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鳥女孩
很久以前,在我還很年輕時,我遇到過壹個知更鳥女孩,這是真的。那時我對未來還有很多憧憬,那憧憬又有很大壹部分是憧憬在女孩身上的,和漂亮女孩約會對我來說便是人生夢想的壹部分。
但我不知道對方是知更鳥女孩,真的,我不知道。如果知道了,我斷斷然是不會去約會她的,更不會在約會之後喜歡上她,從而落入糟糕透頂的戀愛悲劇裏----或許我喜歡看悲劇小說,但如果稱為了悲劇小說裏的人物,那是很驕傲的事。尤其是,還僅僅身為壹個配角的時候。
我是在大學的圖書館遇見她的。那段時間,去學院的圖書館是我每天必做的工科。雖然是這樣,但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她。我大學已經讀了兩年,圖書館至少已經去過兩百次,卻從來沒有遇見過她,這真實壹件奇怪的事。
這是三月的壹天,忘了是星期幾了,但肯定不是周末,周末很少有女生回來看書,我也很少來。總之是個平平淡淡的日子,除了她以外,簡直不無掛齒。
好像當時我正捧著壹本德國古典哲學書在看,要麽就是壹本和哲學家有關的傳記。記得裏面有尼采和莎樂美的事情-----整本書也就這麽點可讀的東西。所以當我讀完了這段八卦以後,就失去了繼續閱讀的興趣。我合起書本,先是仰頭,視線無目的的落在天花板的古老吊燈上。這吊燈從來沒有見它亮過,如果不是因為學校吝嗇電費,那就是本來就是壞的,仿佛只是壹個純粹的裝飾品。從它那猶如破落貴族的古老情趣上,我推測它大致是三四十年代的產物,有壹種離亂歲月中才會得以體現的哀傷感。不過,也可能是我的推測都是錯誤的,這個吊燈僅僅是幾年前裝上去的,只不過是常年無人打掃積塵而顯得陳舊。
我對壹個臟兮兮的吊燈浮想聯翩,可見我確實是感到了無聊。我自己也很明白。然後,我低頭,視線隨機落在了桌子的斜對面。那壹瞬間,我的頭腦變得壹片空白,視線無法在任何目標上聚焦。耳朵聽不到壹點聲音,卻又迷迷糊糊覺得有人在遠處哼著歌曲。我得了最迅速和最致命的心臟病,它縮成壹團,然後像鐵錘壹樣從身體裏重重捶打胸腔。
我看見了壹個女孩。
女孩很簡單地坐在那裏,是壹種其他女孩無法模仿的簡單,身體微微前傾,頭略略地傾向壹邊,左手放在書本的頁面上,右手輕輕捧著臉。她身上有柔和的光,不過這應該是我的錯覺,是傍晚的光線、圖書館的安靜壹起導致的錯覺。女孩穿著白色的襯衫,外面套了壹件深灰色的絨線大衣。也許是最簡單的搭配,但即便到了現在,我也沒能再次看見如此簡單又如此讓人難忘的裝扮。她的頭低著,耳輪很動人,頭發在腦後隨便系了馬尾,我還沒見過她的面孔,但我似乎已經知道了她的樣子,我也不明白為什麽。
那壹刻,也許我看見的是自己的悲劇。
她是個清秀的女孩。可能不是所有人都覺得她漂亮。但漂亮是壹種很含糊的概念。她的清秀是那種罕見的,只有很少的女性在很年輕的時候才會顯露的清澈,只有這麽壹刻短短的時間。而我就看見了這個時候的她。
實際上也沒法不註意到她,因為我所在的長桌在圖書館的角落,桌邊只有我和她兩個人。可為什麽直到現在我才感覺到她的存在呢?我想了想,記得在自己坐下時對面確實沒有人的。她是在我讀書以後才來到這裏的。
她換了壹個坐姿,改為右手翻頁,左手支著臉頰。陽光照在她的側臉上,她的頭發和皮膚都成了金黃色。女孩大概感覺到了光照,所以擡起右手遮住了右邊的面孔。右腕的襯衫袖口沾了壹點藍色的鋼筆痕跡。我想她應該是個用工讀書的女孩。
正當我猜測對方看的是什麽書的時候,忽然察覺她的身體在輕輕顫動,從頭發到肩膀,再到遮著臉的雙手,都在不規則的顫動著。我不明白她怎麽了。後來,當我聽見眼淚滴在書頁上的聲音的時候,我才明白發生了什麽。
她在哭泣。
