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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曉楓:桃花燒|

桃花燒

周曉楓 

許多年過去,依然記得那對忘情的戀人。當我從窗戶向下張望,看到兩個人影緊擁,壹個深藍,壹個淺棕——隔了八樓的層高,他們像在深淵裏。壹側是垃圾場後墻,另壹側是家屬院頂端斜插碎玻璃的墻——中間通道本來用於車輛運輸垃圾,但家屬們抗議,封堵了原來的出口,改道另行,那裏成了無人來往的死角。他們接吻,偶爾手會在毛衣遮擋下在彼此的肌膚上 探索 。對於十幾歲的我來說,這是令人驚慌又迷醉的壹幕。盡管離得遠,親密著的兩個人又無暇他顧,我還是擔心被發現……拉上窗簾,然後從扒開的縫隙中,心跳著窺視。  

此後連續幾個下午,這對戀人都秘密會合。難道他們不知道對面樓房裏可能潛藏無數雙像我壹樣的眼睛?難道他們沒有更合適的親昵地點,以至非要選擇這個黴腐的臭氣熏天的垃圾場附近,長達幾小時地箍緊對方?即使突降的雨也沒能將他們阻攔,把壹塊塑料布鋪在雨後濕濘的泥地上,整個壹下午,他們還是像馬上奔赴刑場似的那樣沒完沒了、不要命地吻著。  

秋風旋起的樹葉在他們腳下堆積,就像這個季節即將在沈睡中赴死的蝴蝶。時常有落葉飄到男人的衣服或女人頭發上。漫天漫地的落葉,如同紙錢,揚撒在兩個深受情欲折磨的並不年輕的戀人周圍。慢慢地,我觀看的熱情成了悲傷,因為,這場景太像壹場葬禮。如果是在為愛情送葬,兩個看似的主角,不過是掙紮中的殉葬品。  

每到周末,我都坐上前往北郊的長途車,去看望我的秘密情人。這條路走了這麽長時間,我依然感覺自己像壹只首次遷徙的夜鳥,暗中前往它所不能了解的終點。車窗玻璃映出我日漸恍惚的臉。  

記性差,經常忘了名字和事情,被不了解的人當作傲慢。但我記住了沿路那些不會中途下車的站名,記住了最早坐在這趟車上的喜憂,甚至記住了偶爾的陌路人。上星期旁邊的廣東乘客向我問路,粵式普通話使每個字都產生嘆號效果,說得那麽用力,並且表情劇烈,而我壹貫受不了說話時表情和動作太過豐富的男人。他有著典型的珠江三角洲地帶的長相,散發出由於齲齒或腸胃病患者特有的令人反胃的口氣。我看著他的嘴開合無聲,走神的瞬間,我想魔法師……他是那種靈魂和面孔長得非常相近的人,所以看人的時候有壹種特別的專註,仿佛從深處向妳凝望,容易讓人產生深情的幻覺。他致命的音質,唱歌時未必完美但說話時絕對動人,讓我願意聽從。  

塵暴彌漫整個車廂,微黃的殘陽顯得特別頹廢和臟。前面空出的座椅,留下壹個明顯臀印。我看到窗外有個騎車人,躬著背,拼命踩著腳蹬,車把搖晃。天氣本來就惡劣,自行車外胎又癟掉了,可他不相信似的跳下來檢查以後又跨了上去,動作那麽笨重吃力。我想,自己的感情就像門芯已經漏氣的自行車,不僅不是代步工具,還成了負擔。我為什麽不幹脆扔了它,擁有輕便的自由呢?是因為把它當作財產,還是因為暗懷希望,壹個修車鋪會在前方拯救般地等待?  如果我的來臨談不上獎勵,離去算不算得上懲罰?我猶豫,是不是轉車回去,結束這場開始疲倦的歡愛。我想嘗試離開的人,必須要小心自己最後的纏綿——那就像停留在危橋上的體重,會使結局致命地發生變化。  

愛的過程是極為緩慢的。因為緩慢,當我發現愛上魔法師的時候,它已成為難以戒掉的習慣。我愛他,就像壹個字根愛著改變命運的偏旁。即使他是狂浪之徒,將被自身的跌宕命運所驅趕,我也會愛他身上那股遊邪的氣息。  

