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
壹
前時我在南京無事,書報雜誌亦不大看。這壹天卻有個馮和儀寄了天地月刊來,我覺和儀的名字好,就在院子裏草地上搬過壹把藤椅,躺著曬太陽看書。先看發刊辭,原來馮和儀又叫蘇青,女娘筆下這樣大方利落,倒是難為她。翻到壹篇《封鎖》,筆者張愛玲,我才看得壹二節,不覺身體坐直起來,細細的把它讀完壹遍又讀壹遍。見了胡金人,我叫他亦看,他看完了贊好,我仍於心不足。
我去信問蘇青,這張愛玲果是何人?
她回信只答是女子。我只覺世上但凡有壹句話,壹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及天地第二期寄到,又有張愛玲的壹篇文章,這就是真的了。這期而且登有她的照片。見了好人或好事,會將信將疑,似乎要壹回又壹回證明其果然是這樣的,所以我壹回又壹回傻裏傻氣的高興,卻不問問與我何幹。
後來我向蘇青問起張愛玲,她說張愛玲不見人的。問她要張愛玲的地址,她亦遲疑了壹回才寫給我,是靜安寺路赫德路口壹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
翌日去看張愛玲,果然不見,只從門洞裏遞進去壹張字條,因我不帶名片。又隔得壹日,午飯後張愛玲卻來了電話,說來看我。我上海的家是在大西路美麗園,離她那裏不遠,她果然隨即來到了。
我壹見張愛玲的人,只覺與我所想得全不對。她進來客廳裏,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裏,又幼稚可憐相,待說她是個女學生,又連女學生的成熟亦沒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貧寒,心裏想戰時文化人原來苦,但她又不能使我當她是個作家。
張愛玲的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是我的客廳今天變得不合適了。她原極講究衣裳,但她是個新來到世上的人,世人各種身份有各種價錢的衣料,而對於她則世上的東西都還未有品極。她又象十七八歲正在成長中,身體與衣裳彼此叛逆。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學回家,路上壹人獨行,肚裏在想什麽心事,遇見小同學叫她,她亦不理,她臉上的那種正經樣子。
她的亦不是生命力強,亦不是魅惑力,但我覺得面前都是她的人。我連不以為為她是美的,竟是並不喜歡她,還只怕傷害她。美是個觀念,必定如此如彼,連對於美的喜歡亦有定形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張愛玲卻把我的這些全打翻了。我常時以為很懂得了什麽叫做驚艷,遇到真事,卻艷亦不是那種艷法,驚亦不是那種驚法。
我竟是要和愛玲鬥,向她批評今時流行作品,又說她的文章好在那裏,還講我在南京的事情,因為在她面前,我才如此分明的有了我自己。我而且問她每月寫稿的收入,聽她很老實的回答。初次見面,人家又是小姐,問到這些是失禮的,但是對著好人,珍惜之意亦只能是關心她的身體與生活。
張愛玲亦喜孜孜的只管聽我說,在客廳裏壹坐五小時,她也壹般的糊塗可笑。我的驚艷是還在懂得她之前,所以她喜歡,因為我這真是無條件。而她的喜歡,亦是還在曉得她自己的感情之前。這樣奇怪,不曉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
後來我送她到弄堂口,兩人並肩走,我說:“妳的身裁這樣高,這怎麽可以?”只這壹聲就把兩人說得這樣近,張愛玲很詫異,幾乎要起反感了,但是真的非常好。
二
