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書》裏的字符仿佛壹個個幽靈,經歷了數十個世紀的遊蕩、淹沒、秘藏、走失,終於在韓美林這裏找到了歸宿。這些文符之於韓美林就像魂靈附體,而之於我們,則展示著古老漢字的璀璨和中華文化的奇異。我們震撼於其審美的沖擊力,眩惑於其瑰異的魅惑力,也感受著、體悟著這些源自古老文明的符號所釋放的信息。
面對它,簡直就是在面對壹部傳統文化的現代啟示錄。
壹
韓美林先生說過:“它們不是我隨心所欲的臆造,而是我們祖先曾經潛心創造並使用過的。”《天書》匯集了中國最古老的文字形象。壹萬多個字符,我們誰也不認識,據說這些字符很多是專家對古代鐘鼎銘文、碑刻拓片研究時不能識讀、無法破解的符號。三十年來,韓美林把它們從甲骨、石刻、巖畫、古陶、青銅、陶器、磚銘、石鼓等各種古代文物上搜羅得來,以毛筆書法形式臨摹與變形,匯集成冊,成為“天書”。
著名歷史學家李學勤曾說過,中國古代的文字追求完形和意境,從壹開始便賦有明顯的藝術性。在世界各文明體系的延續中,作為文明的載體,中華文明所獨有的漢文字是象形、指事功能得到最大程度保留的文字,即便在今天已經簡化了的漢字造型中,我們依然能感受到這壹點。譬如,其流走的紋路、舞動的姿態和飄逸的氣韻,顯示出中國文字從壹開始就是藝術創造。它將形體化為飛動的線條,孕育了造型藝術和其他視覺藝術對線條的偏愛。它不在乎立體性,更註重流動感、線條感,即便是雕刻也像畫。這種“線條意識”,體現了審美形象創造中的藝術概括能力,包含著虛實相待、動靜相生的哲學底蘊和對內心關切的人文底蘊,它將情感的激蕩和思想的活躍對象化為審美的世界,營造出充滿驚喜、恐懼、期盼等等意象的夢幻意境。從功用角度看,漢字的簡化似乎是壹個必然趨勢,但無可諱言的是,從審美的角度、從民族思維的特性以及文化的寓含來看,經過簡化的漢字已經很難再讓今天的我們感受到象形文字的魅力。不得不承認,中國文字的古老魅力正逐步喪失於現代文明的演進之中,必須依靠藝術家們的創造才能得以保存。
現在,韓美林的這部天書,追溯到漢文字創造的原初時分,並加以轉換,突出其“無意義”,強調其審美性。我們不識其字形不解其字義,但並不妨礙我們玩索其韻味欣賞其姿態,它阻遏了我們的“識字”沖動,而將我們“逼”上拋開功利的審美之途。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這部天書以極富視覺沖擊力的形式,重新激活作為中華文明後人的我們關乎自身文明的文化記憶和審美體驗。聯系當今的文化語境,我們當更見其非同尋常的意義。
二
據研究,人所獲得的信息80%以上來自視覺的接收,“看”是人類最主要的活動,是許多活動的基礎。“看”面對的是有形之物,而自有文字以後,人有了基於“看”的“讀”。兩者都離不開對眼睛對象的攝取,但其間的區別在於,“看”與感知和領悟可以同時進行,“讀”卻是經過了復雜的“解碼”過程後對意義的獲取與理解,前者始終形意同在,後者可以得意忘形。與“讀”的能力相伴隨的是“寫”的能力,普通大眾通過接受教育提高“讀寫”能力,這是文明進步的標誌,是大眾從精神文化的盛筵中分享壹杯羹的前提。因此,識文斷字在傳統的文化承傳和社會教化中起著重要的作用。但是,也是在這裏,潛伏著文化的控制和精神的奴役。我們幾乎不可想象,壹個字作為空洞的能指存在,沒有與其對應的所指。
但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在韓美林的《天書》裏發生了。壹萬多個無法確定其意義的字符躍然於我們的面前,那壹筆壹劃既是那麽熟悉又是那麽陌生,仿佛壹個個指向某種夢境的標識,挑逗起我們的想象力,卻渾然不知所往。這讓我們不由得想起文學、繪畫和其他藝術領域往往以“讀不懂”、“看不懂”、“聽不懂”為外在標誌的“先鋒”之舉。先鋒的實驗藝術總是在壹種顛覆性的姿態中勇往直前,傳統作為障礙被跨越,成規視如敝屣被拋棄。在極端的實驗性上,在切斷意義的通道上,韓美林的天書與先鋒藝術實驗並無二致。但是,它不是在“進化論”的話語中獲得合法性,恰恰相反,它是在回望傳統、檢視傳統、尊崇傳統的過程中的創造。在這個意義上,韓美林的天書又壹次向我們提出了藝術創新與傳統繼承的命題。當然,韓美林的天書不是為了這樣的命題而存在,而是為了藝術而存在。
壹個“虎”字,在甲骨文、金文中,千變萬變,不過都是豎著的,韓美林卻把它放了下來,說,這些古老虎豎了幾千年,太累了。經由韓美林的手,這些千姿百態、異彩紛呈的字符,不再沈睡於歷史暗夜,幽閉於故紙堆,而是構築了壹個雄奇瑰偉的空間,讓我們在這裏看到掙脫了壹切羈縻的呼吸和舞蹈,它們打破了文化的獨斷或壟斷,令人追懷遠古時代創造了這些字符的自由奔放的生命。這些字符確實不可落實和界定,卻***同構成指向豐富、博大而渾然天成的中華文明的隱喻和象征,有如天空中閃爍的群星,引領我們仰望深邃而精粹的中華文明。
三
面對這樣的天書,人們不禁猜想,韓美林何以有此創作沖動?他以怎樣的心境完成這壹曠世奇舉?