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人遇到過我正在遇到的事。在壹個寂靜到仿佛其他人都不存在的地方,看見壹個妳壹見就為之心動的女孩,但那個女孩卻顯然在哭泣,那種不出任何聲音的哭的方式。
她安靜地在書桌那邊流著眼淚,雙手合起來遮住面孔,眼淚從腮邊滑下,她用手背擦掉過壹次,過了壹會又擦掉壹次,然後低下頭,兩只手垂下去伸進口袋裏,但什麽也沒有拿出來,最後還是擡起手背抹拭臉頰。
我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才從外套口袋裏翻出條白色手帕。我沒有帶手帕的習慣。男生帶手帕出門總讓人覺得蠻古怪的。可能我那天正好是個古怪的人,帶的還是條足以當飛行員頸巾的白色手帕。
我把手帕從桌面上遞過去,放在女孩的書邊,然後低頭看書。她似乎感覺到了,身體有那麽壹下短短的僵硬,遲疑了片刻後,她還是把手帕拿了起來,用它擦掉淚痕。又過了壹回,她顯然止住了眼淚。後來她就壹直把手帕緊緊攥在手裏,繼續讀她的那本東西。
我翻了很長時間的書,壹頁壹頁的翻過去。實際上頭腦空白壹片,眼鏡裏什麽也都沒有看見。等到天花板上的日光燈跳亮了起來,我才站起身。
女孩有點不知所措。她握著白手帕,可能是不知道應該還給我還是繼續留著,於是擡起面孔看著我。她的眼睛戴著壹絲不安,讓我想起受驚的小鳥,很明亮,有壹種我熟悉的東西在裏面。可我壹時還不明白。
“我去還書,不想看了。”我說,“妳還要繼續?”
她想了想,也搖了搖頭,隨機合起書本,隨我站了起來。她的性格似乎也很隨和。
還書時,我留意看了看她的那本書。埃裏奇-西格爾的《愛情故事》。銀行家的兒子在大學裏愛上了面包師的女兒,不過沒有哭就是了--------有誰會為了壹個愛情故事哭泣呢,而且還是遠在美國,七十年代的古老故事。
我和她走出圖書館,兩個人都是默默的,畢竟都不認識。我們壹直走到了門口。在門口,她停了下來,可能想和我說再會什麽的,然後各走各的。但我不想這樣。就在她開口前,我鼓起勇氣先開了口。
“妳留著好了。”我解釋了壹下,“手帕。”
“謝謝......”她小聲說。
“其實不用謝。”我說,“妳請我吃晚飯好嗎?”
我話說的很快,她壹開始很可能沒有聽清楚。但過了兩三秒鐘、從她多少戴著驚異的表情來看,雖然她完全聽明白了我的話,但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所以我只能低聲再重復了壹遍。
“請我吃飯好嗎?”
“為什麽啊?”她多少反應了過來。
“我餓了,飯卡裏沒錢了。”我說,“在圖書館等了壹下午,沒有碰到認識的人。”
我知道這個理由牽強到猶如火星人入侵地球,可實在想不出別的借口。女孩看了看我,表情多少有點莫名。接著聳了聳肩膀,表示可以。她確實是個隨和的姑娘,而且顯然很善良。
接著我們就去了食堂,現在就晚餐稍微早了點,但也別無他法。中途我們直說了兩句話。她問我吃什麽,我說和妳壹樣吧。結果她打了兩份同樣的套餐。
吃飯時也沒怎麽說話。她有些悶悶不樂,飯也只吃了壹小半。由於相處同等氣氛裏,於是我悶悶地吃光了自己的那份飯。
“妳的那份,可以麽?”我搭話問。
她點了點頭。於是我又吃光了她的那半份。實際上這已經超出了我的飯量。我並非飯桶,此舉純粹是為了拖延時間。我暗暗希望她沒有看出來。
“我也讀過《愛情故事》。”我說。
“哦。”
“中學時候讀的。”
“嗯。”
我有些泄氣,於是閉口不說了。女孩好像自己覺得態度過於冷淡,有點抱歉的看了看我。
“我不太適應......”她輕輕解釋了句,“......和不熟悉的人說話。”
我默然點頭,表示理解。
“我也不太適應,蹭陌生同學的飯。”
她偏了下頭,笑起來,腦後的馬尾辮也調侃似的跳了壹下。之後她整個人仿佛放松了很多。
我好容易對付完了晚餐。接著兩個人去退了餐具。
“我說,妳沒看過電影吧?”