第二天我去看張愛玲。她房裏竟是華貴到使我不安,那陳設與家俱原簡單,亦不是很值錢,但竟是無價的,壹種現代的新鮮明亮幾乎是帶刺激性。陽臺外是全上海在天際雲影日色裏,底下電車當當的來去。張愛玲今天穿寶藍綢襖絝,帶了嫩黃邊框的眼鏡,越顯得臉兒象月亮。三國時東京最繁華,劉備到孫夫人房裏竟然膽怯,張愛玲房裏亦象這樣的有兵氣。
我在她房裏亦壹坐坐得很久,只管講理論,壹時又講我的生平,而張愛玲亦只管會聽。男歡女悅,壹種似舞,壹種似鬥,而中國舊式欄上雕刻的男女偶舞,那蠻橫潑辣,亦有如薛仁貴與代戰公主在兩軍陣前相遇,舞亦似鬥。民歌裏又有男女相難,說書又愛聽蘇小妹三難新郎,王安石與蘇東坡是政敵,民間卻把來說成王安石相公就黃州菊花及峽中茶水這兩件博識上折服了蘇學士,兩人的交情倒是非常活潑,比政敵好得多了。我向來與人也不比,也不鬥,如今卻見了張愛玲要比鬥起來。
但我使盡武器,還不及她的只是素手。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與李鴻章的小姐配婚姻,是有名的佳話,因我說起,她就把她祖母的那首詩抄給我看,卻說她祖母並不怎樣會做詩,這壹首亦是她祖父改作的。她這樣破壞佳話,所以寫得好小說。
張愛玲因說,她聽聞我在南京下獄,竟也動了憐才之念,和蘇青去過壹次周家,想有什麽法子可以救我。我聽了只覺得她幼稚可笑,壹種詫異卻還比感激更好。我連沒有比比擬張佩綸當年,因為現前壹刻值千金,草草的連感動與比擬都沒有工夫。
回家我寫了第壹封信給張愛玲,竟寫成了象五四時代的新詩,壹般幼稚可笑,張愛玲也詫異,我還自己以為好。都是張愛玲之故,使我後來想起就要覺得難為情。但我信裏說她謙遜,卻道著了她,她回信說我“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從此我每隔壹天必去看她。才去看了她三四回,張愛玲忽然很煩惱,而且淒涼。女子壹愛了人,是會有這種委屈的。她送來壹張字條,叫我不要再去看她,但我不覺得世上會有什麽事沖犯,當日仍又去看她,而她見了我亦仍又歡喜。以後索性變得天天都去看她了。
因為我說起登在《天地》上的那張相片,翌日她便取出給我,背後還寫有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她這送相片,好象吳季紮贈劍,依我自己的例來推測,那徐君亦不過是愛悅,卻未必有要的意思。張愛玲是知道我喜愛,妳既喜愛,我說就給了妳,我把相片給妳,我亦是歡喜的。而我亦只端然的接受,沒有神魂顛倒。各種感情與思想可以只是壹個好,這好字的境界是還在感情與思念之先,但有意義,而不是什麽的意義,且連喜怒哀樂都還沒有名字。
三
我到南京,張愛玲來信,我接在手裏象接了壹塊石頭,是這樣的有分量,但並非責任感。我且亦不怎麽相思,只是變得愛嘯歌。每次回上海,不到家裏,先去看愛玲,踏進房門就說:“我回來了。”
要到黃昏盡,我才從愛玲處出來,到美麗園家裏,臨睡前還要青蕓陪我說話壹回,青蕓覺得我這個叔叔總是好的,張小姐亦不比等閑女子。壹晚我從愛玲處出來徑到熊劍東家,劍東夫婦和朋友在打牌,我在牌桌邊看了壹回,只覺坐立不安,心裏滿滿的,想要嘯歌,想要說話,連那電燈兒都要笑我的。
我常時壹個月裏總回上海壹次,住上八九天,晨出夜歸只看張愛玲,兩人伴在房裏,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連同道出去遊玩都不想,亦且沒有工夫。舊戲裏申桂生可以無年無月地伴在誌貞尼姑房裏,連沒有想到蜜月旅行,看來竟是真的。
我們兩人在壹起時,只是說話說不完。在愛玲面前,我想說些什麽都象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著正字眼,絲竹之音亦變為金石之聲,自己著實懊惱煩亂,每每說了又改,改了又悔。但愛玲喜歡這種刺激,象聽山西梆子的把腦髓都要砸出來,而且聽我說話,隨處都有我的人,不管是說的什麽,愛玲亦覺得好象“攀條摘香花,言是歡氣息”。
