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每說壹次,我就會在暗夜裏回頭看壹眼。雖然什麽也看不見。我知道那個不算低的紅漆櫃子,上面有鏤花,有雕刻的花鳥,我很喜歡。奶奶總會把她的那些黑藍大襟疊好後,打開櫃子鎖,手提鎖柄,吃力的掀開厚厚的櫃子蓋,向後猛的壹推,聽見“啪”的壹聲櫃子蓋碰到墻壁的聲音時,奶奶才拿起衣服小腿蹦的筆直,點著小腳把衣服放進去。我看不到裏面放的啥,就會不管三七二十壹跳到床上向裏瞅。
櫃子分上下兩層,上面的櫃子很深,底下有壹白色檔板隔斷,裏面放些舊衣服和被套;還有奶奶紡織的棉花打成包擠在櫃子壹角;還有給四叔做的棉鞋用繩綁好放在上面;還有紡花織的線穗裝在粗布袋裏,那突起的小尖兒讓我總忍不住用手把它按下。上面空空的沒放滿,我就問:奶奶,咱家沒有床,我可以躺在裏面睡。奶奶就笑道:“櫃子是放衣服的,不能睡,會把人捂死的”。嚇的我以後再也不敢說這樣的話。
白天我會用手指小心的撫摸幾下,生怕那些花和小鳥不等我長大,就會自行消失。天天放學回來就跑到奶奶屋瞅瞅,姐姐們都問我有啥好看的,又背不走。我理直氣壯的回敬:這是奶奶給我的嫁妝,妳們都沒有。
她們都會很羨慕的上前看看並用手摸著花。我害怕她們去觸碰,萬壹不小心把花給弄掉或把小鳥的眼睛給摳瞎,那我的嫁妝……我很寶貝、很用心的呵護它。
那時家裏窮,誰家結婚有壹陪嫁的櫃子就很了不起。我很幸運,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奶奶已經給我準備了嫁妝,這常常成為我炫耀的資本,因為我不只有愛,還有奶奶送的陪嫁。
白天上學,晚上壹如既往和奶奶睡。奶奶有個小嗜好,愛把好吃的東西藏起來。那時太窮,怕被人發現,她就把吃剩的饃和油榨果子用布包好,放在櫃子下面壹層。自己舍不得吃,總想在我喊餓時,拿出來掂肚。晚上睡覺,總聽到咯吱、咯吱的叫聲,便會嚇的壹激靈驚醒。就聽奶奶用手拍下櫃子板,裏面便沒了聲音。片刻,咯吱聲會再次響起。我嚇的縮在奶奶懷中,她就摟緊我,說著:別怕別怕,屋裏有老鼠。
她起身打開櫃子門,摸索著拿出吃的,我們倆壹人壹口,有時硬的難以下咽,就慢慢的嚼軟再吞下。半夜三更能有吃的,真是美味。記憶中更懷念奶奶收藏的油榨果子,很甜很香!
初中時家鄉的學校被取締,父親帶我去縣城上學,和大姐、三姐、弟弟四人壹起生活。家裏僅有的壹個紅色木頭箱子,裏面放滿了我們姐弟幾人的衣物。生活的拮據,使得我們沒有更多的衣服放置,總是老大穿了老二拾,我總是拾穿三姐穿小的衣服。
有次晚上放學,我和三姐下晚自習回家,門關著,屋內亮著燈卻沒人。向裏屋壹看,窗上亂七八糟堆著衣服。把我和三姐嚇壹跳,以為家裏進賊,趕緊把箱子蓋打開,只見弟弟已蜷在箱內睡著,紅紅的臉蛋熱的出汗。
急忙叫醒把他扶出,問怎麽回事?弟弟說:“壹個人在家害怕,就躺在箱子內睡”。他用壹根棍子頂起箱頂,露壹條縫隙透氣。我猛想起奶奶說過的話:櫃子不能睡,會把人捂死。看著弟弟聰明的用小棍撐起,後怕的我壹直叫著:還好!還好!沒被捂死。
後來,居家搬遷洛陽,奶奶難舍故土,依然生活在農村老家。想奶奶時,我會大聲對父親說:我要回家看我奶。父親也被我的孝心感動,總會從微薄工資中拿出來回的路費,以饗我的思鄉之情。
因家大人多無處安置衣物,父母省吃儉用買了壹個兩扇開的大衣櫃,紅黃色,很漂亮的那種。中間有壹穿衣鏡,因當時太窮,穿衣鏡壹直沒裝。母親用壹浴巾拿圖釘按緊擋住空出來的壹方。規定我們四個人用左側上下四格的壹面,壹人壹格放自己衣服;中間放被子、棉衣;右側放父母的大衣等物。
記得櫃子最上面有壹橫桿,可掛衣服。父母就職於學校,為了逢年過節能體面走出去,二老節衣縮食各買壹件黑色呢子大衣。他們很小心、很珍惜的把大衣用衣架掛起,感覺很新潮。像電視中演城裏人那樣,在櫃子內取下大衣穿在身上,那種畫面感很讓我向往。那是我第壹次體驗櫃子的用途,不但能盛放衣物,還能找到心裏歸屬。區別於奶奶給我的嫁妝,更有觀賞性和實用性。
隨著年齡漸長,和奶奶的距離更遠了,有時回家看她老人家,她還惦記著我的嫁妝。大家都笑她老古董,現在誰還要又舊又沈的箱子啊!奶奶聽了失望的喃喃自語:是啊,太舊,還被老鼠咬了個洞。我壹聽,怕奶奶難過,就笑道:奶,妳給我留著,這櫃子妳可是答應給我的,不許給別人喲!