“電影?”
“阿瑟-希勒導演的,女主角艾爾麗-麥孤傲還得了金球獎。編劇倒還是埃裏奇-西格爾。”
“哦,小說改編的麽?”她搖了搖頭,“是沒看過。”
“嗯......那麽......”我猶豫了壹會,問,“等下妳有事情麽?”
她從旁邊看了我壹樣。我專註地望著前面的地面。
“事情倒是沒有,不過,妳到底想要說什麽?”
“學校的電影廳正在放這個片子,所以,我......想請妳看這個電影,晚上。”
她有壹陣沒說話。我不敢去看她的表情,只能繼續專註於地面。
“我沒聽錯吧,妳是要請我看電影?”
“原則上是這個意思。”
女孩嘆了口氣。
“這位同學,我們不是很熟吧?”
“不是不熟,而是根本不認識。”
“那為什麽妳要?”
“為了報答剛才的晚餐。”我勉強回答說,為了加強說服力,又補充了壹句,“而且妳又剛看過小說。”
“。。。。。。”
“電影拍得不錯。1970年的奧斯卡最佳原創音樂獎,音樂很動人。咖啡店裏經常播放。”
“知道的蠻多的麽。”女孩漠然將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問個問題,妳不是沒錢了麽,還要我帶妳吃晚飯,怎麽還能請我看電影的?”
“這個。。。管理放映廳的是我朋友,所以很好辦。”
“是麽?”她瞥了我壹眼,語氣很難說是相信。
“是的。”我硬撐著肯定。
“可是,我。。。”
女孩發了會怔,似乎足足有壹分鐘沒有說話。我覺得這壹分鐘裏我隨時都會因心臟病發作倒地死掉。
壹分鐘後,她再次輕微地嘆了氣。
“那麽,電影什麽時候開始?”她問。
我覺得她真的是隨和而善良的姑娘。
說電影放映員是朋友,倒也並非完全是謊話。我算是個電影迷,在大學前兩年時間裏是電影放映室的常客,有時會在那裏混到半夜,如此就和管理員混熟了。半夜我們常在壹起泡面。遇到難得壹見的片源,對方也會主動告知,就是這樣的交情。
實際這天晚上本來不是放《愛情故事》,但因為有這樣的交情存在,所以我們來到放映室後,看的就是這部七十年代美國著名的愛情電影。放映廳沒幾個人,大概大家對老片子並不感興趣。其實是非常好看的,始終有壹股淡淡的哀傷感。傷感的愛情才感人。
電影仿佛是在哭哭啼啼中進行的。盡管身邊是我這個陌生人,盡管她看過了小說,但當那句著名的臺詞“love means never having to say you are sorry”出現時,她已經泣不成聲。
我知道她壹定會哭的,很久前我第壹次看時也很狼狽。我條件反射似的伸手入外套口袋,找了壹會,采集的手帕已經給了她。女孩大概也響了起來,於是從口袋裏拿了出來,抹消臉上的淚水。
在她擦去淚水的時候,我在旁邊壹直納悶,感覺就好象從前某天,也曾帶她來看過電影,就是這部《愛情故事》,而且,她那時也哭了。我對她就有這樣壹種熟悉的感覺。
我們默默坐在座位上,在傷感的結尾曲中看著片尾英文的演職員字幕壹頁壹頁翻過。知道音樂結束很久後,我們仍然沒有離開。
“妳是不是想。。。。再看下去?”我問。
她搖頭。
外面天已經全部黑了下來,學生們或去教室自習,或者已經離開教室回家,天氣有點偏冷,路上有點冷清。我把手插在褲兜裏,慢慢陪她往前方行走,內心惆悵,因為覺得她隨時可能告別離開。
“妳好像無動於衷的樣子,”女孩說,“剛才看電影的時候。”
“看了很多遍了。”我回答,“第壹次看時最難過,後來就習慣了。”
“妳看過很多次,那為什麽還要帶我去看?”她有些疑惑。
“每壹次和不同的人去看時,覺得都像是壹部新的電影。”
“經常帶女生去看?”