愛玲種種使我不習慣。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的世界裏是沒有壹個誇張的,亦沒有壹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壹個人在佳節良辰上了大場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壹點委屈受不得。她卻又非常順從,順從在她是心甘情願的喜悅。且她對世人有不勝其多的抱歉,時時覺得做錯了似的,後悔不叠,她的悔是如同對著大地春陽,燕子的軟語商量不定。
我的迂於定型的東西,張愛玲給我的新鮮驚喜卻尚在判定是非之先。舊小說裏常有人到了仙境,所見珍禽異卉,多不識其名,愛玲的說話行事與我如冰炭,每每當下我不以為然,連她給我看她的繪畫,亦與我所預期的完全不對。但是不必等到後來識得了才歡喜佩服,便是起初不識,連歡喜佩服亦尚未形成,心裏倒是多少帶有叛逆的那種詫異,亦就非常好,而我就只憑這樣辛辣而又糊塗的好感覺,對於不識的東西亦壹概承認,她問我喜歡她的繪畫麼,只得答說是的,愛玲聽了很高興,還告訴她的姑姑。
我是受過思想訓練的人,對凡百東西皆要在理論上通過了才能承認。我給愛玲看我的論文,她卻說這樣體系嚴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來解散了,驅使萬物如軍隊,原來不如讓萬物解甲歸田,壹路有言笑。我且又被名詞術語禁制住,有錢有勢我不怕,但對公定的學術界權威我膽怯。壹次我竟然敢說出紅樓夢西遊記勝過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或歌德的浮士德,愛玲卻平然答道,當然是紅樓夢西遊記好。 牽牛織女鵲橋相會,私語未完,忽又天曉,連歡娛亦成了草草。子夜歌裏有:壹夜就郎宿,通宵語不息,黃蘗萬裏路,道苦真無極。
我與愛玲卻是桐花萬裏路,連朝語不息。
如此只顧男歡女愛,伴了幾天,兩人都吃力,隨又我去南京,讓她亦有工夫好寫文章。而每次小別,亦並無離愁,倒象是過了燈節,對平常日子轉覺有壹種新意。只說銀河是淚水,原來銀河輕淺卻是形容喜悅。
四
基督說:“屬於凱撒的歸凱撒,屬於上帝的歸上帝。”如今亦即如此把人們來分屬,張愛玲卻教了我沒有禁忌。天下人不死於殉惡,而死殉善,怎樣善的東西若是帶上巫厴禁忌,它便不好了。
我因聽別人常說學生時代最幸福,也問問愛玲,愛玲卻很不喜歡學校生活。我又以為童年必要懷戀,她亦不懷戀。在我認定是應當的感情,在她都沒有這樣的應當。她而且理直氣壯的對我說,她不喜她的父母,她壹人住在外面,她有壹個弟弟偶來看她,她亦壹概無情。這與我的做人大反對。但中國文明原是人行於五倫五常,並不是人屬於五倫五常,而倫常之所在幾千年來不被革命掉,是因與二十四孝同時也可以有桃花女與樊梨花。
民間看戲,愛看與公公鬥法的桃花女。也喜歡樊梨花,樊梨花弒夫弒父,但大唐世界還是要她這樣美貌有本領的人。還有哪咤,哪咤是個小小孩童,翻江倒海闖了大禍,他父親怕連累,挾生身之恩要責罰他,哪咤壹怒,刳肉還母,剔骨還父,後來是觀世音菩薩用荷葉與藕做成他的肢體。張愛玲便亦是這樣的蓮花身。
愛玲是她的人新,像穿的新衣服對於不潔特別觸目,有壹點點霧數或穢褻她即刻就覺得。聊齋裏的香玉,那男人對著絳雪道:“香玉吾愛妻,絳雪吾膩友也。”愛玲很不喜。又我與愛玲閑話所識的幾個文化人,愛玲壹照眼就看出那人又不幹凈,又不聰明。我每聽她說,不禁將人比己,多少要心驚,但亦無從檢點起。
我稱贊愛玲的房間,她卻說這還是她母親出國前布置的,若她自己來布置,她愛刺激的顏色。趙匡胤形容旭日:“欲出不出光辣撻,千山萬山如火發。”愛玲說的刺激是像這樣辣撻的光輝顏色。她看金瓶梅,宋惠蓮的衣群她都留心到,我問她看到穢褻的地方是否覺得刺激,她卻竟沒有。她愛看小報,許多惡濁裝腔的句子她壹邊笑罵,壹邊還是看;亦有妙語,小報上的妙語往往亦是可憐語,壹點不得愛玲的同情,但她轉述給我聽時,她亦是這樣的開心好笑。無論她在看什麽,她仍只是她自己,不致與書中人同哀樂,清潔到好象不染紅塵。
