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內外諸多收藏名人信劄的收藏家裏,上海的彭長卿先生應該是壹位“前輩”級的收藏家。他出身於壹個名人信劄收藏世家,他的父親彭谷聲(1909—1945)是江蘇溧陽人,早年曾經在蘇州做小吏,公職之余,癡迷於古今名人信劄收藏。江南自古多著姓望族巨家,但到清末民初,家道中落者十之九,財產和文物等紛紛易主。尤以書函文柬,傾箱倒櫃,流入市肆,幾如廢紙。彭谷聲盡力搜購,淘沙撿金,月積年累,所得從宋代司馬光起,元、明、清、民,竟多達十萬余通,堪稱海內第壹。另還收藏有紫砂壺、瓷器、字畫和錢幣等。後因戰亂避難西陲而病逝異鄉,年僅三十七歲。平生所藏皆被竊掠殆盡。 彭長卿是彭谷聲之子,別署長青,出生於江蘇宜興。他從小受父親熏染,也深愛信劄收藏,他曾得其父遺藏近萬通左右,但多為清末民國年間之物。解放之後,風雲變幻,名人信劄再遭惡運。彭長卿遂人棄我撿,所得頗豐。無奈又遇“文革”,他的收藏被抄沒殆盡。父子兩代真可謂遭遇相同,令人唏噓。“文革”之後,雖有部分歸還,但已是劫後余燼,僅存千余通。絕大多數信劄被有關文物管理部門以壹元壹張的價格“收購”歸公。近二十余年來,彭長卿經過不懈努力,通過自己購藏、前輩和友人饋贈,或與同好交換等多種途徑,又入藏信劄數千通。然就其所藏信劄的整體“品質”而言,已經大不如昔。但就其數量而言,仍可稱為海內第壹人。 彭長卿是壹位學者型的信劄收藏家,當年在歸還他千余通信劄後,他遂將之修繕整理和分類珍藏,且視之猶如性命和飲食壹般。上海學林出版社1989年出版了《鄭逸梅收藏名人手劄百通》壹書後,雷群明社長知道彭長卿也有此同好,就要他編壹本類似與鄭先生的書劄集。彭長卿即在1993年夏天,就選擇了所藏名人書簡百通,並加釋文、標點和說明;還寫有書簡作者的小傳,以及書簡中所以涉及人物的小傳。歷時約半年始成初稿,於次年6月以《名家書簡百通》的書名出版。並附每通書簡照片,請鄭逸梅先生作序,錢君匋先生題寫書名。 編撰名人信劄集最難之處應該是對文字的解讀和上下文之間的斷句,因為許多名人的手跡十分潦草,而且其中還不乏錯別字、別體字、通借字和古體字等,有些信劄幾如“天書”壹般難以辨認。所以壹字之誤,就可能文義謬之千裏。但彭長卿在對百通信劄的文字解讀和斷句上甚少失誤(除少數標點符號外),功力之深,令人佩服。可稱為當時此類著作中少有的經典之作。而現在的那些信劄收藏家與他相比,真豈止相差三十裏也。 在名人百家中,有許多已為今人所不熟悉之人。而“大名頭”或較著名的有近壹半,比如林紓、張謇、王國維、劉鶚、何紹基、吳大澂、俞樾、張裕釗、潘祖蔭、張之洞、洪鈞、梁鼎芬、康有為、翁同龢、楊守敬、吳昌碩、黃士陵、況周頤、方爾謙、吳梅、黃賓虹、張元濟、蔡元培、葉恭綽、余紹宋、白蕉、李叔同、馬壹浮、謝無量、陸丹林、徐悲鴻、葉聖陶、鄭逸梅、豐子愷、林散之、王蘧常、傅雷等等。其中有各名家致劉世珩十九通,致葉昌熾十三通,致葉恭綽八通,可見此類信劄應似從原收信人家中整體購藏。 信劄的體例有些近乎於日記,就是它有壹定的“私密性”,它是寫給某些特定之人所閱讀的。所以絕大多數的信劄可以從中讀出寫信者真實的意思表述,它與那種“公開信”有著截然不同。在百通名家書簡中所涉及的內容頗為廣雜,有些書簡極具史料價值。比如《徐琪致沈能虎》中,詳盡述說了八國聯軍進入北京後的混亂時況,真觸目驚心。《潘祖年致葉昌熾》中記錄了當時上層官員對康有為的不滿:“康有為獨蒙優眷,可稱異數。文勤(超註:即潘祖蔭)兄曾雲,‘此人若生在戰國時,可立談致卿相。‘不及十年,居然戰國,康亦得為所欲為,可浩嘆哉!”但我較有興趣的則是有關書畫和鑒藏等方面的文字,有壹種閱讀的愉悅之感。我現從中選摘三通以饗雅道同好。 唐晏(1857—1920)致劉之泗(1890—1937)書簡雲:“夫自古書法有二,不出篆與隸二者而已。篆利用轉,然亦不過方圓二法而已。但取石鼓及漢碑玩之,其法俱在。後來由篆變隸,由隸變章草,有章草與隸而變真書,由真書變行書。故漢末梁鵠、師宜官、鐘繇皆本工隸,後變為真,是以其書皆用折筆。後來北朝碑板均承其法,今所傳魏碑是也。右軍出,而改以篆法作真書,是以多用轉筆。後來南派承之,如閣帖等是也。壹轉壹折,遂為書家南北兩大門徑。而唐人則轉折兼用,如歐則出於北,故善用折;顏則出於南,故善用轉。然轉折二法,在今日遂如陰陽,不可偏廢矣。且必須先能用折,而後用轉,方能美觀,如宋之蘇、黃、米、蔡,皆轉折互用。董思翁刻《戲鴻堂帖》,摹入歐字《千文》雲‘欲令學者先明間架結構。然後神明變化’,均此意也。故欲學王,必先學歐,此壹定法門也。