“大學裏妳是第壹個。”我說,“另外去年帶同寢室的壹個男生去看過,情人節的時候。”
“男生?”
“哭得太厲害了。我假裝不認識他。那天他失戀。”
女孩笑了起,但很快就不笑了,低下頭去。
“妳有事麽?”她輕聲問,“陪我走壹段好麽?”
我點頭。這正是我祈禱的。
我們繞著學校的操場行走操場旁的籃球場仍然有男生在打三對三籃球。旁邊有幾個女生坐在欄桿上看著,腳下有壹堆書包,有壹個女生在抽煙,黑夜裏煙頭伴著籃球排擠的節奏壹亮壹亮的。走狗籃球場便來到了河邊。這是條人工河,壹直通往校外的湖泊。我們從拱形石橋上走到河的另壹邊。夏天河邊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常被很多情侶占據。不過現在春寒料峭,路燈又遠又暗,天黑後也沒什麽學生在河邊背外語單詞。倒是有些微微的風掠過河面,壹些水草樣的植物不時拂動。
她慢慢走到河邊,立在那裏望向對面有燈光的地方。她穿著壹條深藍色的牛仔褲,很簡單的白運動鞋,裹著灰色外套的身子顯得很單薄。後來,我們在河岸上坐了下來,就坐在岸邊的木椅上。木椅旁的灌木抽著綠芽。女孩把手插在大壹口袋裏,稍稍彎腰,仿佛在自習看著河水下面的景色,眼神茫然。
“在想電影?”我問。
“不,不是。”她說,“今天心情不好。”
“哦。”
我默然。
“看了電影反而好多了。”隔了很大壹會,她說,“問妳個事情可以麽?”
“可以啊。”
“嗯。。。。妳失戀過沒有?”
“。。。。。。當然。”我說,“經常還沒有開始就失戀了。”
“。。。。。。”
“每次對方說對不起的時候,我就想起那句臺詞“love means never having to say you are sorry ”,可惜壹直沒用上。。。。”
我忽然感覺有點異樣,轉過去看她時,發覺她的眼圈已經發紅了。
“對不起,我只是在開玩笑。。。。。”
“沒什麽,不關妳的事。”
她抽出手捂在眼睛上。很弱的吸氣聲。我則看著河面上月亮的倒影,倒影模模糊糊的。
“不想再哭了。壹天兩次已經足夠多了。”
“。。。。。。三次也可以的。”
“。。。。。。圖書館裏的時候妳就看見了吧。。。。。”
“那時我以為妳在看悲劇小說。覺得女孩看《愛情故事》流淚是正常的。”我停了壹下,問,“是因為感情問題?”
女孩很安靜地點了點頭。她安靜了好壹會。
“其實是昨天收到的分手信。不過之前已經冷淡了很久了。晚上睡覺還沒覺得什麽,可是今天在圖書館裏,不知道為什麽越來越難過。覺得太委屈了。怎麽會這樣呢。怎麽說分手就分手了呢?之前那些喜歡都到哪裏去了?為什麽我會壹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圖書館裏呢?”
我不知道她是在問我,還是在自言自語。但我覺得我的心同樣裂了開來。壹個中意的女孩在談論讓她傷心的戀人,而我只是個聽眾。那些話好像冰水壹樣灌入我心臟的裂口。
“原因是什麽?性格不和?”我平靜地問。
“我不知道。他提出來的。”女孩想了想,“應該不是性格不合的原因。我們認識很久了。小學就在同壹個學校,中學也是。雖然後來文理不同班,但始終很合拍,幾乎沒有誰對誰表白過,就自然走在了壹起。家裏住得也近,高中最後兩年我常去他家復習工科的。性格上,他雖然有點大男子主義,卻很照顧我。”
“那為什麽分手?”