連對於好的東西,愛玲亦不沾身。她寫的文章,許多新派女子讀了,刻意想要學她筆下的人物都及不得,但愛玲自己其實並不喜愛這樣的人物。愛玲可以與金瓶梅裏的潘金蓮李瓶兒也知心,但是絕不同情她們,與紅樓夢裏的林黛玉薛寶釵鳳姐晴雯襲人,乃至趙姨娘等亦知心,但是絕不想要拿她們中的誰來比自己。她對書中的或現時的男人亦如此。她是陌上遊春賞花,亦不落情緣的壹個人。
我自己以為能平視王侯,但仍有太多的感激,愛玲則壹次亦沒有這樣,即使對方是日神,她亦能在小地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常人之情,連我在內,往往姑息君子,不姑息小人,對東西亦如此,可是從來的悲劇都由好人作成,而許多好東西亦只見其紛紛的毀滅,因為那樣的好原來有限,是帶疾的,其實不可原諒的還是不應當原諒。愛玲對好人好東西非常苛刻,而對小人與普通的東西,亦不過是這點嚴格,她這真是平等。 愛玲好象小孩,所以她不喜小孩,小狗小貓她都不近,連對小天使她亦沒有好感。壹次她搬印書的白報紙回來,到了公寓門口要付車夫小賬,她覺得非常可恥又害怕,寧可多些,把錢往那車夫手裏壹塞,趕忙逃上樓來,連不敢看那車夫的臉。中國民間又說小孩的眼睛最凈,睡夢裏會微笑,是菩薩在教他,而有時無端驚恐,則是他見了不祥不潔了。張愛玲壹點亦不研究時事,但她和我說日本的流行歌非常悲哀,這話便是說日本將亡,當時我連不敢告訴池田,他若知道,應當大驚痛哭。
五
張愛玲喜聞氣味,油漆與汽油的氣味她亦喜歡聞聞。她喝濃茶,吃油膩熟爛之物。她極少買東西,飯菜上頭卻不吝刻,又每天必吃點心,她調養自己象只紅嘴綠鶯哥。有余錢她買衣料與胭脂花粉。她還是小女孩時就有壹篇文字在報上登了出來,得到五元,大人們說這是第壹次稿費,應當買本字典做紀念,她卻馬上拿這錢去買了口紅。
她母親是清末黃軍門的小姐,西洋化的漂亮婦人,從小要訓練愛玲做個淑女,到底灰了心。她母親教她如何巧笑,愛玲卻不笑則已,壹笑則張開嘴大笑,又或單是喜孜孜的笑容,連她自己亦忘了是在笑,有點傻裏傻氣。愛玲向我如此形容她自己,她對於這種無可奈何的事只覺得非常開心。又道:“我母親教我淑女行走時的姿勢,但我走路總是沖沖跌跌,在房裏也會三天兩天撞著桌椅角,腿上磕破皮膚便是瘀青,我就用紅藥水擦了壹大搭,姑姑每次見了壹驚,以為傷重流血到如此。”她說時又覺得非常開心。
愛玲給我看小時她母親從埃及帶給她的兩串玻璃大珠子,壹串藍色,壹串紫虹色,我當即覺得自己是男孩子,看不起這種女孩子的東西。她還給我看她小時的作文。她十四歲即寫有壹部“摩登紅樓夢”,訂成上下兩冊的手稿本,開頭是秦鐘與智能兒坐火車私奔杭州,自由戀愛結了婚,但是經濟困難,又氣又傷心,而後來是賈母帶了寶玉及眾姊妹來西湖看水上運動會,吃冰淇淋。我初看時壹驚,怎麽可以這樣煞風景,但是她寫得來真有理性的清潔。
張愛玲是使人初看她諸般不順眼,她決不迎合妳,妳要迎合她更休想。妳用壹切定型的美惡去看她總看她不透,象佛經裏說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她的人即是這樣的神光離合。偶有文化人來到她這裏勉強坐得壹回,只覺對她不可逼視,不可久留。好的東西原來不是叫人都安,卻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她但凡做什麽,都好象在承當壹件大事,看她走路時的神情就非同小可,她是連拈壹枚針,或開壹個罐頭,也壹臉理直氣壯的正經。眾人慣做的事,雖心不在焉亦可以做得妥當的,在她都十分吃力,且又不肯有壹點遷就。但她也居然接洽寫稿的兩不吃虧,用錢亦預算排得好好的。她處理事情有她的條理,亦且不受欺侮。壹次路遇癟三搶她的手提包,爭奪了好壹回沒有被奪去,又壹次癟三搶她手裏的小饅頭,壹半落地,壹半她仍拿了回來。
