪以下,則有六位教師也因白色恐怖而同時被拘捕,我帶著吃奶的不滿周歲的女兒也壹同被拘捕進了彰化警察局。經過審訊筆供後,警方原意是把我們壹起解往臺北的警備司令部,其後因為我有壹個吃奶的女兒,遂將我提前釋出。但我則既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宿舍,遂成為壹個無家可歸之人,不得不寄居在壹位親戚家中,過著每天帶著女兒在走廊中打地鋪的生活。幸而數月之後,有親友把我介紹到了臺南壹所私立女中去任教,我遂帶著女兒遷往臺南,住入了壹間只有草席而空無壹物的宿舍。當時的同事和學生對於像我這樣壹個帶著女兒卻三年不見丈夫蹤影的少婦,未免心懷揣測,而我則只推說是外子的工作忙碌,卻對於所經歷過的白色恐怖之遭遇未敢透露壹字。來到臺大以後,我當然更不曾對任何人說起此事。但我想臺先生對我所經歷過的苦難,卻可能是知道的。那是因為我到臺大來任教是許詩英先生的推介,而我當年去彰化女中任教也是許詩英先生的推介。許先生曾在我北京老家外院的南房租住過,當時我還只不過是壹個中學生。1971年許先生歿世後,我曾寫有壹首題為“許詩英先生挽詩”的七言長古,其中有“舊居猶記城西宅,書聲曾動南鄰客”之句,記述了我與許先生相識的原委。而以此壹份舊誼,所以許先生後來壹直都對我極為關愛。許先生與彰化女中皇甫校長的先生宗亮東教授是朋友,彰化女中發生白色恐怖事件,他不會不知道,而當他把我介紹到臺大任教時,也壹定曾把我的經歷告訴過臺先生。我夢中的聯語很可能是我當時患難中的某種下意識的流露。臺先生是壹位頗為銳感的詩人,我想他當時很可能是對於我這壹副夢中聯語的下意識中的情思有所感知,因此才會把這副聯語鄭重地書寫和裝裱後送給了我。當然,這壹切都只是我的猜測和假想而已。

至於臺先生曾經對我提起過的他也曾夢中得句的事,則臺先生既不曾將他的夢中詩句告訴我,我也就壹直不曾追問。如此,直到臺先生逝世以後數年,在1995年夏,當我赴美國哈佛大學編訂壹冊英文書稿時,住在波士頓附近的臺先生的次女純行有壹天來看我,交給了我壹冊用稿紙抄寫的臺先生詩稿的復印本,說他們兄弟姊妹希望我為這壹冊即將出版的詩稿寫幾句話,我才有機會讀到臺先生的詩作。關於這件事,我在《臺靜農先生詩稿·序言》壹篇文字中,已有所記敘,茲不復贅。我現在所要說的只是“夢中得句”的故事。當我從純行手中接到臺先生的詩稿後,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翻尋出他當年夢中所得的究竟是怎樣的詩句。果然,在他的詩集中有壹首詩記述了這件事。詩前小序寫的是“余方二十歲時,夢中得句,書示同學,皆不解其意。今八十歲時忽憶及此,戲足成之”。他所足成的是壹首七言絕句,如下:“春魂渺渺歸何處,萬寂殘紅壹笑中。此是少年夢囈語,天花繚亂許從容。”從這首詩來看,臺先生實在是壹位極富幽思和遠想的詩人,所以才會在夢中夢到如此微妙的詩句,並且會對於我在夢中所得的聯語,如此感興趣。而且我以為,他或者也曾從我這兩句夢囈的聯語中,察覺到了某些我從未開口述說過的、存在於我下意識中的某些“幽約怨悱”的哀感吧。至於把夢中得句足成為詩,則也使我想到當年我所告訴過臺先生的我的夢中得句之事。我當時夢中所得的原來只有壹句,這句詩就是“獨陪明月看荷花”。當我與臺先生提到這壹句夢中之句以後,我還曾有過兩次夢中得句,我也曾想要把這些夢中斷句足成為詩,但卻因清醒後的意識過於明白理性,所足成的句子與夢中的下意識之句,總不能結合融匯到壹起,於是就放棄了自己用詩句來足成的想法,而決定摘用壹些李商隱的意感朦朧的詩句,把我的夢中得句足成了三首七言絕句。