不止書道,即畫法亦不外此。如唐宋人用正鋒,此即轉也;元人用側筆,此即折也。今人作畫,全不解此,何足以言畫耶?[下略]”唐晏即震鈞,字在亭。滿人,姓瓜爾佳氏。光緒八年舉人,歷任陜西道員、江寧八旗學堂總辦等職。辛亥後定居上海,著述極多,工篆隸,能畫。著作中《天咫偶聞》最為著名。劉之泗字公魯,號畏齋,安徽貴池人。藏書家劉世珩(字蔥石1875—1926)之子,嗜金石書畫,尤善收藏古璽。 章梫(1861—1949)致劉之泗書簡雲:“十八日手書敬悉。筆法似南海,誠然誠然。此有故事相傳:潘文勤住米市胡同,張文襄為翰林時,習米芾字,寫信封‘米市’二字,數字易其紙,遣足送去,意謂文勤必激賞也。數日寂然無答語,乃親往問老前輩:‘不見我米芾乎?’文勤茫然。詳告其故,乃飭檢字紙堆中信封相賞,縱談字學而散。張習米,老弟效康,文人意趣往往同符。梫又有壹解。仲恂在滬喜習蘇戡方伯字,梫謂市上人人學方伯,君名父之子,何必如此?古碑帖可學者多矣,少年須取法乎上。蘇戡方伯,梫同年至好,其誌行與字,素深敬重,但學者總須學古賢者;古之不賢者,仍須甄選也。仲恂當時似解此,又似不解此,老弟以為如何?英年歲月可貴,當努力從事其大者、遠者、要者,立誌求千載之名,不求時譽。斬去許多枝葉,方能成壹大木,尋常人無足語此。[下略]”章梫字壹山,近代著名學者,夙善楷法,晚好章草。辛亥年後定居上海,賣字賣文。 周達(1879—1940)致劉之泗書簡雲:“董畫(超註:董其昌之畫)今日細加審視,用筆嚴整,真跡無疑。惟惜絹素黯黑,神氣不能顯出,壹也。又‘壹帶秋山雨後容’句,不知何人改‘壹帶’為‘九帶’,致成不通之句,二也。有此二缺,故毛詩之數似嫌太鉅。鄙意願出二百,請代問前途能否脫手否?近見壹紙本董畫,用筆淡遠,似仿雲林,價亦不昂。”周達字梅泉,號今覺,安徽至德人,曾留學日本。是著名實業家和藏書家周叔弢之兄。性喜集郵,當時有“集郵大王”之稱。信劄中所謂“毛詩之數”,是指《詩經三百篇》。所以“毛詩之數”應該是指“三百元”(可能是銀圓)。依此可知在民國年間“董畫”的市場行情。吳湖帆《醜簃日記》(《吳湖帆文稿》,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4年9月)1939年3月13日日記亦有雲:“午後吳寶臣攜來元唐子華《雪江漁艇圖》,紙本,真跡,索值毛詩而已,即取之。”應該也是此價。 另外,有些書簡文字極具晚明人小品意韻。其實中國至晚明時起,文人書簡(尺牘)文體日益興盛,成為文人士大夫壹時風尚,而且開始將之刊刻於文集之中。性靈洋溢,名家輩出,群星璀璨。在《名家書簡百通》中亦有此類雅致小品文字,現選錄其中二通如下。 張裕釗(1823—1894)致蘧葊書簡雲:“寒宵微月,舟泊楓橋,聽水聲,推篷窗遠矚,此景此情頗堪入畫,為他年紀念。次日紆道筱村,竹籬茅舍,頓覺武陵源仙境不遠也。昨代了航作《募緣疏》,佛法慈悲,借以解脫苦惱,何如?”張氏是晚清經學訓詁大家,主講於各大書院。“名儒”而有此類小品文字實屬稀見。 白蕉(1907—1969)致葉恭綽(1880—1968)書簡雲:“玉老長者:相違忽跨三年,北人來,獲知健勝,至慰!此間為整理地方文獻、古跡,有人談及莫是龍墓,因憶該墓當年為公發見,即今金谷村址,但已跡象難尋。當時情況如何?長者倘能憶及賜告,幸甚幸甚!此間昨大風雪,今日放晴,寒氣可畏。敬請爐安,不盡。晚白蕉。”莫是龍是晚明著名詩人、書畫家和收藏家,華亭(今上海松江)人。 另外,書中有民國名士方爾謙(1871—1936)致劉世珩壹通短書簡。方氏字地山、無隅,別署大方。富收藏,尤以古泉為多。工書,似“孩兒體”。擅制聯語,時人稱“聯聖”。娼寮酒肆,不擇筆紙。作書時令人執紙,懸空落筆。懸腕、懸肘、懸紙,自謂“三懸”。尤喜為妓女制嵌名聯,當年如有得其壹聯,即可成為“名妓”。今閱此書簡墨跡,筆法間依稀可見“米字”神韻,靈動疏朗多姿。不知亦是“三懸”而書否? 《名家書簡百通》1994年出版社時僅印三千冊,今早已絕版,而網上有標售近百元者(原書價13元)。上月旅日收藏家帆廬兄曾到彭長卿先生寓所拜訪,我曾托其向彭先生詢問此書,無奈已無壹冊存書。我手上此書為陸丹林(1895—1972)先生之女陸少蘭女士近日贈閱,扉頁上有彭先生鋼筆題辭並鈐印,時為壹九九九年十月。陸丹林與彭先生為忘年摯交,兩人情同“父子”。在此略為記之,以誌書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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