有壹天我趕到的時候,他正好出來拿報紙。冬天魔法師還是赤腳穿拖鞋,雪融後的路面泥濘濕滑,我看見他露在外面幹凈的腳趾,濕蓬蓬的頭發,浴後小兔子壹樣微紅發亮的眼睛。他走路的樣子懶散,漫不經心又若有所思地趿拉著鞋,有種懶散之中的貴族氣。  

難以抵抗他的召喚,只要他壹打電話,我就改變所有日程,坐上顛簸的長途車……像個送外賣的,不用預約,隨時送上滾燙的服務。我像壹只導盲犬,當他處於黑暗與低落之中,我就獻出自己灼熱的小舌頭,殷勤舔吻他的掌心,仿佛能在那裏找到供養我活下去的糧食。他在揀選上的挑剔,似乎在暗示,成為他的情人必須具備某種特殊的才能——恩寵,恩寵,他的寵就是降臨的恩情。魔法師的個子高,我需要踮起腳來才能親吻……沿著正在生長的莖,獻出壹朵謙卑的花。  

但這個對我來說意味神秘和奇跡的人,我卻並不真正了解。魔法師比我大許多,介於叔叔和哥哥之間,我們的關系被逐漸地蓄意地弄得含混,我對他既懷有敬意,又有某種純潔和亂倫快感糅雜的奇怪而難以言明的東西。他在寵辱不驚的秋季,而我的春天剛剛破蛹。白天和黑夜區別巨大,關鍵是,身置不同經度的兩個人,在時差中是否同時經歷愛的此刻?  

人不知道自己會牢記什麽樣的片斷,不知道這些片斷會造成什麽樣的更改,如同,不知道哪粒花粉能釀造寂靜的果實。我記得最初的壹天。 

和魔法師在車裏坐著的時候,外面就下雨了。我扭過頭,窗外的雨,像劃痕密布的舊膠片。雨聲漸漸大起來。談話中斷許久,我們之間慢慢形成壹種沈默的壓力。魔法師在抽煙,他天生有種魅惑人的氣息,即使臉上略帶倦意——倦意,是傷感在體力上的表現。親愛的魔法師,我無法知道妳的隱痛,妳顯得如此自如,但我嗅出妳的味道,那是壹種殺人的味道:妳具有中年男人全部被愛的魅力,卻失去全部愛的能力。等我發現激情正在危險地靠近自己,已經來不及了……鷹已經在降低它的高度,於是荒野上的僧侶敞開祭獻的襟袍。我的劫數開始了。這是第壹個擁抱。  

雨停後,我驚訝地發現,車頂落滿被打落的桃花:濕潤,細碎,鮮艷。這些璀璨的小花瓣,令人想起萬花筒裏的圖案,即使由最簡單的紙屑構成,也有看似無窮的變幻——能讓我始終迷戀和感恩。他開車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地看他,還在低燒般的恍惚裏。我有手風琴的肺,笛子的喉管……愛情交響,把我的身體變成秘密的樂隊。  

我由此感知幸福——幸福,壹個平庸得有點不好啟齒的詞。是的,我在他的靠攏中體會那種“幸福得要死”的滋味。之所以幸福得“要死”,是在潛意識裏不相信幸福會延續,希望幸福的狀態能在自己清醒並陶醉的情況下停止並定格。我怕幸福閃逝,怕短暫幸福過後給人帶來的遲疑和痛悔。事實上這句話隱藏了壹句真理:幸福要死,所有的幸福,都會成為早夭的美。  

——現在我慢慢舔食過期糕點上那層有限的糖霜,粗糙的小顆粒,在舌尖融化……這曾經令人沾沾自喜的甜記憶,更讓我感覺廢墟般的生活在下沈。  

有如玩具,並非生活必需品,既帶來歡樂又無用,我是魔法師最小的情人。魔法師的天賦和經驗賦予他完美的操控能力;而我的經驗,對他來說,如同小數點後面的數字,可以慷慨地被舍棄。那次和他去吃快餐,花童遞給幾枝玫瑰——哪兒找來這麽臟的玫瑰?顏色像經血。為了擺脫花童的糾纏,我眼睛都不眨地說:“他是我爸爸。”是的,魔法師的 情感 經歷過於豐富,他卻是我幾乎唯壹的浪漫史。和他在壹起,我無知,他無敵,局面缺乏基本的控制,除了晚輩壹樣領受他安排好的教育。  

他能夠以松弛自如的態度來處理感情關系,我不知道,這是對他漫不經心的錯覺,還是這本來就是他從經驗裏提煉的從容。有時懷疑,魔法師對我,僅僅略微超過紳士對女性普遍懷有的好感和耐心。我的感情太強烈,總能體會他對比之下的處變不驚。魔法師習慣保持親近而不密切的交往頻率,這種頻率,更像遊刃有余,還是無動於衷?  