我在人情上銀錢上,總是人欠欠人,愛玲卻是兩訖,凡是象刀截的分明,總不拖泥帶水。她與她姑姑分房同居,兩人錙銖必較。她卻也自己知道,還好意思對我說:“我姑姑說我財迷。”說著笑起來,很開心。她與炎櫻難得壹同上街去咖啡店吃點心,亦必先言明誰付賬。炎櫻是個印度女子,非常俏皮,她有本領說得那咖啡店主猶太人亦軟了心腸,少算她的錢,愛玲向我說起又很開心。
愛玲的壹錢如命,使我想起小時正月初壹用紅頭繩編起壹串壓歲錢,都是康熙道光的白亮銅錢,亦有這種喜悅。我笑愛玲:“有的父親給子女學費,訴苦說我的錢個個有血的,又或說是血汗。”愛玲聽了很無奈,笑道:“我的錢血倒沒有,是汗血的錢只使人心裏難受,也就不這般可喜了。”
愛玲每用錢,都有壹種理直氣壯,是慷慨節儉,皆不夾絲毫誇張。壹次說起壹個朋友家,她道,那麽多值錢的東西都其氣不揚,沒有喜意,我看過之後,只覺寧可不要富貴了。又愛玲住的公寓,鄰房是個德國人,慳吝的叫人連不好笑,愛玲道:“西洋人都是慳吝的,他們雖會投資建設大工程,又肯出錢辦慈善事業,到底亦不懂得有壹種德性叫慷慨。”
六
愛玲從來不牽愁惹恨,要就是大哭壹常她告訴我有過兩回,壹回是她十歲前後,為壹個男人,但我記不得是愛玲討厭他或喜歡他而失意,就大哭起來。又壹回是在香港大學讀書時,壹年放暑假,仿佛是因炎櫻沒有等她就回上海家去了,她平時原不想家,這次卻倒在床上大哭大喊的不可開交。她文章裏慣會描畫惻惻輕怨,脈脈情思,靜靜淚痕,她本人卻寧象晴天落白雨。
她道:“妳說沒有離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妳去南京,我竟要感傷了。”但她到底也不是個會纏綿悱惻的人。還有壹次她來信說:"我想過,妳將來就只是我這裏來來去去亦可以。"她是想到婚姻上頭,不知如何是好,但也就不再去多想了。
前此我問愛玲向來對結婚的想法,她說她沒有怎樣去想象這個。她且亦不想會與何人戀愛,連追求她的人好象亦沒有過,若有,大約她亦不喜。總之現在尚早,等到要結婚的時候就結婚,亦不挑三挑四。有誌氣的男人對於結婚不結婚都可以慷慨,而她是女子,卻亦能如此。
但她想不到會遇見我。我已有妻室,她並不在意。再或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遊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願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歡我。而她與我是即使不常在壹起,相隔亦只如我壹人在房裏,而她則去廚下取茶。我們兩人在的地方,他人只有壹半到得去的,還有壹半到不去的。
我與愛玲亦只是男女相悅,子夜歌裏稱“歡”,實在比稱愛人好。兩人坐在房裏說話,她會只顧孜孜的看我,不勝之喜,說道:“妳怎這樣聰明,上海話是敲敲頭頂,腳底板亦會響。”後來我亡命雁宕山時讀到古人有壹句話:“君子如響”,不覺的笑了。她如此兀自歡喜得詫異起來,會只管問:“妳的人是真的麽?妳和我這樣在壹起是真的麽?”還必定要我回答,倒弄得我很僵。壹次聽愛玲說舊小說裏有“欲仙欲死”的句子,我壹驚,連聲贊道好句子,問她出在哪壹部舊小說,她亦奇怪,說:“這是常見的呀。”其實卻是她每每歡喜得欲仙欲死,糊塗到竟以為早有這樣的現成語。
可是天下人要象我這樣喜歡她,我亦沒有見過。誰曾與張愛玲晤面說話,我都當他是件大事,想聽聽他們說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們竟連慣會的評頭論足也無。她的文章人人愛,好象看燈市,這亦不能不算是壹種廣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覺得他們總不能起勁。我與他們壹樣面對著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驚動,要聞雞起舞。
