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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師椅裏的風水

村子最南端自東向西橫著壹座小山,叫廟子山。山頭往下在半腰處是壹片土地,這片地從山腰向外斜伸出去約莫三十丈遠,便又向下斜落下去兩丈來高。山腰這片地形成了壹個月牙狀的彎兒,彎兒外邊繞著壹片荊棘林,這彎兒兩邊各有壹條路斜斜地穿插到山下。站在廟子山頭往下看,這地方恰像壹把太師椅。

在解放前幾年,就有五戶人將房屋建在那把“太師椅”裏面,都說那風水好,要出大人物。

這把“太師椅”裏的五戶人,有四戶都姓喬,他們是叔伯兄弟,其中老大喬玉龍家有良田數畝,是個小土地出租。另壹戶姓尹,叫尹小平,是喬玉龍的佃戶。

那年農歷冬月初的壹個晚上,寒風凜冽。尹小平家後園內圈著的雞鬧得厲害,硬生生把尹小平給驚醒了。

尹小平心裏明白,又是那廟子山上的黃鼠狼下山化緣了。他的雞圈最破,那黃鼠狼也最愛光顧。他也不起床,只躺在床上“嘖嘖嘖”地長聲吆喝,壹聲不行,接著又吆喝,直到把黃鼠狼吆喝得頭昏腦漲悻悻而去方才罷口。

壹陣吆喝之後,他竟難以入睡。躺在床上,緊裹那床破棉被,張眼望向墻上小木窗,黑漆漆的,沒壹點光亮,也不知道是什麽時辰了。

忽然間聽得門外傳來喬老四的喊聲:“老尹,老尹……”

尹小平急忙答應著。又聽喬四在門外說:“東家叫妳去壹趟,紀嫂子難產呢!妳去幫忙畫碗水喝。”

尹小平聽喬玉良的語氣很急,也沒多壹刻耽擱,破衣上身,快步走出來,與喬四壹起快步行去。

進到堂屋裏,尹小平見屋裏幾盞油燈點著,照得屋裏好不亮堂;屋正中供著送子娘娘,供品用的水果在油燈的照射下發著誘人的光芒,讓人垂涎三尺。

尹小平默默地吞咽著嘴裏無端冒出來的唾液,聽喬玉龍對他說:“老尹,都知妳很會畫水,現在小翠難產,還請老尹幫忙畫壹碗催生水,讓她們母子平安,我喬玉龍感激不盡。”

尹小平心裏有些慌,他怕萬壹那娘子喝了水不管用,後果可就嚴重了。於是,他囁嚅著不敢應承。喬玉龍看出了他的心思,說:“老尹,妳只須拿出本事來畫水就成,至於結果如何,就看她們母子的造化,若有不測,我不怪妳”。

尹小平這才放下心來,叫來壹碗水,放在堂屋八仙桌上。他先將壹只筷子橫放在碗上,然後對著那碗水指指點點,嘴裏念念有詞,但聲音細不可聞。

只壹小會兒,尹小平便將催生水畫好了。喬玉龍急忙端起水,壹邊大聲叫房間裏的人壹邊向門口移過去。立即便有喬三嫂子出來,小心翼翼地接過水,轉身去了。

堂屋內就只剩幾個喬家大老爺們兒來來回回地踱著,而尹小平畏畏縮縮地站在墻角根兒默默地傾聽他們沈重的牛皮鞋子在地上踱出“托托”的聲音。

房間裏壹直都是鬧哄哄的,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猛地聽到紀小翠壹聲撕心裂肺地嚎叫,讓堂屋裏的人都嚇壹跳。但接著便聽到嬰兒的哭聲,喬玉龍臉上半憂半喜,站在房間門口直搓著手。

接生婆劉三娘轉出門來,笑著對喬玉龍說:“大哥,恭喜妳啊!紀嫂子生個胖小子,母子平安。”

喬玉龍嘿嘿嘿地傻笑,壹句明白話也說不出來。他心裏是真的高興,第四個孩子了,終於生帶把兒的了。他忙看看懷表,笑著,自語道:“嗯,寅時生,虎孩子,好,好,好啊!”喬氏幾弟兄也紛紛上來道喜,壹時間,堂屋裏也不再沈悶了。

尹小平在角落裏,沒人去答理他,只有壹陣接壹陣的冷氣照顧他。他是識相的,也沒久留,悄無聲息地出得門來,往自家的寒舍走去。從喬玉龍家門口到他家門口,距離二十丈,沒有燈火,也可以摸索著回去。

但讓尹小平意外的是,出門後竟發現天色甚明,他擡頭望天,既無星也無月,也不是晨光。他心中壹驚:原本漆黑的夜,現在變得亮晃晃的,天降異象,難道剛生下來的那小子真是個貴人不成?他還隱約可以看見對面那座氣勢恢宏的鳴羅山的山頭正俯瞰著自己,他又想:對面的山勢很雄,廟子山的山勢弱,即使是真有貴人降世,估計也難成氣候。想著想著,也到家門口了,他進門後和衣而眠,卻久久無法入睡,想著別人家裏添丁加口,自己四十開外依舊孤家寡人,便壹陣的悲傷。

喬玉龍倒也沒忘記尹小平的功勞,次日便告訴尹小平,說是免他壹年的地租子,並送他五斤白米。尹小平千恩萬謝,感激萬分,想著過年終於可以吃頓香噴噴的白米飯了。

日子壹天天地過去,轉眼已是臘月半了,已近年關。

那日天氣晴朗,太陽高懸空中,射出金色的暖洋洋的光。午後,喬氏兄弟在院子裏曬太陽。尹小平也坐靠在墻根邊半瞇著眼,他不會太靠近喬家的人,他覺得自己比人家矮壹截,距離太近了就會渾身不自在。

迷迷糊糊間,尹小平聽見喬三對喬玉龍說:“大哥,為何這些日子來,妳變得這麽憔悴?晚間也沒聽見孩兒吵鬧啊!”