他從不潦草,使通奸多了幾分失真的溫情。和魔法師做愛,有既狂烈又始終被人珍惜之感。魔法師能那麽自由,享受之中不受折磨,大概因為我缺少最重要的而又無法依靠努力來彌補的東西:美貌和聰穎。問題是,發現了障礙又怎麽能解決呢,難道我能像簡愛啟發羅切斯特的話維護尊嚴——“如果上帝賜予我美貌和財富,我會讓妳難以離開我就像我現在難以離開妳壹樣。但是上帝沒有這樣做,但是我們的靈魂是平等的,就像我們都穿越墳墓,站在他面前”嗎?所有在愛情領域裏沒有靠才貌贏得的東西靠乞討都不能夠贏得,何況靠申辯和教育。  

種種愛情類型之中,我更習慣和擅長的方式是暗戀和無人所知的告別。我是如此熟悉對方不在場的愛情,可以輕松勝任想念。但對魔法師,我根本無所適從……仿佛未婚母親生下自己的畸形嬰兒,像是在懲罰,有罪的歡樂。也許我的愛情與自虐傾向有關:我愛並且只愛令自己絕望的東西。自虐就是從自我傷害中獲得快感的需要,我天生就對自己懷有不能解決的持久的仇恨。通過魔法師,我終於省悟,愛情是人類自虐行為中最普遍、最主要的手段。想起法國作家拉羅斯福科說過:“當我們根據愛的主要效果來判斷愛時,它更像是恨而不是愛。”  

有人在愛中會激發出驚人的潛能,活力四射,富於妙趣。我如此不爭氣,壹旦處於感情之中,微薄的伶俐也消失了,變得緊張、乏味、患得患失、優柔寡斷。在愛的壓力下,我體驗著自身的變形記,看見自己變成了壹只畏首畏尾的笨拙的甲蟲。  

世間的愛往往看起來相似,卻有本質差異。比如對寵物與對藏品就是兩種迥異的愛。是寵物的依賴,是它的餵養懇求,是它對主人的絕對需要,催生主人的憐愛。而藏品,對收藏它的主人永遠沒有情緒反應,收藏家再漫長的沈迷它也無動於衷,藏品可能更換收藏它的對象,但並不由此引起原有收藏者的怨意,他只會在愛與懷念中目睹它逐漸增值,並增加它在心裏的分量。越強烈的依戀,越容易被對方輕視。寵物帶給主人的只是 娛樂 項目,唯有藏品,才能成為真正的財富。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魔法師的壹個寵物,而我不幸,讓魔法師成為我的藏品。魔法師似乎從來不知道我的狂喜和絕望全都被他控制,並交替著給予。他身上有天使與魔鬼混合的天真氣息。  

數十層的高樓,在頂層露臺,夏夜的風浩蕩吹拂……萬籟俱寂的黑暗深處,他深入我。這個給我的生命制造懸念的人,我的手撫觸他——只有我愛,才給妳弦上的身體。嘴唇和嘴唇多麽對稱,當魔法師移開他的臉,我才看清:星空千瘡百孔,夜晚如何露出簡陋的本質。激越地沖擊我的時候,魔法師不知道,他神壹樣照耀我的面孔,和整個天堂的破綻,如何在我眼前快速替換。他讓我在肉體灼熱和內心寒意中交戰。因為愛最後要落回地平線,甚至落回深淵裏,所以所謂激情,就是妳敢於上升的無視生死的高度。  

置身慶典般的肉體歡愛中,天空,突然綻放起盛大的煙花……神燃起短暫撫慰的火把,我在映照中淚流滿面。這個春天是經過文身的,華麗,又反叛——它已經成為記憶裏的化石,像貝殼壹樣,堅硬地嵌滿花紋,包裹內裏的柔軟。  

我們平靜下來。我把左耳貼近魔法師的前胸,傾聽心跳:裏面有壹個懶洋洋的鐘,因為寂靜和寂寞、因為冷靜和冷淡逐漸停擺的指針。焰火過後,黑暗再次聚集;熱烈過後,魔法師的眼睛重歸安寧。他抽煙,把煙缸放在我裸露的脊背上。我們都在孤獨中,卻無法相互攜助和給予,如同兩個玻璃缸裏的遊魚,彼此的聲音都不能傳達,何談相濡以沫?盲人般,我們都是困守的蛹,無論怎樣相親相愛,黑暗都是各自的,不能被分享的。壹個看不見臉的世界,猜測不出彼此的復雜表情。  

