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合各家所論,其說“四大名硯”在歷史上的形成,有唐代說、宋代說、明代說三種。其說“四大名硯”的硯種和排列順序大致有紅絲硯、端硯、歙硯、澄泥硯和端硯、歙硯、洮河硯、澄泥硯二種。其說紅絲硯在宋代以後退出“四大名硯”後,則又有洮河硯補入說和澄泥硯補入說二種。
也有對“四大名硯”說淵源存疑,但仍承認有“四大名硯”者,如傅紹祥《中國名硯·紅絲硯》稱:“實際上,‘四大名硯’之說,其淵源難以考證。……筆者貿然推斷,可能是唐人因對當朝前後相繼出現的歙硯、端硯、紅絲硯、洮河硯喜愛而自然而然成習慣之說,遂流傳於後世”。吳笠谷《名硯辨》稱:“‘四大名硯’稱法的始作俑者,壹時難考”,但又認為“客觀而論,‘四大名硯’之因緣際會不同,影響各有消長,但皆屬硯史上公認的著名硯種,排名前四也屬實至名歸”。
當然,也有不談所謂“四大名硯”,比較客觀地敘說硯史者,如民國年間趙汝珍所撰《古董辨疑·古硯辨》稱:“書史所載之硯石,不下百余種……惟硯之可貴,除本體外,尚有因作工之佳者,刻面之妙者,或名人所遺者,或掌故所關者,原因甚多”。又如廣陵書社為再版《閱微草堂硯譜》《歸雲樓硯譜》等寫的出版說明稱:“隋唐以後,由於造墨技術的發展,對硯質要求高,相繼發現名硯石,並有了端硯、歙硯、紅絲硯、洮河石硯、澄泥硯等名硯”。
從總體上看,“四大名硯”的說法,似乎在歷史上已經形成,但事實上,歷史上根本就沒有“四大名硯”之說。各種所謂的“四大名硯”說法純屬子虛烏有。檢索歷史文獻,我們發現,歷史上對各種硯臺或名硯的排序與品評大致有如下幾種情況。
第壹,相關硯史、硯譜從總體上對硯臺進行論說,在論述中有先後的排序,但並非名硯的排名。
北宋米芾所撰《硯史》是現存最早的專門化的硯史著作,《四庫全書總目》稱,該書“備列晉硯、唐硯,以迄宋代形制之不同,中記諸硯,自玉硯至蔡州白硯,凡二十六種。而於端、歙二石,辨之尤詳”。書中所記25種硯臺、硯石(實際上只有25種,青州青石硯重復二次論述,未加辨別),其論述依次為玉硯、葛仙公巖石、華嚴尼寺巖石、端硯、歙硯……“自謂皆曾目擊經用者,非此則不錄。其用意殊為矜慎”。可見其既不是當時所有的硯石品種,也沒有名硯排名的意旨。
南宋高似孫所撰《硯箋》第壹卷記述端硯,第二卷記述歙硯,第三卷記述其他各硯65種。他對端硯、歙硯各用壹卷的篇幅記述,說明了對此二種硯臺的重視,其他則看不出對某種硯臺的特別鐘愛或已經形成了排名。
乾隆年間官方編纂的《西清硯譜》,凡二十五卷,“其序先以陶之屬,上自漢瓦,下逮明制,凡六卷。次為石之屬,則自晉王廞璧水硯,以至國朝朱彜尊井田硯,凡十五卷。***為硯二百”。分析《西清硯譜》的文本,我們註意到:其卷壹至卷六的“陶之屬”,分別記述漢未央宮東閣瓦硯、漢未央宮北溫室殿瓦硯、八棱澄泥硯等,並沒有將“澄泥硯”放在特別重要的地位。卷七至卷二十壹的“石之屬”,是對石質硯臺的著錄。其中,卷七至卷十五分別按歷史年代記述,卷十六至卷二十壹是無法判明紀年而按石種記錄,這種按石種的記錄,或許能夠體味出編纂者對名硯的排序。最先著錄的48方硯臺均為端硯,接下來記述的是紅絲硯、龍尾石硯、歙溪石硯、洮河石硯、雘村石硯。但這也只能看出壹種傾向,同樣不存在“四大名硯”的排序。