七月間日本宇恒君來上海,我說起張愛玲,他想要識面,我即答不可以招致,往見亦還要先問過她;熊劍東幾次說宴請張愛玲,要我陪同去見她,我都給她謝絕了。我惟介紹了池田,每次他與愛玲見面,我在壹道,都如承大事。池田說,他當炎櫻是他的妹妹,當張小姐是他的姊姊,比他更是大人。張愛玲也說池田好,但是我看池田並沒有從她受到什麽影響。
我與愛玲只是這樣,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厭高,海不厭深,高山大海幾乎不可以是兒女思情。我們兩人都少曾想到要結婚。但英娣竟與我離異,我們才亦結婚了。是年我三十八歲,她二十三歲。我為顧到日後時局變動不致連累她,沒有舉行儀式,只寫婚書為定,文曰: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上兩句是愛玲撰的,後兩句我撰,旁寫炎櫻為媒證。
我們雖結了婚,亦仍象是沒有結過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壹點因我之故而改變。兩人怎樣亦做不象夫妻的樣子,卻依然壹個是金童,壹個是玉女。
七
世人多知惡的東西往往有大威力,如雲惡煞,會驚得人分開頂門骨,轟去魂魄,不知好的東西亦可以有大威力,它使人直見性命,亦有這樣的驚。佛經裏描寫如來現相,世界起六種十八相震動,竟象是熱核炸彈投下的震動。但惡煞的威是威嚇、驚是驚怖,使人渺小,好的東西則威如祥麟威鳳的威,驚是驚喜,使人飛揚。惟有好的東西亦發揮了大威力,才能使惡煞的大威力亦化兇為吉。但西洋人惟發現了神,他們的人依然是燔祭的犧牲,不及中國人的可以直見性命,誰擋在面前,雖釋迦亦可以壹棒打殺,如漢高祖的斬蛇開徑。
我小時看花是花,看水是水,見了檐頭的月亮有思無念,人與物皆清潔到情義亦是理性。大起來受西洋精神對中國文明的沖擊,因我堅起心思,想要學好向上,聽信理論,且造作感情以求與之相合,反為弄得壹身玻紅樓夢裏賈寶玉病重,和尚來說會醫,襲人等把他身上帶的通靈寶石解下來遞出去,那和尚接在手裏只見玉色暗漠昏濁,不覺長嘆壹聲道,青梗峰下,別來十五年矣,竟如此為貪嗔愛癡所困,妳那本性光明何在也!我讀到這壹節,回味過來,真要掩泣。
我在愛玲這裏,是重新看見了我自己與天地萬物,現代中國與西洋可以只是壹個海宴河清。西遊記裏唐僧取經,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時稍公把他壹推,險些人掉下水去,定性看時,上遊頭淌下壹個屍身來,他吃驚道,如何佛地也有死人,行者答師父,那是妳的業身,恭喜解脫了。我在愛玲這裏亦有看見自己的屍身的驚。我若沒有她,後來亦寫不成《山河歲月》。
我們兩人在房裏,好象“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我與她是同住同修,同緣同相,同見同知。愛玲極艷。她卻又壯闊,尋常都有石破天驚。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數學,它就只是這樣的,不著理論邏輯,她的驚絕四海,便象數學的理直,而她的艷亦象數學的無限。我卻不準確的地方是誇張,準確的地方又貧薄不足,所以每要從她校正。前人說夫婦如調琴瑟,我是從愛玲才得調弦正柱。 前時我在香港,買了貝多芬的唱片段壹聽不喜,但貝多芬稱為樂聖,必是我不行,我就天天刻苦開來聽,努力要使自己懂得它為止。及知愛玲是九歲起學鋼琴學到十五歲,我正待得意,不料她卻說不喜鋼琴,這壹言就使我爽然若失。又我自中學讀書以來,即不屑京戲紹興戲流行歌等,亦是經愛玲指點,我才曉得它的好,而且我原來是喜歡它的。《大學》裏說:“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我是現在才有了自己。
