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膺
內容摘要:
歷史從來不缺精彩的篇章,然而不管歷史是如何的驚濤拍案、亂石穿空,本書作者始終保持著觀望者的冷靜與超然,或以縝密嚴謹、不動聲色的筆觸梳理金匱之盟、燭影斧聲的千古謎案,或以淡然難覓蹤跡的憂郁鋪寫畫金刺繡滿羅衣的盛年景象和盛不下許多歡樂的柔美西湖,它們與杯酒釋兵權的大氣雍容、熙寧變
序言蝴蝶夢裏家國(1)
宋徽宗辦畫院,招畫師采用唐人詩句命題考試。其中有壹題“蝴蝶夢中家萬裏”,奪魁者王道亨畫蘇武牧羊假寐,以見萬裏意。此句出自唐崔塗《春夕》詩:“水流花謝兩無情,送盡東風過楚城。蝴蝶夢中家萬裏,子規枝上月三更。故園書動經年絕,華發春唯滿鏡生。自是不歸歸便得,五湖煙景有誰爭。”詩借夢蝶意象寫遊子孤眠異鄉的空虛、失望:思鄉入夢——夢醒益思——子規聲裏愁益愁。“蝴蝶夢”與“家萬裏”虛實相應,“蝴蝶夢”與“子規啼”樂悲同構,“子規啼”與“三更月”聲色相照,清冷、淒涼、愁慘的氣氛令人觸目傷懷。王道亨的發揮擴充了原詩的意境,這種意境又正好影射了宋朝的國運,包括徽宗本人的命運。自秦漢以來,中原國家與周邊少數民族國家的沖突壹直不斷,漢唐時期中原王朝通過武功與和議十分困難地維持著對峙局面。宋初開國之君建立起壹套不同於漢唐的體制,改變了開拓向外、宣武播文的方針,代之為以強內虛外、沈潛向內為特點的文治靖國策略。這是唐末五代戰亂之後的必然選擇,事實證明是十分明智務實的。但強內虛外、沈潛向內是痛苦的、得有耐心的,只有太祖懂得其中的道理,太宗、真宗、仁宗,包括徽宗,都曾憋不住氣想對外發泄壹番,在“強內”不足的情況下貿然行動,結果都不得不縮回了頭。真宗在取得澶淵之戰勝利的時候,果斷地以巨大的利益讓渡與遼國簽訂歷史上著名的“澶淵之盟”,是對時勢的深刻洞見。繼真宗簽訂“澶淵之盟”之後,宋朝與遼國之間和平相處了119年。後來遼國後院崛起女真部落,叛離其宗主遼國而獨立,壹年之後建立了號稱“金”的國家。徽宗和蔡京、童貫、王黼等認為有機可乘,壹相情願地想要火中取栗,企圖與其相互聯合,腹背夾擊,搞垮遼國。結果是滅了遼國,金國揮兵南下,直取開封,於是有了“靖康之恥”。國破家亡,徽宗本人北擄,也出現了許許多多洪皓壹樣的“宋之蘇武”,“蝴蝶夢中家萬裏”由此成為壹種時代的苦痛。
撇開“家萬裏”,“蝴蝶夢”本身也是宋朝的壹個隱喻。與其他朝代相比,宋朝更具有夢幻特征。在“文治靖國”的方針支配之下,專制政權的獨裁和殘忍有所消解,士人大談建國治國方略,產生了王安石這等具有偉大思想、偉大理想的改革家。當時各種思想得以兼容並蓄而集大成,形成了難以勝數的學說,每個人都可以有不同的或更多的價值取舍。其時科舉制度又十分完善,平民有了更多進入上層社會的機遇。經濟形態日益多元化,尤其是商業、手工業的地位空前提高,國民有了更多自由選擇生業的機會。隨之而來的是人的生活方式的改變。商人活動的舞臺不斷擴大,明顯形成了商人階層,農村和城市出現了許多種養、加工專業戶,財富與政治的關系更加緊密,包括皇室在內的婚姻限制日益弛禁。前朝各代的科學技術和文學藝術得以全面綜合並向精深化方向發展。造紙、印刷、紡織、制陶、醫療以及遠洋、天文、物理等方面的科學技術成就達到相當高的水平。詩詞、戲曲、繪畫、書法全面趨於精熟,達於極致。除《資治通鑒》、《通誌》、《續資治通鑒長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等史學巨著之外,還出現了體例詳備、征引賅洽的《乾道臨安誌》、《淳佑臨安誌》、《鹹淳臨安誌》等地方誌著作。另外,還開創性地編纂了規模宏大的《開寶大藏經》、《太平禦覽》、《太平廣記》、《文苑英華》、《冊府元龜》、《神醫普救方》、《崇文總目》等叢書、類書和目錄學著作。在宋朝體系宏大而且結構復雜的皇權制度和種種鴻篇巨制之間,我們可以看到偉大的理想主義者的“蝴蝶夢”。
崔塗的“蝴蝶夢”意象自也與莊周夢蝶有關。莊周夢蝶還有它本來的壹種哲學意義:不知是莊周做夢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莊周——人不可能確切區分真實和虛幻,但人與物齊,若能打破生死、物我的界限,則可無往而不快樂。清人張潮於《幽夢影》中言:“莊周夢為蝴蝶,莊周之幸也;蝴蝶夢為莊周,蝴蝶之不幸也。”宋朝的君臣百姓在相對自由的自我經營和十分濃郁的文化建構氣氛中,確實有點兒忘了自己是“莊周”而甘做“蝴蝶”。自太祖立不殺文臣的規矩後,盡管後來實際上也有過壹些文字獄,但從政為官的環境還是比較寬松的,所以王安石、司馬光、蘇軾輩在朝堂上說話辦事都比較意氣用事,敢於大膽向皇上進諫自己的意見,還常常據理力爭。許多人因此壹生仕宦浮沈。起而落,貶而起,如同家常。王安石行改革,將個人的安危和利益置之度外,壹心要施展自己的抱負。蘇軾壹生在患難中度過,但其似乎從來不接受教訓,有機會還是照常發表自己的意見。宋徽宗天賦很高,並不如壹般意義上認為的那樣是個昏君,只是在朝堂上制造了他美妙的畫境,用藝術手段做皇帝的事。南宋的大部分皇帝則在過著壹種虛無縹緲的生活。宋朝的普通百姓似乎並不比前朝富裕多少,但他們都善於從自己平常的職業中發現創造的樂趣,制造出諸如南宋官窯、畫金刺繡這等美麗的作品來。當時的許多文人入不了朝堂,便去做行吟詩人,其中寫到萬首詩詞之多的不在少數。宋朝人將儒、釋、道融為壹體,不知自己是為儒、是為釋、是為道,也不知自己之為“莊周”了。莊周夢蝶原本也極易滑向虛無主義、懷疑主義,但宋朝人好像並未如此,這是難能可貴的。“莊周”夢為“蝴蝶”,是宋朝人的幸事,也是宋朝的幸事。宋朝人在他們的超邁之間,創造了無與倫比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財富,拓展了自身的生活意境,更多地求得了人性化生活。當然,“蝴蝶”不再夢為“莊周”,也是宋朝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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