第二,相關論述曾對歷史上某壹個時期的名硯有過排名,但並非所謂的“四大名硯”。
最早論述名硯的是柳公權,《舊唐書·柳公權傳》稱:“(公權)常評硯,以青州石末為第壹,研墨易冷,絳州黑硯次之”。宋代以後,有關評論漸多。宋人羅願《新安誌》巻10《敘雜說·研》稱:“蘇易簡《文房四譜》中載研四十余品,以青州紅絲石第壹,端州斧柯山第二,龍尾石第三,余皆在中下。”(按:現存蘇易簡《文房四譜》沒有這樣的記載,當有脫文)如是,***列出了紅絲硯、端硯、龍尾硯(歙硯)三種。《新安誌》引蔡君謨《文房四譜》稱,端硯、歙硯之外,“余不足道也”。如是,則只有端硯、歙硯兩種名硯。
《文獻通考》卷229《經籍考》稱:“宋朝唐詢撰硯之故事及其優劣,以紅絲石為第壹,端石次之。”如是,列出了紅絲硯、端硯兩種名硯。又引唐詢《硯錄》雲:“自紅絲石以下,可為硯者***十五品,而石之品十有壹:青州紅絲石壹,端州斧柯石二,歙州婺源石三,歸州大沱石四,淄州金雀山石五,淄州青金石六,萬州懸金崖石七,戎瀘試金石八,青州紫金石九,吉州永福縣石十,登州駝基(砣磯)島石十壹”。可視為對十壹種石質名硯進行了排名。
明人髙濂《遵生八箋》卷15《論研》認為:“古人以端硯為首,端溪有新舊坑之分。……歙石出龍尾溪者,其石堅勁發墨,故前人多用之。以金星為貴,石理微粗。……洮河綠石,色綠微藍,其潤如玉,發墨不減端溪下巖,出陜西,河深甚難得也……”在髙濂看來,最好的是端硯、歙硯、洮河硯,即便如此,在論述洮河硯之前,他仍談了湖廣沅州石硯和黎溪石硯,其他排名更為混亂,或者說沒有明確的排名。明人曹昭《格古要論》卷中《古硯論》依次論及端硯、歙硯、萬州金星石硯、洮河硯、銅雀臺瓦硯、未央宮瓦硯六種名硯。明人豐坊《書訣》(該書只有壹卷,《四庫全書》提要稱,“《書訣》壹卷,不著撰人姓氏”,認為是“嘉靖間鄞人豐坊所作”)則把石質名硯分為“神品”“妙品”二種:“石硯神品,曰葛仙翁巖石,出唐州方城縣,溫州華嚴石……妙品者,曰端溪中巖舊坑紫石,龍尾鴈湖眉石、金絲羅紋石……”與壹般人的評價又不相同。
清人倪濤《六藝之壹錄》卷308《歷代書論·硯譜》首先論青州紅絲石,其次論端州石,其三論歙州婺源縣龍尾石,其後依次論述淄州淄川縣金雀山石、青金石等等。在倪濤看來,主要的名硯是紅絲硯、端硯和歙硯。高鳳翰的看法大致相同,其《硯史》“摹本第三十七”稱:“青州紅絲石硯,舊入硯譜,列上品,當在端、歙之右。”清人吳景旭《歷代詩話》卷50《庚集中》稱:“青州紅絲石壹,洮河石二,端溪石三,歙州石四,雘邨(村)石五,皆石也。有玉,有金,有磁,有漆,其類不壹。”如是,則可視為排出了紅絲硯、洮河硯、端硯、歙硯、雘村硯五種名硯。
由上述例子可以看出,不管是何種排名法,或二種,或三種,或五種,或六種,或十余種,恰恰沒有四大名硯的排法。
第三,即便是名硯,不同時期,不同人士的品評也存在差異。