愛玲把現代西洋文學讀得最多,兩人在房裏,她每每講給我聽,好象“十八只抽屜”,誌貞尼姑搬出吃食請情郎。她講給我聽蕭伯納、赫克斯萊、桑茂忒芒,及勞倫斯的作品。她每講完之後,總說“可是他們的好處到底有限制,”好象塵瀆了我傾聽似的。她壹點也不覺得我的英文不好有何不足,反而是她多對我小心抱歉。可是對西洋的古典作品她沒有興致,莎士比亞、歌德、囂俄(或為蘇俄?——桑妮註)她亦不愛。西洋凡隆重的東西,象他們的壁畫、交響曲、革命或世界大戰,都使人覺得吃力,其實並不好。愛玲寧是只喜現代平民精神的壹點。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我讀了感動的地方她全不感動,她反是在沒有故事的地方看出有幾節描寫得好。她不會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為她的感情清到即是理性。連英娣與我離異的那天,我到愛玲處有淚,愛玲亦不同情。
我從來不見愛玲買書,她房裏亦不堆書。我拿了詩經、樂府詩、李義山詩來,她看過即刻歸還。我從池田處借來日本的板畫、浮世繪,及賽尚的畫冊,她看了喜歡,池田說那麽給她吧,她卻不要。她在文章裏描寫的幾塊衣料,我問她,她只在店裏看了沒有買得,我覺可惜,她卻壹點亦不覺得有遺憾。愛玲是象陌上桑裏的秦羅敷,羽林郎裏的胡姬,不論對方怎樣的動人,她亦只是好意,而不用情。
她對我這樣百依百順,亦不因我的緣故改變她的主意。我時常發過壹陣議論,隨又想想不對,與她說:“照妳自己的樣子就好,請不要受我的影響。”她笑道:“妳放心,我不依的還是不依,雖然不依,但我還是愛聽。”她這個人人呀,真真的象天道無親。
壹個人誠了意未必即能聰明,卻是“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要聰明了然後能意誠,知尚在意之先。且不能以致知去格物,而是格物尚在致知之先。格物完全是壹種天機。愛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知我終難及。愛玲的聰明真象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我以為中國古書上頭我可以向她逞能,焉知亦是她強。兩人並坐同看壹本書,那書裏的句子便象街上的行人只和她打招呼,但我真高興我是與她在壹起。讀詩經,我當她未必喜歡大雅,不想詩經亦是服她的,有壹篇只念了開頭兩句:“倬彼雲漢,昭回於天”,愛玲壹驚,說:“啊!真真的是大旱年歲。”又古詩十九首念到:“燕趙有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她詫異道:“真是貞潔,那是妓女呀!”又同看子夜歌:“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她嘆息道:“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愛他!”我才知我平常看東西以為懂了,其實竟未懂得。
愛玲不看理論的書,連不喜歷史。但我還是看了她的壹篇寫衣裳的散文,才與民國初年以來的許多大事覷面相見相知,而她這篇文章亦寫衣裳只是寫衣裳,全不用環境時代來說明。愛玲是凡她的知識即是與世人萬物的照膽照心。
八
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覺得她什麽都曉得,其實她卻世事經歷得很少,但是這個時代的壹切自會來與她交涉,好象“花來衫裏,影落池中”。壹日清晨,我與她步行同去美麗園,大西路上樹影車聲,商店行人,愛玲心裏喜悅,與我說:“現代的東西縱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們的,與我們親。”
愛玲的母親還在南洋,姑姑已先從歐州回來,在怡和洋行做事,壹日她說起柏林戰時不知破壞得如何了,因就講論柏林的街道,我問愛玲,愛玲答