幸福有張善於許諾和背叛的嘴,我記得那陰謀中特有的溫柔。整個晚餐,似乎有什麽氣體像帽子似的懸置在魔法師頭頂,然後漂移,分散我的註意力。魔法師看著我,似乎還是那樣的眼神,有入骨的專情錯覺。我食不甘味,吃的東西口感那樣古怪,像是在撕扯蝙蝠的翅膀,既不是肉,也不是皮,說骨不骨、說筋不筋的東西。我面無表情地咀嚼,頑強消化著難以歸類也難以下咽的食物和愛情。我如何能把內心的黑暗認作壹場短暫的隧道旅行?  

愛我的人賜予我禮物,我愛的人賜予我傷口——顯然來自後者的給予更珍貴,因為只有傷口,與我發生的是真正的血肉意義的聯系。我在魔法師的私人浴室裏,發現壹根包著織物的橡皮筋。它在皂盒旁邊,香皂泡沫形成壹層包裹著的白跡。不是多疑的猜測,直覺告訴我,它屬於誰。那麽她是長發的,她是洗過澡後濕著頭發走的嗎?她有時候把頭發束起,有時散開,才會偶爾忘記的吧?她也是魔法師的情人之壹,我只是不願對自己說破。他的 情感 工程,由眾多女性同時建設。我抱著魔法師的時候,他分明有著不屬於他的經過洗浴也不沒有去除的他人氣息。  

我想從魔法師這裏獲得如父如兄的安全感。但這是安全感嗎?兩臂吊在高空繩索上,稍壹松手,萬劫不復……壹切取決於對自己的支撐。在這樣的愛情中是不能休息的,因為它不是壹張安全網,妳不能睡在上面。愛情乃是非之地,神也放棄管理。只有絕望愛情中,人能體會到這種和自己的劇烈對抗,以及,痛徹的撕裂感。我的刀叉機械地在盤子裏劃動。我是壹頭文明的野獸,我吃我自己的肉。  

小時候幼兒園裏打針,哭泣是兒童的正常反應,作為孩子的我卻拼命克制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以至咯咯咯地笑起來。面對自己的困境,我天生具有誇張性的喜劇掩飾——內心越絞纏,表情越滑稽。疼在左心室的位置,逆時針方向,漣漪壹樣逐漸擴大,擴散到整個肢體。我壹邊用力咀嚼,磨斷堅韌的肉纖維,壹邊眉飛色舞地對魔法師說:“要是食人族把我們都抓住圈起來,有的殺了,剝皮做鼓,有的殺了,燒火烤肉,妳最適合養起來提取麝香。知道嗎?妳走過會留下壹條氣味的甬道,多黑我都能尋著味兒找到妳。”  

說完這句話,世界就黑了。突然斷電,樓道裏多了走動的人聲。我壹言不發,毫無障礙地在漆黑裏大步走,從冰箱裏取出幾根冰棍,然後循著味道準確回到魔法師身邊。他還坐在那裏,以為我拿來了蠟燭。我坐在他身上,就在黑暗裏抱住他的脖子,下巴放在他肩膀上,我的腿纏著他的腰,不看他的臉。我開始壹根接壹根地吃。我冷得渾身發抖,壹口壹口,咬下堅硬的冰塊。愛就是吞咽,不斷地艱難地吞咽。食物通過食道,開始被葬送的裏程……他朝向深喉的吻,也壹樣……下潛,下潛。性器與肛門離得那麽近,被歌頌的愛情比鄰不被提及的臟。***同的食物在我和魔法師不同的消化道裏,下降,被各自分泌的汁液攪拌,最後壹樣成為穢物。我無法想象爛掉的愛情,即使它爛在我眼前,依然覺得無法想象——我真沒用,想象是我唯壹能夠運用的生存解決手段,它無效。  

當人們從壹場轟轟烈烈的偉大愛情中退場,往往發現自己成了往事的汙點證人。而我愛魔法師,以蔑視其他異性的決心,以全部智慧置換出的孩子式的無知,以了無趣味的貞潔和犧牲,以習慣和需要,以死亡之前貫徹到底的盲目等待,來證明,我愛得多麽不容修改——像已經上交的錯誤答卷。  