喬玉龍嘆息著說:“三弟,妳不知道,自從小翠生了孩子後,我就沒安穩地睡個好覺。”

三嫂子正在織毛衣,聽到這話,忙接口問:“大哥,那可是怎麽回事啊?是受她們母子的折磨了嗎?”

喬玉龍幽幽地說:“倒不是她們母子的問題,那孩子也聽話的,晚上壹覺睡到天亮,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好的很。只是不知道為什麽,自從這孩子來了,從第二天開始,每天半夜,房頂上就‘嘩嘩’地響,斷斷續續地要到淩晨時分才安靜下來。鬧得我睡不著啊!”

“可是什麽貓呀耗子嗎?”三嫂子問。

喬玉龍搖搖頭,又嘆了口氣。

喬老二平時少言寡語,但此時他開腔說:“那大哥心裏可有什麽眉目?我老早就聽說這地兒原是有許多古墳的,老壹輩兒的還有遇見過花臉遊屍的。”

喬玉龍愁苦著臉搖搖頭。倒是旁邊陪著的幾個媳婦兒臉色變了又變,縮著脖子斜眼四處張望壹陣,然後相互間靠近了些,仿佛那花臉模樣的家夥隨時會飛出來壹樣。

喬老二又說:“大哥,妳知道我是個練家子,我是不怕這些名堂的,要不我們幾兄弟晚上辛苦點,壹起出去守夜,帶上我那對鐧棍。”

尹小平將這些話聽在耳裏,心裏琢磨起來:為什麽這孩子出生後他家晚上房頂會有動靜呢,難道這小地主家真是坐在太師椅上了?他心裏也湧起壹陣嫉妒之意,但只壹下子又消失了這個心思。

果然,喬氏四兄弟在晚間亥時出門,拿著火把,帶上棍棒,去了後面坡上那處彎兒處蹲守。那裏正好可以看到喬玉龍家的屋頂。坡下有壹片荊棘沿著彎兒蔓延,幾人便在荊棘林邊守著,看看究竟是什麽東西在作怪。

他們這壹守就是十來天,什麽也沒發現,但房頂上的聲音壹如既往地該來的時候來該去的時候去。喬氏幾兄弟白天睡大覺,晚上守夜,個個弄得好不疲憊。眼見年關將至,喬玉龍對兄弟們說再守壹晚,不管有沒有發現,都就此作罷。

也許是大家心裏想著是最後壹夜了,那晚精神都好,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壹邊來回地巡邏,壹邊看著喬玉龍家的房頂。

但直到公雞打鳴也沒有任何發現。喬玉龍招呼大家回家去,幾人垂頭喪氣地準備往回走。喬老二膽最大,他斷後。剛行了幾步,他急忙叫住大家,然後回頭細看。另三人也留神戒備。

壹陣“得得得”的聲音由遠及近,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很清晰,很突兀,但又讓人覺得有些飄渺空遠,竟讓人有毛骨悚然之感。幾人高舉火把,讓黃慘慘的光照得更遠些。

喬老二眼力最好,遠遠地見壹只像貓壹樣的東西飛快地向喬玉龍家方向奔去。他二話不說,飛步上前,高舉鐧棍,照著那東西狠命打去。也是他動作迅急無比,竟打得那像貓壹樣的東西壹聲慘叫,壹頭鉆進了荊棘林。

其余三人見老二打了那物壹棍,料想它再無生還余地,也都去撥拉開荊棘林尋找。只是找了許久,手腳被刺紮得血跡斑斑,也找不到那東西。眼見東方發白,天色將明,他們便往家去了。壹路說說笑笑興高采烈,都說那定是個怪物,這下終於讓喬老二收拾了,家裏可以安生了。

當四人回到院子的時候,尹小平剛“嘖嘖嘖”地將黃鼠狼給吆喝走。他聽到屋外幾人的談話,心下犯疑:如果真的打死了壹只貓又找不到屍體,可奇怪了,搞不好那虎小子要糟糕。

壹陣嬰兒哭聲從喬玉龍家傳出來。喬玉龍有些詫異,因為這孩子自出生以來,不睡到大天亮是從來不會哭的,今天卻哭了。他忙快步往家走。剛到屋檐邊,只聽“砰”地壹聲響,有個黑呼呼的東西從屋檐上掉到地上。他嚇壹跳,忙用燈往地上照,想看看究竟是什麽。可他找了好壹會兒,什麽也沒有。又聽屋裏孩子哭得厲害,就進屋去了。

進到房間裏,見紀小翠正抱著孩子輕輕地搖著。喬玉龍問:“孩子今天是怎麽回事?醒得這麽早?”

紀小翠回答說:“好好的,不知道為啥,壹下子就哭了,怎麽哄也不行,就哭。”

兩夫妻用盡能用的辦法哄孩子,好大壹會兒,那孩子才哭聲慢慢地變小,直到沒有壹點聲音。

喬玉龍笑著嘆口氣說:“這虎孩子,也學會折騰人了。”

紀小翠也松口氣,準備將孩子放回床上。但她又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她摸了摸孩子的臉,冷冰冰的。她心裏有些發慌,又摸摸孩子的脖頸,還是冷冰冰的。摸到孩子的胸口時,只有壹點點被褥留著的余溫,那孩子已經沒有了心跳。

天色剛亮,尹小平睡得正酣,猛地被壹陣女人的嚎啕大哭驚醒了。細細壹聽,是紀小翠的聲音,她壹邊大哭壹邊數落著。尹小平嘆了口氣,心裏想著:這把太師椅太小了,坐不下太大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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