“大概上了不同的大學吧。他喜歡北方,而我高考卻要回到這個城市。因為父母說總要回來的。於是我就考了回來。從小城市回到這裏,感覺都不適應了。。。。。。”
她還沒有說完,可是壹下子我全都明白過來了,他們為什麽分手,我又為什麽覺得她熟悉。我早就該知道這種感覺,早在看見她的那壹刻就應應該知道。
“妳是知更鳥的孩子吧?”我輕聲說、
她怔了壹下,臉向我轉了過來,眼睛裏帶著些以後。但那疑惑很快就消退了,她幾乎立刻明白了這個稱呼,眼睛都名來給妳了起來。
“是的,我是知更鳥的孩子。”女孩說,“我是知更鳥女孩。”
也只有知更鳥的後代能這麽塊理解這個名字的含義。她確實是的。她是知更鳥女孩。二十多年前,她的父母接受某種上天的啟示,接受了某種命運,離開了我現在所處的這個城市,背井離鄉,遷徙去了別的什麽地方,並在那些地方留下來,生活,組成家庭,生育後代。他們稱為了第壹代的知更鳥。而他們的後代,就稱為了標準的知更鳥的孩子。這些孩子又接受了自身的命運,在長大後,總有壹天會離開那些地方,遷徙回原來的陌生的故鄉。
“妳怎麽知道我是的?”她問。
“我有朋友也是知更鳥的孩子。”我解釋說,“知更鳥的孩子感覺都很像。”
“很像?”
“說話的方式,看東西的眼神,對待人的態度,總之是氣場吧。”
“是麽?”她看了我壹會,轉回臉去,“那麽,妳理解怎麽會分手了的吧?”
“能夠理解的。”我說,“我來說吧,如果不對妳再補充。”
她點點頭。
“妳們原來是在壹個小城市,從小在壹起,互相熟悉,互有好感,所以自然而然的稱為了戀人。那時,妳沒有意識到自己知更鳥孩子的身份,也許妳們以為這點並不重要可這恰恰是最關鍵的。有壹天,妳會從那個小地方回到這個城市,這是命運的安排,妳根本無法抗拒。如果他可以接受這壹點,那他也許會跟隨妳的遷徙。可是,他有自己的飛行方向,和妳的恰恰相反。即便妳們可以忽略遙遠的距離,兩地奔波,壹起度過大學的幾年時間。兩人最終還是會分隔開,這是氣候,生活習性,對棲息地的適應所決定的。誰都沒有過錯,就是無法違抗。總之是,愛情敵不過距離,哪怕妳會飛行----------更何況不是距離這麽簡單。”
知更鳥女孩壹動不動坐在我旁邊,感覺像極了收攏翅膀的小鳥。
“是的,就是這樣的。妳全說對了。”她輕輕嘆息,“本來我很難過的。可是聽妳這麽壹說,我倒覺得平靜極了。就是很孤單,從小壹直就孤單極了。”
“可能是累了吧。”
“可能。看電影時哭累了。”
我們不再說話,默默地看著河面。河面被風吹起了漣漪,壹圈圈地漾開。夜裏有點冷,她身體都蜷縮了起來。
“妳真的和很多人看過那部電影。”
“也不是很多。”
她微微壹笑,把頭靠在我肩膀上。也許她真的覺得疲倦了。我很像抱壹下她,可我動都動不了,連個手指頭都擡不起來。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就靠壹下,可以麽?”
“當然。”
“不知道為什麽,覺得妳很親切。”她悄聲說,“可是我們明明才認識。”
“。。。。。。”
她閉上了眼睛。我覺得她像是快要睡著了。可是感覺只過了壹小會,她就睜開了雅靜。而且坐直了身體,不再靠著我。我悵然若失。
“我在想妳的話,確實,我是知更鳥女孩。那麽,我是不是應該找壹個知更鳥男孩才是最合適的呢?”
“。。。。。我不知道,也許吧。”我說。
女孩擡起手腕看了看時間。
“已經很晚了,我想我要回去了。”
“哦,好的。”
“謝謝妳的電影,哦,對了,“還有手帕。”
她把手帕從口袋裏取出,勾在手指頭上。這時,正好有風吹過,手帕飛了起來,很緩慢地飄落下來,覆蓋上了喝水。我和她目送手帕像白色的水鳥壹樣漂向遠處。
“啊,對不起。。。。。。”
“這是我唯壹的壹條手帕。。。。。。”
“妳又在開玩笑,是吧?”她看了看我,微笑起來。“我會送還妳壹條的,放心。”
“手帕沒關系。”不過,我說,“我還能見到妳麽?”
“當然。”
女孩站起身,整理下衣服。
“明天圖書館見吧。我還妳壹條手帕。”
“圖書館?”
“我不太去那裏,不過明天我會去的。”她說,“那麽,再見。”
“不用我送了?”