魔法師送給我的那條魚終於死了。以前我就目睹過它的自殺行為,從魚缸裏躍出,落到沙土之中。我在感情裏的掙紮,如同這條脫水的魚,沒有了優雅和原本睡夢中依然能保持的清醒的眼睛……魚在地上,它疼,窒息,沾滿塵土,在笨拙的扭動和摔打中,銀質的彩鱗——它身體上最美的裝飾物,紛紛剝落。  

我把不動了的魚放到龍頭下,讓水流沖擊它的口腔,它的嘴張大,當我從水流下移開,它的嘴又閉上了。我就這麽給它人工呼吸,魚濕的並攏的尾巴搭在我的掌心。有幾次,我以為它復活了,嘴巴似乎自覺地開合著。但最後的搶救是無效的。我不甘不舍地把它擱回魚缸,它還圓睜不瞑的眼睛,柔軟地泡在水面。白雪公主住在水晶棺裏依然能被喚醒,但它,將慢慢腐爛,從體表,到內臟。死魚曾經的同伴嫌惡地遊開,遠遠繞行它的屍體——而它像天使,漂浮在比它們更高的地方。  我知道,壹切都要死去,死在時間的停屍床上。慢慢地,將找不到任何魔法師愛過我的證據——像植物人的力氣,嬰兒的記憶,亡逝者手上的溫度,這些即使存在也沒有痕跡的東西,到底有多重要呢?  

秋天來了,神在天上釀制金色的酒漿。飲用這個秋天,我從陶醉變得糊塗,從謹慎墜入輕信……我愛過的魔法師,在我清醒之前已先於我忘記。他將就此拆除我身體裏那座秘密的花園。  

我把死魚埋進了樓下廣場的松樹下。壹個穿著旱冰鞋、流線緊身衣,樣子像運動員的男子從我身旁速滑過去,進入人群之中。酒廠正搞促銷活動,每人可以得到壹杯免費香檳。這個秋日午後,媚人的光線裏,街心公園,馬路上,售貨亭……到處是喝著香檳的人們。有的壹飲而盡,有的淺斟慢酌,臉上浮現出覺醒了的享樂感。我並不想得到這饋贈,壹看人們排著漫長的隊登記,紛紛喜悅地,高舉著從灑出酒液的托盤裏取出晃動的那杯酒就夠了。但我需要這歡樂。我需要這歡樂支撐壹條無名死魚的葬禮。從超市裏買了壹瓶幹紅,坐在底腳有些搖晃的街心椅子上,我獨酌。那麽多人,那麽多酒泡沫金黃,只有我的杯裏,血紅。  

把回憶壹口壹口地吃下去就會積聚力量,像發條壹下壹下被卷緊。沒有什麽比復仇更有力量和耐心。魔法師不會察覺我從他那裏偷走了什麽。壹個砂粒進入,經過艱難的吞咽和包裹,它會呈現珠粒上不可思議的暈彩。我要把自己變成壹枚珠貝,藏納起壹生的珍寶。  

給女兒熨燙校服的時候,我知道,另壹個小小的女兒正在子宮深處沈睡。當我第壹次從B超裏看到她,她浸泡在我漸漸充盈的羊水裏,像小人魚正遊弋在藏藍色的海底——她的樣子如此甜蜜永恒,像福爾馬林的胎兒隔絕於生死。等她浮出水面,即使也將愛慕壹個終將背叛和離棄的男人,我也深知,她會在災難裏獲得拯救中的飛升。  

房間裏,闊葉植物深厚地綠著,花瓶裏斜插幾枝新折的桃花:艷而碎小。空空蕩蕩的玻璃缸裏,我再不養活嬌氣而冷漠的魚了。只有壹只謹慎的烏龜,沈默著,像個偷窺者,慢吞吞地,探出它斑駁醜陋壓扁的頭。

周曉楓 ,1969年6月生於北京,做過20多年文學編輯,現為北京老舍文學院專業作家。

出版有散文集《斑紋壹壹獸皮上的地圖》《收藏壹壹時間的魔法書》《妳的身體是個仙境》聾天使》《巨鯨歌唱》《有如候鳥》等,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等獎項。2017年開始兒童文學創作,出版童話作品《小翅膀》和《星魚》,獲中國好書、中國童書榜年度最佳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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