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今年是居裏夫婦發現放射性元素鐳100周年。
100年前的1898年12月26日,法國科學院人聲鼎沸,壹位年輕漂亮,神色莊重又略顯疲倦的婦人走上講臺,全場立即肅然無聲。 她叫瑪麗·居裏,就是後來名揚於世的居裏夫人。她今天要和她的丈夫皮埃爾·居裏壹起在這裏宣布壹項驚人發現,他們發現了天然放射性元素鐳。本來這場報告, 她想讓丈夫來作,但皮埃爾·居裏堅持讓她來講。因為在此之前還沒有壹個女子登上過法國科學院的講臺。瑪麗·居裏穿著壹襲黑色長裙, 白凈端莊的臉龐顯出堅定又略帶淡泊的神情,而那雙微微內陷的大眼睛,則
讓妳覺得能看透壹切,看透未來。她的報告使全場震驚,物理學進入了壹
個新時代,而她那美麗而莊重的形象也就從此定格在歷史上,定格在每個
人的心裏。
居裏夫人壹直是我崇拜的少數名人中的壹個。如果說到女性的名
人她就更是非第壹莫屬了,余後大概還有壹個中國的李清照。我大約
是在上中學時讀到介紹居裏夫人的小冊子,從此她堅毅的形象便在腦
海裏永難拂去。以後我幾乎搜讀了所有關於她的傳記。壹個人的偉大
不外乎兩個方面,壹是他對社會作出的貢獻,二是他的人格,他的精
神。對居裏夫人來說,這兩方面她都具備,而且超群絕倫,值得我們
永遠的懷念和學習。
關於放射性的發現,居裏夫人並不是第壹人,但她是關鍵的壹人。
在她之前,1896年1月,德國科學家倫琴發現了X光,這是人工放射性;
1896年5月,法國科學家貝克勒爾發現鈾鹽可以使膠片感光,這是天然
放射性。這都還是偶然的發現,居裏夫人卻立即提出了壹個新問題,
其他物質有沒有放射性?物質世界裏是不是還有另壹塊全新的領域?
別人在海灘上撿到壹塊貝殼,她卻要研究壹下這貝殼是怎樣生、怎樣
長,怎樣沖到海灘上來的。別人摸瓜她尋藤,別人摘葉她問根。是她
提出了放射性這個詞。兩年後,她發現了釙,接著發現了鐳,冰山露
出了壹角。為了提出純凈的鐳,居裏夫婦搞到壹噸可能含鐳的工業廢
渣。他們在院子裏支起了壹口大鍋,壹鍋壹鍋地進行冶煉。然後再送
到化驗室溶解、沈澱、分析。而所謂化驗室是壹個廢棄的、曾停放解
剖用屍體的破棚子。瑪麗終日在煙熏火燎中攪拌著鍋裏的礦渣。她衣
裙上,雙手上,留下了酸堿的點點燒痕。壹天,疲勞之極,瑪麗揉著
酸痛的後腰,隔著滿桌的試管、量杯問皮埃爾:“妳說這鐳會是什麽
樣子?”皮埃爾說:“我只是希望它有美麗的顏色。”終於經過三年
又九個月,他們在成噸的礦渣中提煉出了0.1克鐳。它真的有極美麗
的顏色,在幽暗的破木棚裏發出略帶藍色的熒光。還會自動放熱,壹
小時放出的熱能溶化等重的冰塊。
舊木棚裏這點美麗的淡藍色熒光,是用壹個美麗女子的生命和信
念換來的。這項開辟科學新紀元的偉大發現好像不該落在壹個女子的
頭上。千百年來,漂亮就是壹個女人的最高榮譽,最大資本。只要有
幸得到這壹點,其余便不必再求了。莫泊桑在他的名著《項鏈》中說:
“女人並無社會等級,也無種族差異;她們的姿色、風度和嫵媚就是
她們身世和門庭的標誌。”居裏夫人是屬於那壹類很漂亮的女子,她
的肖像如今掛遍世界各國的科研教學機構,我們仍可看到她昔日的風
采。但是她偏偏沒有利用這壹點資本,她的戰勝自我也恰恰就是從這
壹點開始的。當她還是個小學生時就顯示出上帝給她的優寵,漂亮的
外貌已足以使她討得周圍所有人的喜歡。但她的性格裏天生還有壹種
更可貴的東西,這就是人們經常加於男子漢身上的骨氣。她堅定、剛
毅,有遠大、執著的追求。為了不受漂亮的幹擾,她故意把壹頭金發
剪得很短,她對哥哥說:“毫無疑問,我們家裏的人有天賦,必須使
這種天賦由我們中的壹個表現出來!”她不但懂得個人的自尊,更懂
得民族的自尊。當時的波蘭為沙皇所統治,她每天上學的路上有壹座
沙皇走狗的雕像,瑪麗路過此地,總要狠狠唾上壹口,如果那壹天和
女伴說話忘記了,就是已走到校門口也要返回來補上。她中學畢業後
在城裏和鄉下當了7年家庭教師,積攢了壹點學費便到巴黎來讀書。當
時大學裏女學生很少,這個高額頭,藍眼睛,身材修長的漂亮的異國
女子,很快成了人們議論的中心。男學生們為了能更多地看她壹眼,
或有幸湊上去說幾句話,常常擠在教室外的走廊裏。她的女友甚至不
得不用傘柄趕走這些追慕者。但她對這種熱鬧不屑壹顧。她每天到得
最早,坐在前排,給那些追尋的目光壹個無情的後腦勺。她身上永遠
裹著壹層冰霜的盔甲,凜然使那些“追星族”不敢靠近。她本來是住
在姐姐家中,為了求得安靜,便壹人租了間小閣樓,壹天只吃壹頓飯,
日夜苦讀。晚上冷得睡不著,就拉把椅子壓在身上,以取得壹點感覺
上的溫暖。這種心不旁騖,懸梁刺股,臥薪嘗膽的進取精神,就是壹
般男子也是很難做到的啊。宋玉說有美女在墻頭看他三年而不動心。
範仲淹考進士前在壹間破廟裏讀書,晨起煮粥壹碗,冷後劃作四塊,
是為壹天的口糧。而在地球那壹邊的法國,壹個波蘭女子也這樣心靜,