對第壹個問題,在《天書》的長篇自序中,我們或許可以看到現成的答案。概括地說,那是韓美林藝術生涯中的壹次神遇,是他以現代意識觀照古老文化時的靈光閃現,以現代藝術手法融會古代藝術創造的晶體合成。看到《天書》,我們就不難理解北京奧運的會徽設計正是出自韓美林之手。利用漢字的形體特征加以變形轉化,在當今中國的視覺設計中並不乏其例,但是幾乎與其相隨的是中國傳統文化靈韻的喪失。從“有用”著眼,可以預見的是,《天書》將給我們基於本民族文化的視覺符號設計提供豐富的資源和永久的啟迪,它甚至將因此成為全球化背景下現代中國文化身份認同的符號體系,在跨文化的傳播中發揮其獨特的作用。但是,從根本上說,《天書》並非為“有用”而作,其藝術旨趣和靈性是無法復制的,它呼喚的是涵詠而非利用。因此,如果沒有對古老中華文明的虔敬之心,那麽對《天書》的利用也將導致性靈迷失狀態下的輕薄之舉。這當然不是《天書》及其作者所能左右的,它只能永遠作為壹種“原典”,引領我們駐足凝神,回視返聽。
對第二個問題的回答,需要我們在全身心地沈浸於大師的手筆之後,稍稍回過神來細細追索。韓美林說《天書》是佛抱著他的手寫出來的,“我感謝我們的祖先,他們給我這個身軀和壹個絕妙的靈魂。”在我看來,書的扉頁上的那句話――“‘天機不可泄’,這麽神奇的文字壹定是神寫的!”向我們透露了大師的心跡。那是壹種尊崇與敬畏之心!有了這種尊崇與敬畏之心,藝術家便可以謙卑地將自己看作神人之間的中介,戒除驕躁狂傲之心,沈潛於對象化的創造之中,並使這樣的活動散發著古樸、純凈的美感。我們這個時代的藝術創造和審美活動,缺少的正是尊崇與敬畏之心。當我們感慨於這個時代的審美活動衰微的時候,我們總是不由自主地將此歸結為壹系列外部因素,譬如科技的發達、社會生活的急速變化、生存壓力的與日俱增、大眾傳媒的全面覆蓋、讀圖時代視覺消費的到來等等。這些因素固然在削弱我們的想象力,在鈍化我們的感受力,在腐蝕我們的創造力,但是,對真正的藝術創造者來說,這些因素與其說是構成現實的障礙,不如說是促生心靈的危機和直面危機的考驗。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天書》這種充滿敬畏的創造,讓我們感受到面對時代的精神困境時藝術良知的自覺。
韓美林是很有個性的畫家,他的作品常常將圖畫符號化了,而《天書》將符號圖畫化了,許多拖泥帶水的枝枝節節,在他筆下得到了過濾,這是壹個了不起的創造。
當今,我們正值視覺形象極度泛濫的時代,消費時時侵蝕審美,快感深深淹沒美感。而《天書》傳遞的視覺形象,以其古樸靜穆,拒絕消費;以其靈動鮮活,激發美感。我們當為有這樣的《天書》而感到慶幸和自豪。
周亞平 :中央新影
責任編輯:趙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