“不用了我不住學校裏,家住的挺遠的。”
“哦,好的,再見。”
“明天見。”
她向我揚了揚手,轉身走了。
我坐在木椅上看著她走遠了。直到她苗條的身影小時以後,我才意識到,我居然還不知道她的名字,連她學什麽專業的都不知道。不過,既然明天約好了在圖書館見,那就明天再問她好了。
然而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她。
當天晚上我因為急性闌尾炎發作進醫院動了手術,壹個星期後才出院。
出院後第壹件事就是去圖書館找她,但她不在那裏。我在圖書館守候了壹個月,卻始終沒有見到她的身影。
之後兩年也是同樣。
直到我畢業為止,我再也沒有在學校裏見過她。就好象她從來沒有存在過壹樣,或者是,僅僅存在過那麽壹個下午晚上,正好被我看見了。
我只遇見過她那麽壹次。
我想再次遇見她,我有壹些話想對她說。我後悔那天晚上我沒有告訴她。如果告訴她了,也許壹切就都不易牙膏了。也許她也就會壹直在圖書館等著我了。
是的,我想告訴那個偶然遇見的女孩:妳是知更鳥女孩,而我也是知更鳥的孩子。我很抱歉沒有在那天晚上告訴妳。因為我壹直小心地掩飾自己的身份。連我自己都忘了,但看見妳,我才想起來了。
事實上,《愛情故事》我只看了三遍。第壹遍是中學時在初戀女友的家裏看的。看完了電影後,我有了第壹次接吻的經歷。我和初戀的女孩都以為只要相愛就不會有悲劇。但兩人都忘記了壹件事-------我是知更鳥的後代。在我必須遷徙回到現在這個城市的時候,她壹遍又壹遍地問我為什麽離開她。她是很柔弱的鳥類品種,離開出生地就無法存活。而我卻不能不遷徙。沒有為什麽。我對她說,因為我是知更鳥的孩子,所以無法留下。
我害怕遷徙,害怕離別,害怕那匯總撕扯內心的東西。我害怕自己的命運。別人也許不能ijie。可是妳壹定能理解的吧。因為妳是知更鳥女孩,背負了同樣的東西。我們都是知更鳥的孩子,知更鳥的孩子在壹起會相親相愛的。應該是這樣的吧。
可是我再也沒有遇見她。
時間漸漸過去,我畢業,工作,去了別的地方,又離開別的地方,回到了這個城市。在旅途中,我也遇到過另壹些知更鳥的孩子。我們在茫茫人海中認出了對方,然後擦肩而過。孩子之間很容易就互相認出對方。但我們都學會了掩飾自己,不輕易表漏自己的真實身份。
奇怪的是,越是時間流逝,我就越是想念那個在圖書館裏哭泣的女孩。可我已經記不得她的羊毛,智能回想起那依稀的清秀。那種清秀非常罕見。
只有壹次,我在看壹部日本片時,在裏面那個不怎麽有名的演員臉上發現了它。
我收集了所有能找到的幾乎所有這名演員的影片。
有壹天,我的新女友在電腦裏發現了這些電影,怎麽都是壹個人的啊,也太發威了吧,她笑我說。
不,妳不明白的。我喃喃地回答她。
因為妳不是知更鳥的孩子。
是的,我現在的女優並非和我壹樣是知更鳥的後代。她生長在這個城市,普普通通地長大,普普通通地生活。在我看來,她是普通鳥類撫育出來的普通小鳥。但這並不妨礙我喜歡她。我喜歡和她在壹起的安詳和輕松,喜歡她笑起來的樣子。我已經在天空飛行了很久,壹個人飛行是很累的。我想降落在她身邊。如果可能的話,以後我也不想離開她到別的什麽地方去。
可是,在我的內心深處,始終有翅膀扇動的聲音,它提醒我,自己和別人不同。
我還是會經常想起那個知更鳥女孩,但那已經跟愛情無關。
我只是希望有壹天能在某處和她再次相遇。然後告訴她,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像我們壹樣的知更鳥的孩子。我們並不是孤單的。
我們四處遷徙,我們隨遇而安。我們從壹個地方飛到另外壹個地方,在熟悉的城市裏,在不熟悉的城市,有壹天,當我們飛累了,我們便會降落在某處,把翅膀收攏起來。但我們的信永遠都在別處,在這裏,在那裏,在每個地方,在我們的心裏。
如果妳也是知更鳥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