我所足成的三首詩如下:其壹是“壹春夢雨長飄瓦,萬古貞魂倚暮霞。昨夜西池涼露滿,獨陪明月看荷花”。其二是“波遠難通望海潮,朱紅空護守宮嬌。伶倫吹裂孤生竹,埋骨成灰恨未消”(按:義山詩原句作“恨未休”,我為了押韻之故改為了“恨未消”)。其三是“換朱成碧余芳盡,變海為田夙願休。總把春山掃眉黛,雨中寥落月中愁”。第壹首詩足成於我離開臺灣以前,我也曾把這首詩給臺先生看過,臺先生還曾將之寫成了壹個小條幅送給我。至於後兩首則足成於我離開臺灣以後,臺先生未曾見到過。當我讀到臺先生夢中得句的詩以後,我曾有過兩點想法,其壹是我以為臺先生所足成的後兩句詩極好。他用“此是少年夢囈語”壹句把夢中情思做了壹個整體的歸結,而又用“天花繚亂許從容”壹句把夢中的朦朧與醒後的反思融匯成了壹個虛實真幻打成壹片的整體,表現出了大力開合擘畫的手段,比我之用義山詩拼湊的辦法高明多了。其二是臺先生的夢中得句是直到八十歲以後才足成的,而那已經是他讀過我之用義山詩足成夢中句的作品以後了,所以當我讀到他這首詩時也曾推想過他把夢中得句足成為壹首詩,曾否也受到過我把夢中得句足成為詩的影響呢?

除了這些夢中的聯語和詩句以外,臺先生還曾做過使我極為感念的兩件事:其壹是以前當許詩英先生把我介紹到臺大任教時,校方要我把壹些作品拿去送審,而我當時乃是憂患余生,實在拿不出什麽像樣的作品。所以,當許先生親自到我家來取作品時,我所能呈交上去的只有我早年所寫之詩詞的壹份油印稿,還有我在臺南那所私立女中任教時,被人邀寫過的幾篇談論詩詞的小文。當許先生向我索要作品去送審時,匆促中我只好把我油印的那冊詩詞稿和我這幾篇不像樣的小文交給了他。及至我通過了評審以後,又過了許久,這些文稿又被中文系送回到了我自己的手中,這時我突然發現我那些不像樣的文稿,竟然都被剪貼得整整齊齊,編訂成了壹本小冊子,而且在封面的壹頁上還開列有壹系列整齊的篇目,而這壹系列篇目則正是臺先生的筆跡。我看到後內心實極為感動。只不過我與臺先生見面時,我們彼此卻從來都沒有提起過這件事。再有壹次,是1988年,當臺灣解禁以後,那時我離開臺灣已有20年之久了。臺灣“清華大學”的陳萬益教授邀請我回臺灣為幾所大學作巡回講演,我在臺大講演的開場白中,曾經提到了我初抵加拿大被迫要用英語講課時所寫的壹首小詩。這首小詩是以詩中第壹句的開端“鵬飛”二字為標題的壹首七言絕句,全詩是“鵬飛誰與話雲程,失所今悲匍地行。北海南溟俱往事,壹枝聊此托余生”。我本是壹個在講課時喜歡隨意發揮“跑野馬”的人,如今要用英語講課,失去了這壹份隨意發揮的樂趣,自不免有壹種“失所”的悲哀。次日,臺大校刊刊出了這首詩,我對此原也未以為意。誰想到當我離臺前去向臺先生辭行時,臺先生竟然已把校刊上所登載的這壹首小詩,寫成了幾個小條幅來供我檢選,我當時仍是個頗為拘謹的人,所以就只從中挑選了壹幅。其後我非常後悔,我當時為何竟未敢向臺先生把那幾張小條幅都壹齊索要過來呢。此後,還有壹件極使我感動的事,那是1990年秋,當我又壹次回臺講學時,臺先生因患食道癌已住入了臺大醫院。當我去看望他時,他雖已病體衰弱躺在病床上,但依然神誌清明,他曾極為懇摯地對我說,“妳還是回來教書吧”。我想他壹定是對我那首小詩中所流露的“失所”之悲,壹直在關懷著,這句話直到今日也仍然令我感念不已。而過了幾天,當我將赴大陸開會,再去醫院看望他並向他辭行時,他當時正在昏睡中,遂未得壹語之交談,及至我從大陸開完會再趕回臺灣時,臺先生則已經長逝不返了。我對臺先生其實壹直深懷感念之情,只因我個性羞怯拘謹,在他生前,我從來不曾開口表述過感謝之壹字。1994年,當我撰寫《懷舊憶往——悼念臺大的幾位師友》時,還曾為自己之不言謝作過壹番辯解之辭,說“我以為以先生之豪邁,必不在意我之是否言謝,而以先生之敏銳,則我雖不言謝,先生也必能感知我的謝意”。而如今將近20年後,我竟然把先生珍重送給我的我所最為寶愛的壹幅書法,使之從我家中遭竊遺失,我的痛心實在是無可言說。