奶奶聽後,臉上樂開花,連聲笑回:行,行,這櫃子就是給妳的。
97年結婚,我沒有要奶奶給的櫃子。因為它實在太老舊,又矮又醜,離我心中夢想的櫃子太遙遠,也無法擡到洛陽陪我出嫁。但奶奶心裏始終惦記著她的櫃子,誰也不給,認定我隨時會拉走到洛陽安家。
和老公去家具市場選壹套淡黃色,高1米八的組合櫃,我倆各有壹個獨立的雙開門櫃子。當我終於擁有自己的衣櫃時,開心的把自己的上衣、褲子、大衣等分門別類放好,下面還有兩個小抽屜,放些襪子、內衣等物。條件好了,屋子大了,內心的情緒反倒多了,不像兒時對什麽都新鮮好奇,心中總有壹處空著。
每當煩躁時,我就想起奶奶的櫃子,還有鏤空的花鳥,想著上面的油漆早已斑駁脫落,難看的不忍目睹。回老家打開時,裏面仍然放著奶奶的黑藍衣服,不管生活發生多大變化,奶奶穿戴依舊不變,最大變化是讓我把她留了80多年帶髻的長發,剪成了齊而短發。
2004年,帶著老公和母親壹起回家看望年邁的奶奶。聽我回去,她掙紮的起床拉我手,坐在窗沿上,對我噓寒問暖。看著她瘦骨嶙峋突起的手,我心裏打顫,為沒能多陪伴她老人家心有不安。她要去衛生間,攙扶去後院,起身時看她雙腿打顫無力站起,趕緊叫了父親。眾人又扶又擡的把她抱在床上,奶奶大喘著氣,手指前方,壹看正是她心心念念送我的嫁妝。
那壹刻父親擋了她的視線,急的忙掐她人中,奶奶無力的直向外吐氣。我拉著她的手,不停的叫著:奶奶!奶奶!
看著被父親掐紅的人中,等不及醫生來,奶奶就撒手西去。臨走時,我拉著她的手壹直變冷才被母親放開,說是趕緊給老人穿衣服,要不然身體僵硬沒法換新衣。
呆呆的看著她們忙亂,奶奶壹直安祥的躺在床上。我從沒想到,這次回來看望竟成了永別。那個常陪我唱小曲的奶奶,就這樣離我而去。
送奶奶入土為安後,我靜靜地坐在她睡過的床上,壹個人想著和她在壹起的點滴。擡頭看,那個說送我的嫁妝正安靜的佇在那裏,它也似在悲傷。陪伴奶奶70多年的櫃子孤獨的被人冷落在墻壁壹角,似在埋怨我的無情。走上前,擡起櫃蓋,裏面空空如也,人死如燈滅,奶奶的衣物已隨著紙紮壹起火化。望著空無壹物的櫃子,想念著裏面我和奶奶的故事,忍不住大放悲聲。
2016年,搬新家後,結婚時的衣櫃已不能滿足壹家三口存放衣物。和老公去洛陽各大家具商場參觀,看著琳瑯滿目,式樣新穎、美觀、經濟耐用的各式衣櫃,讓人眼花瞭亂。給兒子購置壹套淡藍色衣櫃,因為兒子偏愛藍色,就如他所願。我和老公挑選壹套白色的組合櫃,2米高,比以前任何櫃子都高大尚,為防止灰塵積壓不好打掃,櫃門以簡單大方為主,組合安裝後清雅大氣,更感心儀。
如今,奶奶已離開十四個年頭,那個櫃子依舊靜靜地被我存放在老家屋內。年久失修的房屋和奶奶給的陪嫁已離我漸行漸遠。只有想起奶奶,那個被我冷落的衣櫃才跳出來提醒我,那是我的嫁妝。多年來不管怎麽物換星移,衣櫃新舊更替,奶奶對我的愛和陪嫁,讓我時時眷戀,時時想起,唯有沈澱在心底,讓它成為我美好回憶。
奶奶,我想妳,在天堂的另壹面,我們互保平安,永不言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