這樣執著,這樣地耐得苦寒。她以25歲青春難再的妙齡,面對追者如
潮而不心動。她只要稍微松壹下手,回壹下頭,就會跌回溫軟的懷抱
和贊美的泡沫中。但是她有大誌,有大求。她知道只有發現創造之花
才有永開不敗的美麗。所以她甘願讓酸堿啃蝕柔美的雙手,讓嗆人的
煙氣吹皺她秀美的額頭。
本來瑪麗·居裏完全可以換另外壹個活法。她可以趁著年輕貌美
如現代女孩吃青春飯那樣,在欽羨和禮贊中活個輕松,活個痛快。但
是她沒有,她知道自己更深壹層的價值和更遠壹些的目標。成語言
“淺嘗輒止”是指人對外部世界的認識,殊不知有多少人對自己也常
是淺知輒止,見寵即喜。妳看有多少女孩子王婆“賞”瓜,顧影自憐
而不知前路。數年前壹位母親對我說她剛上初中的女兒成績下降。為
什麽?答曰:“知道愛美了,上課總用鉛筆桿做她的卷卷頭。”美對
人來說是壹種附加,就像格律對詩詞也是壹種附加。律詩難作,美人
難為,做得好驚天動地,做不好就黃花委地。瑪麗·居裏讓全世界的
女子都知道,她們除了“身世”和“門庭”之外,還有更值錢、更重
要的東西。
1852年斯佗夫人寫了壹本《湯姆叔叔的小屋》導致了美國南北戰
爭爆發,林肯說是壹個小婦人引發了壹場解放黑奴的大革命。比斯佗
夫人約晚50年,居裏夫人發現了鐳也是壹個小婦人引發了壹場大革命,
科學革命。它直接導致了後來盧瑟夫對原子結構的探秘,導致了原子
彈的爆炸,導致了原子時代的到來。更重要的是這項發現的哲學意義。
哲學家說事物無時無刻不在變。西方哲人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壹條
河流。公元1082年東方哲人蘇東坡在赤壁望月長嘆道:“蓋將自其變
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壹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
盡也。”現在,居裏夫人證明鐳便是這樣“不能以壹瞬”而存在的物
質,它會自己不停地發光、放熱、放出射線。能灼傷人的皮膚、能穿
透黑紙使膠片感光、能使空氣導電,它剎那間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哲
理就滲透在每個原子的毛孔裏。瑪麗·居裏幾乎在完成這項偉大自然
發現的同時也完成了對人生意義的發現。她也在不停地變化著,當工
作卓有成效的同時,鐳射線也在無聲地侵蝕著她的肌體。她美麗健康
的容貌在悄悄地隱退,她逐漸變得眼花耳鳴,蒼白乏力。而皮埃爾不
幸早逝,社會對女性的歧視更加重了她生活和思想上的沈重負擔。但
她什麽也不管,只是默默地工作。她從壹個漂亮的小姑娘,壹個端莊
堅毅的女學者,變成科學教科書裏的新名詞“放射線”,變成物理學
的壹個新計量單位“居裏”,變成壹條條科學定理,她變成了科學史
上壹塊永遠的裏程碑。“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它得到了永恒。“長
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就像化學的置換反應壹樣,她的
青春美麗已換位到了科學教科書裏,換位到了人類文化的史冊裏。
居裏夫人的美名從她發現鐳那壹刻起就流傳於世,迄今已經百年。
這是她用全部的青春、信念和生命換來的榮譽。她壹生***得了10項獎
金、16種獎章、107個名譽頭銜,特別是兩次諾貝爾獎。她本來可以躺
在任何壹項大獎或任何壹個榮譽上盡情地享受。但是她視名利如糞土,
她將獎金贈給科研事業和戰爭中的法國,而將那些獎章送給6歲的小女
兒去當玩具。上帝給的美形她都不為所累,塵世給的美譽她又怎肯背
負在身呢?憑誰論短長,漫將浮名換了精修細研。她壹如既往,埋頭
工作到67歲離開人世,離開了她心愛的實驗室。直到她死後40年,她
用過的筆記本裏,還有射線在不停地釋放。愛因斯坦說:“在所有的
世界著名人物中,瑪麗·居裏是唯壹沒有被盛名寵壞的人。”她用事
求世,超形脫俗,知道自己的目標,更知道自己的價值。在壹般人要
做到這兩個自知,排除幹擾並終生如壹,是很難很難的,但居裏夫人
做到了。她讓我們明白,人有多重價值,是需要多層開發的。有的人
止於形,以售其貌;有的人止於勇,而呈其力;有的人止於心,只用
其技;有的人達於理,而用其智。諸葛亮戎馬壹生,氣吞曹吳,卻不
披壹甲,不佩壹刃;毛澤東指揮軍民萬眾,在戰火中打出壹個新中國,
卻不背槍支,不受軍銜。大音希聲,大道無形,大智之人,不耽於形,
不逐於力,不持於技。他們淡淡地生活,靜靜地思考,執著地進取,
直進到智慧高地,自由地駕馭規律,而永葆壹種理性的美麗。
居裏夫人就是這樣壹位挺立在智慧高地的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