本來數年前我已曾把友人惠贈的壹些書畫陸續帶回中國去了,而這幅書法則因為我的過於寶愛,反而留在了溫哥華我家客廳的墻壁上未忍摘除,而且當我去年離開溫哥華時,家中都安裝了防盜的警鈴,更且還有兩位同學住在我家中,多年來都是如此安排,從未發生過意外。誰料到竟會有人拆除了警鈴,破壞了電閘,把我所珍愛的幾幅書畫壹掃而空地盜竊而去了呢。此事發生時,我正遠在天津,雖有親友代為報警,但亡羊補牢已經於事無補。而我今春在津更曾因血壓增高,且染上感冒又引發了哮喘等種種疾病,延誤了行程。當時,溫哥華的友人曾不時打電話到天津詢問我的歸期,有時說不要錯過花季,趕快回來吧,有時又說還在下雪,還是晚點回來吧。當時,我還曾寫有壹首小詩,說“敢問花期與雪期,衰年孤旅剩堪悲。我生早是無家客,羞說行程歸不歸”。及至三月底我回到溫哥華家中時,面對空白的墻壁,真是說不盡的感慨悲傷。有朋友也曾問起過我是否曾為這些書畫買了保險,我說沒有,因為在我心目中,這些書畫所代表的原是壹份內心的情誼,本不是物的價值可以衡量的,也不是金錢可以補償的。但我從這些盜竊者行為之粗暴與品格之低劣來看,則他們所看重的顯然只是這些書畫的物之價值而已。我現在已是壹個年近九旬的老人,物之不能長保,我對之本來早有認知。我的原意本是打算我離世時,將這些書畫都留給我在天津南開大學所創辦的“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作為我所接觸過的古典文化的壹些美好的見證。我還記得20多年前,當臺先生逝世後,臺大中文系的柯慶明教授曾經寫過壹篇悼念臺先生的文章,他的文題就是《那古典的輝光》,文中對於臺先生的行事為人以及音容笑貌,都有生動的描述。而如今臺先生的這壹幅書法竟然遭受到了這些手段如此粗暴、品格如此低劣之人的盜竊,更可悲哀的則是,我心知這些人壹定是華裔人士,在與上壹代之古典的輝光對比之下,我確實為我們華裔中的有些人竟然墮落到今日之不擇手段、唯利是圖的心態和行為,感到可恥與可悲。但繼而又想,這些盜竊之人既然以謀利為目的,則臺先生的此壹幅書法將來定會輾轉流傳於書畫藝術的市場之中。恰好正在此時,臺北“故宮博物院”正在舉辦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合展,該圖在歷經了數百年來之巧取豪奪、焚燒斷裂的種種劫難後,終得還原合璧展出,而我也有幸既得在電腦上仔細觀賞了全幅圖卷,也遍讀了所有的題跋。因此,我遂對我所失落的這壹幅臺先生的書法,產生了壹種美好的祝願,希望這幅書法能流轉到壹位真正對之知所賞愛的人士手中,而我的這篇文字,或者也可壹如《山居圖》之題識,使後之寶藏者知其當年“亹亹布置”與“成就之難”的種種心誼之歷程有如是者,因此乃寫了這篇紀念文字,且定了壹個副題曰“從黃公望《富春山居圖》跋文談及”,蓋以記其始末原委之如此也。是為記。(我此次被竊失去的書畫,除臺靜農先生此幅書法以外,還有範曾先生的四幅作品:壹幅屈原立像、壹幅《達摩演法圖》、壹幅老人與猴子的《高士圖》,還有壹幅《水龍吟》的書法。這些書畫作品,其中也有不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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