如青州石末硯,柳公權評為第壹,歐陽修則指出,虢州澄泥硯才是唐人認為的第壹名硯,而“青州、濰州石末硯,皆瓦硯也。其善發墨,非石硯之比,然稍粗者損筆鋒”(《文忠集》卷72,《外集二十二·硯譜》)。又如青州紫金石硯,米芾的評價最高,他“老年方得瑯琊紫金石”,認為“人間第壹品也,端、歙皆出其下”(《寶晉英光集》卷8,《雜著》)。同為宋人,對此壹種意見大致贊同,另壹種意見反對。大致贊同者曾慥說:“青州紫金石,狀類端州西坑石,發墨過之”(《類說》卷59,《文房四譜·硯譜》)。髙似孫說:“紫金出臨朐,色紫,潤澤,發墨如端歙,姿殊下”(《硯箋》卷3,《諸品硯》)。反對者胡仔說:“青州紫金石,文理粗,亦不發墨”(《漁隱叢話後集》卷29,《東坡四》)。歐陽修說:“青州紫金石,文理粗,亦不發墨,惟京東人用之”(《文忠集》卷72,《外集二十二·硯譜》)。乾隆《西清硯譜》卷23《附錄》則認為紫金石硯大致和端硯、歙硯差不多:“考宋髙似孫《硯箋》稱,紫金石岀臨朐,色紫潤澤,發墨如端、歙……當由端、歙既盛行,采取者少,故甚少流傳耳。是硯質理既佳,琢制亦精,堪備硯林壹格”。
壹度被稱為名硯第壹的紅絲硯,也曾被許多名家否定。米芾對紅絲硯最不看好,他在《硯史·用品》中認為,“紅絲石作器甚佳”,但作為硯臺,“大抵色白而紋紅者,慢發墨,亦漬墨,不可洗,必磨治之。……慢者經暍則色損,凍則裂,幹則不可磨墨,浸經日,方可用,壹用又可滌,非品之善”。歐陽修認為,紅絲硯制作精美,可為案頭陳設的佳品,“若謂勝端石,則恐過論”(《文忠集》巻148,《書簡五》)。蔡襄的看法與歐陽修大致相同:“唐彥猷作紅絲石硯,自第為天下第壹,黜端巖而下之,論者深愛端巖,莫肯從其說。”(《端明集》卷34,《雜著》)同為宋人的胡仔綜合各家所說:“余今折衷此三說,東坡之說與彥猷合,而永叔之說太過。余嘗見此石,亦潤澤而不枯燥,但堅滑不甚發墨……”(《漁隱叢話後集》卷29,《東坡四》)
至於端、歙二硯,有人認為歙硯居上,端硯次之。如歐陽修說:“端石出端溪,色理瑩潤,本以子石為上。……端石非獨重於流俗,官司歲以為貢,亦在他硯上。然十無壹二發墨者,但充玩好而已。歙石出於龍尾溪,其石堅勁,大扺多發墨,故前世多用之,以金星為貴。……端溪以北巖為上,龍尾以深溪為上,較其優劣,龍尾遠出端溪上”(《文忠集》卷72,《外集二十二·硯譜》)。有人認為端硯居上,歙硯次之。如明代著名學者方以智認為,“今以端石為上”,“自今論之,(與紅絲硯相比),細潤發墨,總不如端,而歙次之”(《通雅》卷32,《器用》)。
事實上,硯臺以材質論,有石硯、陶硯、澄泥硯、紫砂硯、瓷硯、瓦硯、磚硯、玉硯、水晶硯、木硯、金屬硯等多種。以硯之形制論,有足支形、幾何形、仿生形、隨意形等多種。以名硯論,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名品,不同人士的心目中也有不同的名品。同為壹種硯石,因為坑口的不同、地質層面的不同、開采時代的不同,其品質也有差異。壹定要爭短長,壹定要說“四大名硯”,難免要進入誤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